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正值雨季,空氣中蘊涵著雨霧,雖然驕陽似火,卻時有細雨霏霏。而天際總會露出一方青藍,偶爾層云遮日,卻可見云層邊泄露出來的燦爛光照。驟雨襲來之前,蒼穹低垂,陰沉可怖,墨黑的烏云籠罩著綠色椰樹點綴的街巷。
要說曼谷其名,始于阿瑜陀耶王朝時代,當時,這里橄欖樹繁茂,因而起名為曼(城)谷(橄欖),古名還稱作“天使之都”。這都城海拔不到二米,交通運輸全部依賴運河。所謂運河,不過是在修筑道路時,挖去了土方的凹處形成的河道;蓋房子時,被挖去土方的地方便成了池塘。這些池塘與河道自然連通,便有了這條四通八達的運河,運河最終匯入萬流之源的湄南河,陽光映照下的河水呈茶褐色,就如同當地居民的膚色。
市中心隨處可見帶露臺的歐式三層小樓。在外國人聚居區,有許多二三層的磚瓦房。這里最富特色的美景是林蔭樹,由于修路被砍伐了不少,柏油馬路的部分路段已鋪好。未遭厄運的合歡樹,像一層厚厚的黑沙覆蓋著街路,遮擋了炎炎烈日。被曬蔫的小草,在夾雜著雷鳴的驟雨后,倏然恢復了生機,挺起了葉梢。
這里的繁榮景象,使人聯想起中國南方的某個城市。敞著篷的雙座三輪車往來如梭。偶爾看見來自斑卡披周圍的水田的人,牽著背上落著烏鴉的水牛走過。得了麻風病的乞丐呆在角落里,皮膚上像是沾滿了油黑的污點。男孩子都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女孩子腰間裹著金屬制的蛇腹圖案的兜兜。早市上在叫賣稀有的水果和鮮花。華人街的金店門口,垂簾般懸掛著一排排光燦耀眼的純金鎖。
然而到了夜里,整個曼谷市就只剩下明月和星空。除了自行發電的旅店外,點染街頭的只有那些擁有多功能變壓器的有錢人家閃爍的亮光,仿佛祭祀時的點點燈火。一般人家用的是油燈或蠟燭。河岸上低矮的住家,都是靠著佛龕前的一支蠟燭度過夜晚,從外面隱約可以看見竹席地鋪上的佛像金箔的反光,佛像前,供著茶色的粗大線香。對岸住家的蠟燭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時被過往的舟影遮住。
去年,即昭和15年,暹羅改國號為泰國。
曼谷被稱為“東方威尼斯”,并非根據外觀上的對比,二者無論在結構和規模上都不具可比性。其根據是兩城市都依靠著無數運河的水上交通,以及都擁有眾多的寺廟。曼谷的寺廟達七百座之多。
高聳于綠蔭之上的皆是佛塔,它們迎來最早的一縷晨曦,送走最后的一抹夕照,沐浴在陽光下時,則是色彩絢麗,瞬息萬變。
拉瑪五世朱拉隆功大帝于19世紀修建的大理石寺院,雖然不大,卻是最新最華麗的寺院。
當今的拉瑪八世阿南朵·瑪希侖陛下,于昭和10年,11歲時即位,即位后不久去瑞土的洛桑留學,如今已17歲,仍在洛桑勤奮學習。留學期間,鑾披汶總理執掌大權,攝政府只是形式上的存在。兩位攝政,第一攝政阿契特·阿帕殿下只徒有其名,第二攝政是布里奇·帕儂姆約,掌握著攝政府的實權。
