【你是說那間病房里躺著的人是……】
“是你。”
我依舊無法置信, 不敢隨便驚喜,顫聲問:【我可以回去多看一眼嗎?】
“傻瓜。”步允楚笑了出來,抬起手臂似乎想撫摸我的腦袋, 但想了想, 還是垂下, “等手術成功后我買塊大鏡子給你照個夠。”
我一向居安思危, 何況現在居危, 更加思危,于是遲疑一下,囁嚅道:【如果不成功呢?】
她唇邊的笑容頃刻間凝結, 并露出一副訝異表情,仿佛一直都對小村鎮醫生的醫術抱著百分百信心, 從未作過最壞打算, 此時經我稍微提醒才想起世事無絕對。
“那是我全部積蓄, 指望你醒來后還的,如果手術不成功我就請個道士滅了你。”她表情兇惡地威脅, 似乎忘了我不過是任人魚肉的那個。
【……你還有積蓄請道士?】一般人都是滅掉醫生,為何我會如此不幸?
“我有信用卡,應該可以分期付款……反正,你要好好準備。”她最后那句說得語重心長,我卻不知所云。
【……請問我要準備什么?】我戰戰兢兢地請教。
“當然是準備上身, 再世為人。”她扶額長嘆, 擺出無奈的神色, 仿佛和我說話有傷腦細胞。
【……】
我跟在她身后走出醫院, 一步三回頭, 總感覺身處夢中般混沌恍惚。
車輛在狹窄的路面飛馳而過,揚起一片暗色的塵土, 世界仿若在瞬間褪色如年代久遠的老相片,一切看在眼中皆陳舊泛黃。
喜訊來得突然,我誠惶誠恐,怕自己不過身在一場美夢中,泡影易碎。
【沒有弄錯嗎?】聞說,這世上有三張相同的臉孔。
步允楚雙手交叉放到腦后,微微轉身看我,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放心,我調查得很詳盡。還記得我們在網上發布的尋人帖子嗎?”
【嗯。】我點點頭。
“就在你突然不見后的半個月,有人跟帖說似乎認得你。”
我發現走在前面的路人無端莫名回頭,看看臉色從容的步允楚,又看看在他眼中無法成像的我,表情很是困惑。
這里雖然偏僻寧靜,卻絕非荒無人煙,她毫不避忌地對著空氣說話,難怪引人側目。
“帖子說,畫稿上的人和她的小學同學很像,但卻不敢確定。”步允楚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條斯理地走著,影子如同曼妙的裙裾輕輕掃過堅硬的水泥路面。
路人又再回頭,目光閃爍地瞄她一眼,臉上既驚又恐。
“我從跟帖人的資料里找到她的□□,于是大家展開詳談。”
【有人在看你。】我插嘴提醒。
“回去也有人。”步允楚也提醒我,“而且是認識的。”
我頓時無言以對。
“我剛才說到哪里?”
【……展開詳談。】
她清清嗓子,接著往下說:“因為彼此隔著網絡,都不太相信對方,邀請她出來見面,她又說自己遠在千里之外。總之同一個話題反反復復,就是無法確知她那個同學的生死。”
“她不是經常在線,我也不可能天天上網,問了幾次都問不出結果就不再管了,我想,你離開得那么突然,或許是去投胎。”
“隔了蠻久一段日子,開Q的時候收到她的留言,問我為什么發帖找人。我不知道該編個什么樣的借口,于是沒有回復。又過了幾天,她發來新的留言,問我什么時候遇到畫稿上的人。”
“我報了初中畢業那年的日期,因為易翼是在那個時候被你纏上的。然后,你知道那個人回我什么嗎?”步允楚故意停頓下來,提供我廣闊的想象空間
我順從地苦苦思索,良久才慢慢回道:【那人只說我可能是她的小學同學,也就是說初中可能并不同校……那你說初中畢業時遇見我,她也無法判斷真偽吧?】
“不,她有作出判斷。”
我愕然,不得不重新思考。
【判斷的情況只有兩種,對或者不對,如果她中學時沒有和我同校,不可能作出[對]的判斷,也就是說……她認為[不對]?】我霎時恍然大悟,思路順暢,【她認為我們在初中畢業那年相遇是不可能的,因為在更早的時候……我已經成了植物人!】
步允楚直直地盯著我,表情既驚訝又新奇。
“你前段時間是不是去深山修煉了?”
【啊?】我是靈,又不是狐仙。
“嗯……應該是我給的提示太明顯了。”她捏著自己的下巴,自說自話。
【然后呢?因為時間不對,那個人是不是認為你要找的并不是她的小學同學?】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都被你說中了,還有什么好問的?”她挑挑眉,玩味地看過來,“我的鬼鬼美貌與智慧并重呢~”
我頓時感到體溫蹭蹭蹭地不斷高升,腦袋下意識地低垂,不好意思與她視線相交。
“鬼鬼,你走路不用看前方的嗎?”帶著笑意的聲音在身旁響起,那張美麗的臉定然有著戲謔的表情,頑劣卻可愛。我猶豫許久,始終沒有抬頭去看。
彼此靜默著走了一段路,她先開了口。
“接著剛才的猜下去啊。”
【啊?】我茫然地問,【猜什么?】
“猜猜我怎么確定那個人的小學同學就是你。”她已經迷上了推理游戲,樂此不疲。
【……是問她念什么小學嗎?】因為是九年義務教育,所以免考升學試,每間小學都有兩所指定分配的初中。
“嘖,你果然是跑去深山修煉過。”
【……】原來我在她眼中一直是笨蛋。
“念那所小學可以分配去易翼的初中,所以你會在中學畢業典禮上與易翼相遇。”步允楚笑語,“你應該就是那個人的小學同學。”
【……是嗎。】感覺有點不踏實,一切全是推理,其中不知道摻入了多少巧合的成分?
