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六月廿八日,大暑。
癸不詞訟理弱敵強,酉不宴客醉坐癲狂。
今日正是楚國建國之日,魂歸祭。
風吹云散鷹展翅,送我袍澤魂歸鄉。
依祖訓,自然是舉國皆歡。楚人骨子里的悍勇,或許只有今日能夠再有展現。也只有今日,文人墨客成為了陪襯。
即便是百姓也允許在今日戎裝上身,街頭巷尾更多便是圈地摔角,這也是楚國立國以來的一大傳統。所以這等日子,也常常成了青年男女互看上眼的節日。
少年郎本就不愿服輸,更別說是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面前。
也不乏人買通了對面,只為了在自己上心的姑娘面前漲漲好感。
不過既然是節日,自然不會性命相博。刀劍弓弩這些違禁品,今天也不會有絲毫放松。
就算是被摔得鼻青臉腫,勝者將敗者攙扶起來。
手腕相扣,相視一笑,說不定變成了一輩子的兄弟。
再說楚人好酒,今日更是豪飲不止。
杜康城中,滿是杜康香氣。
不過眼前這些熱鬧,倒是令另外一個最愛喝酒的人,不能喝上太多。
昌意倚靠在“忘情居”三層窗臺邊上,低頭看著街道下面來來往往的熱鬧人群,卻是克制地小口飲這壺中酒水。
項隆德便坐在他對面,他更是沒有飲酒,自己為自己沏了一壺茶,“我們上次一起過魂歸祭,是什么時候?”
昌意沒有回過頭來,依舊望著窗外,“五六年前了吧。”
“時間過得真快。”項隆德抿了口茶,“一轉眼過去了五六年,那我號稱國士之才的三哥,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
話中譏諷讓昌意略微皺眉,但是他沒有說話,只是飲了口酒。
項隆德冷哼一聲,便將茶盞放下,“今天這件事情,決不能搞砸。”
昌意終于回過頭來,望向項隆德,“二王子在大王面前占據了這么多優勢,一定要將大王子逼到絕境之中?”
項隆德搖了搖頭,“你想的,實在是太天真了。”
昌意低頭不語。
項隆德繼續說道:“大王子是怎樣一個人,你還不知道?他當年為大王平定南方之亂,可謂是居功至偉,偏偏大王如今喜愛二王子更甚,眼看著到手的太子之位飛離手掌,他會善罷甘休?”
昌意低聲說道:“據我所知,大王已經收了大王子的兵權。而大王子這些日子來,也是深居簡出,所做之事不過是打打獵,閑來無事去聽聽小曲,他已經做到這種地步,還不能讓二王子放心?”
項隆德又是冷笑,輕蔑說道:“你以為人人都如你所想這般?若是事事都只看表面,那古來奪嫡之事,也就不會有這么多鮮血漂櫓。大王子這等心性,越是示弱,越是讓人不得不防。野獸殺人之前,總會壓低身子朝后幾步,它們是在退讓?”
“呵!”項隆德搖了搖手指,“不要太天真了。”
昌意顯然是不愿與項隆德爭辯,扭頭望向窗外。
項隆德用手指敲打著桌面,“你會對大王子抱有幻想,因為你不知道一件事情。”
昌意回過頭來問道:“什么事情?”
項隆德直視昌意雙眼,“大王子手下原本有五十名壯漢,對外宣稱是為他打獵作伴。二王子不放心,便讓大王下了旨意,要將大王子手下那五十名壯漢其中四十名充入軍中,隨行侍衛不得超過十名。你可知道項桓做了什么?”
昌意雙眼微瞇,“大王子不會拒絕。”
項隆德點了點頭,“他確實沒有拒絕,但是他做得事情更加令人毛骨悚然。他當著二王子的面,親手將那五十人殺了四十之數。”
說到這里,即便是項隆德都似是有些口干舌燥,飲了口茶,“當時大王子披著滿身鮮血,只和二王子說了一句話,‘你看,我現在沒人可以給你了。’”
昌意腦中回蕩著那句話,卻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項隆德冷冷笑著,“你覺得,這樣的梟雄人物,誰會對他放心?”
屋中有些安靜,樓外喧鬧,便使屋中更靜,甚至有些大暑日,莫名有些寒意。
昌意仰起頭來,緩緩飲了口酒,“若非你們逼迫,或許事情到不了這一步。”
“別傻了。”項隆德搖了搖頭,“平頭百姓為一文錢可以吵得面紅耳赤,為一畝良田可以拳腳相向,更況乎權力之爭?一念之差,生死之別。將勝利寄望于對方的退讓,不如相信手中刀槍。”
昌意同樣搖頭,卻沒有多說什么。
“你別想太多了。”項隆德低聲說道:“我們盡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大王子若想奪權,今晚便是他最好的機會。同樣的,也是我們鏟除他最好的機會。”
昌意扭頭望向窗外,倚靠著窗沿,“既然如此,不如早些控制住大王子,也就省了刀劍相向。”
項隆德冷冷說道:“大王子不對大王出手,又怎么讓大王對大王子,徹底失望?”
昌意稍稍閉起雙眼,嘆了口氣,許久之后方才緩緩睜開。
項隆德見到他這種態度,面上略微皺眉,但還是繼續說道:“大王會在魂歸臺宴請百官。二王子已經偷偷將城外兵甲也帶入了城中,你負責其中一路,只等信號發出,便帶兵沖入魂歸臺中,務必要讓大王子無路可逃。”
昌意依舊望著窗外,不置可否。
項隆德皺眉說道:“二王子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讓你獨自領軍,更是統領軍中精銳。不過你盡管放心,那些甲士必定聽你號令,若是有不聽話的,當場行使軍法便是。”
昌意輕聲說道:“歸鄉門易守難攻,若是大王子派精兵狙擊我們,只怕一時之間難以攻破。”
項隆德冷冷一笑,“在我們嚴密控制下,就算大王子還有私兵,他又能有多少人?他只能一心快點控制住大王,哪里還有精力狙擊我們?更何況,難道你這可比天位的大人物,還拿不下一扇門?”
最后一句,自然帶上輕蔑。
昌意嘆了口氣,他知道多年之前是自己做錯,現在就算是道歉,面前自己的親弟弟也是不會接受的。他只能盡自己所能,盡量彌補這份愧疚吧。
只是今夜,少不得便是一場腥風血雨。
昌意望向街上人群,也只能希望,大王子不要做出什么傻事。
入夜時候,杜康城外圍仍舊在狂歡之中。
與之相比,內圈倒是安靜不少,百官以及王親,自然是出現在魂歸臺中,陪伴大王共宴。
昌意一身戎裝,便在內城之中靜候。
他心中希望,今夜能夠平安無事。他只希望那朵象征行動的煙花,不會在夜空之中綻放。
然而,這畢竟是奢望。
“嘭”的一聲。
一朵芙蓉照亮夜空,如血般紅。
昌意嘆了口氣,揮手下令,“行軍!”
千人大軍行動起來,直奔魂歸臺歸鄉門而去。
軍陣浩浩蕩蕩而至,昌意一馬當先,他便是有些心不在焉。
可等他望見那歸鄉門,突然睜大雙眼,渾身緊繃。
只因歸鄉門前立有一人。
白袍支劍,昂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