閑暇且篤信佛教的阿契特·阿帕殿下,時常去各處寺院參拜。一天黃昏,他傳旨要去大理石寺院。
寺院坐落在佛統路的小河畔,河兩岸種著合歡樹。
一對石馬守衛著大理石寺院的寺門,門上的古代高棉樣式的冠飾猶如白色火焰的結晶,銹跡斑斑的門扉敞開著。從寺門通向正殿的石板路兩旁是碧綠的草坪,草坪中有一對古代爪哇式樣的小亭。修剪成圓形的灌木開著花,小亭的飛檐上雕刻著腳踏火焰的活靈活現的白獅子。
正殿外的白色大理石圓柱和護衛它的一對石獅子、歐式風格的低矮石欄桿以及大理石墻壁,在夕陽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它們不過是為了將許多金色與朱紅色花紋襯托出來的一面純白的畫布。尖尖的拱形窗戶內側的鐵銹紅清晰可見,窗框上裝飾著精致的金色火焰雕刻。殿前的白色圓柱頂端,躍然盤踞著金燦燦的圣蛇,環繞層層疊疊的朱紅色琉璃瓦飛檐,鑲嵌著翹首的金蛇。金蛇鴟尾構成的重檐各個尖端,神經質地向天空翹起,宛如踢向天空的女鞋尖后跟。這滿眼的黃金色,被熱帶的陽光照耀得黯然失色,甚至比不上山墻上的白鴿顯眼。
突然,白鴿不知受到什么驚嚇,一齊向暗淡下來的天空飛去,被暮色熏黑了似的這群白鴿,宛如從寺院那獨具匠心的金色火焰裝飾中冒出的黑煙。
幾株椰樹木然佇立在庭院里,這“樹噴泉”彎曲如弓,向著天空噴出碧綠的飛沫。
這些植物、動物、金屬、石頭和鐵銹紅都在陽光下融合著,跳躍著。就連守護玄關的那對白石獅子的大理石鬃毛,也像朵向日葵,葵花籽般的牙齒,密密排列在張得大大的獅子嘴里,獅子的臉部猶如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向日葵。
阿契特·阿帕殿下乘坐“羅爾斯·羅依斯”轎車抵達寺院。早已排列在草坪兩邊的小亭旁,身著紅色制服的少年軍樂隊,鼓起褐色的臉頰,吹奏起了樂曲。擦得锃亮的圓號的喇叭口,縮映出了他們身上的紅制服。沒有比這種樂器更適合在熱帶的陽光下演奏了。
殿下身穿白色軍服,佩帶著勛章,在十幾名衛兵護衛下進入了寺院。白上衣、紅腰帶的隨從撐著草綠色的傘給殿下遮擋陽光,有的侍從手里捧著準備布施的藍腰帶。
按照慣例,殿下大約參拜20分鐘左右。在殿下參拜時,人們要頭頂烈日在草坪上等候。不多時,殿內響起了中國胡琴的演奏聲,并夾雜著鉦鼓聲。撐傘的侍從扛著頂端鑲有佛塔裝飾的陽傘站在殿門口,頭戴僧帽式樣垂頸帽的四名衛兵排列在石階上。看不清殿內的情況,從陽光刺眼的戶外,只看見里面燭火晃動,光線昏暗,不斷傳出誦經的聲音。在一陣加快拍子的伴奏聲過后,隨著一聲響亮的銅鐘,伴奏聲驟然停止了。
侍從撐開草綠色的陽傘,畢恭畢敬地罩在走出大殿的殿下頭上,衛兵們對殿下致以捧刀禮。殿下快步走出寺門,坐進了“羅爾斯·羅依斯”。