“讀同樣的學校,長相也一樣,除非是雙胞胎,不然肯定引起轟動吧?”
【嗯……】我含糊地應著,無法反駁,卻又不敢肯定。
走至火車站時,人流明顯多起來,步允楚不再出聲,買好車票安靜地在候車室等待。不多久便聽到廣播里傳來列車進站的信息,上車的人很少,空蕩蕩的車廂里只有七八個乘客。
天氣過于晴朗,僅是看出窗外也覺得陽光耀眼,我舉手擋在額前,微微瞇起雙眼,不明白為何步允楚故意挑選靠窗的位置。
她不經意看了過來,神色卻突然變得古怪,輕輕笑語:“留那么厚的額發,是為了遮掩傷疤?”
我感到全身一震。
【……傷疤?】我居然忘掉了如此明顯的標記,即使這世上有三張相似的臉孔,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傷疤。
“那人說她的小學同學被卷進一場事故里,前額有很嚴重的創傷,差點沒命。”
手指不自覺地隔著濃密的劉海按到了隱藏其下的疤痕,絲毫沒有痛感,心卻突突地跳得猛烈。
“那人怎么也不肯說詳細是什么樣的事故,車禍嗎?”步允楚好奇地追問。
【我不想嚇到你。】我垂下手臂,指尖不受控地輕輕顫抖著,并非因為回想起血腥的往事而害怕,而是我終于確信那個植物人就是自己!
不會有錯,無須懷疑,我閉上眼睛,瞬間被洶涌咆哮的狂喜之情湮沒。
“喂,喂喂!鬼鬼?……很可怕嗎?”步允楚的聲音透著濃濃的擔憂,“我不問了,我們聊點別的好不好?”
【好。】我睜開雙眼,只覺得看什么地方都風光明媚,而最撩撥人心的,是那個在日光下發絲飛揚臉上帶著關切表情的女孩子。
【你可以閉上眼睛嗎?】我問。
她奇怪地東張西望一番,然后問:“難道你能變出一個生日蛋糕?”
我吃了一驚,反問:【今天是你生日?】
“不是啊。”
【那為什么會想到生日蛋糕?】
“那不是生日蛋糕又是什么?”
我咬著下唇,學她東張西望一番,然后湊到她耳邊小聲道:【我……我想吻你。】
我感到她肩膀有一瞬間的僵硬,跟著便微微抖動起來。
“……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俯后仰,驚動了車上的所有群眾。
我有點不知所措,乖乖地坐回對面的位置上。
她笑夠了,對我勾勾手指道:“來吧。”
【……】
“那算了哦。”
我慌忙撲上前去,觸及她玩味的眼神后又立刻反射性地頓住。
【閉……閉上眼睛。】
“那就看不見了。”她定定地凝望著我,“既感覺不到又看不到,對我而言你就像是不存在,那樣的吻,不寂寞嗎?”
心臟莫名的抽痛了一下,卻又仿佛有溫暖的液體正往外溢出,那感覺難以言喻的美好。
【那、那我要來了。】
“哎呀呀,快來吧快來吧~”
【……】
我俯下身子,她微微仰頭,陽光落入她烏黑的瞳孔內,她反射性地瞇起雙目,細長的睫毛輕輕壓下,水潤的眼眸便似有碎光溢出,瀲滟璀璨。
隔著兩個世界,遙遙一吻,口鼻滿是風的氣息。
彼此都忍不住,笑了。
暖風和煦,吹起她柔順的黑發,視線透過飄飛的發絲落到后面的車廂上,同樣長發垂肩的女孩正負手立在空蕩蕩的過道里,表情陰霾地看過來,森寒的眸子仿佛冷硬的玻璃珠般散發著幽幽冷光。
是捷。
我頓時感到頭皮一陣陣地發麻。
“嗯?”步允楚不解地發出詢問的單音。近在咫尺,我的情緒變化都被她看在眼內,想裝作若無其事,卻沒有精湛演技,一時間只會驚怕地瞪著捷無法作任何反應。
步允楚張開五指在我眼前晃動一下,不解地問:“怎么了?”
【啊,不……沒什么。】我難以解釋,只知道大禍臨頭,無盡恐慌。
“那邊有什么嗎?”她順著我的目光往后看去,我反射性地要阻止,卻發現只剛才的一晃神,捷已經不在那里。
“鬼鬼?”
【……啊,好像……有只蟑螂爬過……】
她半信半疑地看著我,若有所思。
【真、真的,一只蟑螂……】我越說越沒有底氣,聲音小了下來。
“嗯,”她點點頭,“聽說怕蟑螂的人都有點潔癖,習慣接吻前先去刷牙。”
【……】
“別看了,這世界上小強無處不在。等一下回去的時候我會買瓶殺蟲水。”她輕易地相信了我的謊話,對危險毫無覺察,笑容明媚純粹。
【噢。】我卻笑不出來。
開心得太早,忘掉自己正時刻受人監視,捷從來不是君子,沒有成人之美,不可能歡天喜地賀我還陽。
想起她剛才那副猙獰變形的表情,簡直就是夜叉猛鬼,光天化日之下也讓人心驚肉跳。
不在不恰當的時機出現,那么剛才,是警告?是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