不久,目送殿下遠去的群眾散去了,軍樂隊也散了,寺院又逐漸沉人了傍晚的靜謐。身披鵝黃色袈裟,袒露褐色右肩的僧人們來到河畔,有的讀書,有的交談。暗紅的落英、腐爛的水果漂浮的河面上,倒映出了對岸的合歡樹和艷麗的晚霞。太陽西沉,隱沒在寺院后面,地面的綠草也隨之黯淡下來。過了一會兒,寺院里便只剩下大理石的圓柱、獅子和墻壁在余輝下微微泛白。
臥佛寺。
18世紀末,拉瑪一世創建的這座寺院里佛堂和寶塔林立,參拜的人們必須繞來繞去地行進。
烈日當空,正殿回廊的巨大白色圓柱,臟得如同白象的四肢。
寶塔上鑲嵌著細密的陶片,陶片的釉彩輝映著日光。紫色高塔的層層塔身是由暗紫色瓷磚貼成的,上面鑲嵌了無數的紅、黃、白三色花瓣,宛如矗立的一卷陶瓷制成的波斯地毯。
它近旁有座綠色的塔。一只懷孕的母狗,耷拉著滿是黑斑的粉紅色**,踩在磨損得像被陽光的鐵錘擊毀了似的石板地上,搖搖晃晃走過去。
涅檠佛殿里的巨大金色臥佛,倚靠在鑲滿藍、白、綠、黃各色圖案的瓷磚上,滿頭金色的螺發叢林般繁茂,長長的金色手臂支著頭,金燦燦的腳后跟在幽暗的佛堂另一端閃閃發亮。
臥佛的腳掌就是個精巧的螺鈿工藝品,每個細小的黑格子里,用彩虹色的璀璨的珍珠鑲成牡丹、貝殼、佛具、巖石、出水芙蓉、舞女、怪鳥、獅子、白象、龍、馬、仙鶴、孔雀、三帆船、虎、鳳凰等圖案,以表述佛祖的事跡。
敞開的窗戶明亮耀眼,像打磨得锃亮的黃銅板。菩提樹下走過一群僧侶,他們披著的黃色袈裟被映成了橘黃色。佛堂外熱浪逼人,仿佛空氣也染上了熱病。綠油油的紅樹將無數氣根垂向寶塔間渾濁的池面。白鴿在池中小島上嬉戲,小島的巖石被涂成了藍色,巖石上畫著巨大的蝴蝶,巖石頂端安放了一座不吉利的黑色小塔。
再來看看以綠寶石主佛聞名遐邇的護國寺。
這是一座自1785年建造以來,從未遭受過毀壞的寺院。
小雨淅瀝。大理石臺階兩側各有座金塔,半女人半鳥的金色雕塑閃爍著光輝。朱紅色的琉璃瓦及碧綠的邊緣,被晶亮的雨絲襯托得格外絢麗。
瑪哈曼達帕回廊上,畫滿了《羅摩衍那》史詩的壁畫。
在壁畫中,隨處可見風神光彩照人的兒子——猴神哈努曼的身姿,甚至比有德行的羅摩顯得更加鮮活。有著茉莉花般牙齒的黃金麗人悉塔,被兇惡的羅剎王掠走,羅摩在戰斗中,怒眼圓睜地奮戰著。
壁畫以中國山水畫和早期威尼斯的陰郁畫風為背景,描繪了金碧輝煌的殿宇和猴神與妖怪的戰斗。身披七彩霓虹衣的神仙騎著鳳凰,翱翔在暗黑的山水之上。金衣人駕馭著裹衣跪地的馬匹,一條怪魚突然從海里伸出頭來,正要襲擊橋上的軍隊。遠景是一個幽藍碧澄的湖泊,隱藏在森林草叢中的猴神拔出寶劍,準備伏擊走在濃密樹陰下的金鞍白馬。
“您知道曼谷的正式名稱是什么嗎?”
“不太清楚。”
“全稱是:克隆古·泰莆·莆拉·瑪哈那空·阿猛·拉塔那科斯·瑪欣塔拉·希阿尤塔亞·瑪富瑪·波莆·諾帕拉·拉哈塔尼·莆里羅穆。”
“怎么講呢?”
“簡直沒法翻譯。就像這些寺院里的裝飾似的,徒然的金碧輝煌,徒然的繁瑣,不過是為了裝飾而裝飾罷了。
克隆古,泰莆就是‘首府’的意思,波莆·諾帕拉是‘九色金剛石’,拉哈塔尼是‘大都市’,莆里羅穆是‘心地善良’的意思。其實就是挑選出許多華麗夸張的詞語,把它們像穿項鏈般穿起來而已。
臣子對國王陛下回答‘是’的時候,要按照這個國家的繁瑣規定說成:‘莆拉莆特·卡·秋拉莆·莆羅穆坎。賽克拉歐·克拉摩穆’。這只能譯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吧。”
本多倚在藤椅里,心不在焉地聽著菱川神侃。
五井物產委派了這么個似乎無所不知,卻又有些齷齪的蹩腳藝術家充當本多的翻譯兼向導。年已47歲的本多覺得,凡事聽憑于人,是自己對自己的禮讓,尤其在這種炎熱的國度。
本多是應五井物產之邀來到曼谷的。在日本談妥的交易,并按照日本的法律簽訂了合同之后,在外國因索賠而引起爭端時,即便在外國的法庭被提起訴訟,也會發生國際私法上的問題。何況外國律師根本不了解日本的法律。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都從日本請來有權威的律師,向對方律師詳細說明日本的法律,來協助打官司。
今年一月,五井物產向泰國出口了十萬箱解熱劑“卡洛斯”,其中有三萬箱藥片受潮變色而失效。標簽上明明寫著有效期限內,卻出現了這樣的問題。這種不法行為,本應按民法上的不履行債務來處理,但對方卻以刑法上的欺詐罪提起訴訟。對于下屬的藥品公司出現的商品瑕疵,五井物產當然應負民法第715條的“無過失賠償責任”,但這種國際私法上的糾紛,必須要有像本多這樣的本國干練律師的協助。
本多被安置在曼谷首屈一指的東方賓館里,房間面向湄南河,美麗的景色一覽無余。天井上懸掛的白色大吊扇吹來微風。到了傍晚,還是去靠近河邊的庭院,享受涼爽的河風更愜意。本多和來給他做夜晚導游的菱川一起晶著飯前酒,一邊聽著菱川東拉西扯。他倦懶得就連拿匙子都嫌沉,但和菱川的談話比拿起銀匙更覺得沉重了。
日頭從對岸的曉寺那邊緩緩墜落下去。巨大的余輝勾勒出二三個高塔的剪影,籠罩了敦布里密林的開闊景觀。茂盛的密林像吸足了光線的海綿,綠得蔥翠欲滴。舢板往來如穿梭,烏鴉成群地飛翔,玫瑰色的污濁河水好像凝滯了一般。
“一切藝術都是晚霞啊。”菱川說,然后略微頓了頓,觀察了一下聽者的反應,這是他在發表見解時的習慣。這短暫的沉默對本多來說,比菱川的饒舌更讓他討厭。
菱川的臉像泰國人一樣曬得黝黑,只是比泰國人顯得干癟憔悴一些。在落日的余輝映照下,菱川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所謂藝術就是巨大的晚霞,是一個時代所有美好事物的燔祭。自古延續下來的白晝的理性,被晚霞無意義地濫施色彩所踐踏。以為會永恒持續下去的歷史,也突然意識到了末日的來臨。美,橫亙在人們面前,把人世間的一切變為徒勞。每當看到晚霞的燦爛輝煌,看到火燒云翻卷奔涌,就覺得‘更美好的未來’之類的囈語黯然失色。呈現在眼前的就是一切,空氣里充滿了色彩的毒素。它預示著什么即將開始呢?什么也沒有開始,只有終結。
“晚霞中什么本質的東西也不存在。的確,黑夜有本質,那是宇宙的本質,宇宙是死和無機的存在。白晝也有本質,人世間的一切都屬于白晝。
“所謂晚霞的本質是根本沒有的。他只不過是場游戲,是一切形態、光和色的無目的的嚴肅的游戲。你看那紫色的云。如此色彩絢麗的紫色在大自然中是極少見的。晚霞是對一切左右對稱的藐視。這種對于秩序的破壞,是與對更根本的東西的破壞密切相連的。如果把白晝的悠悠白云比做高尚的道德的話,那么道德是可以著色的嗎?
“藝術比任何事物都更早地預見,并準備親身實現每個時代的最大的末世觀。在藝術中,對于美食、美酒、美形和美服以及那個時代的人所能想到的所有關于奢侈的研究,都已是爐火純青的了。這一切都期待著形式,期待著在短暫的時間里將人世間的生活掠奪一空的形式,這形式不正是晚霞嗎?那么這又是為了什么呢?其實,什么目的也沒有。
“最微妙的最細枝末節的神經質的美的判斷(我所指的是那朵橘黃色的云彩的,無比香醇的曲線),與遼闊天空的普遍性相關聯,將其深處的東西以色彩顯露出來,并與表面性相結合的就是晚霞。
“就是說晚霞在表現,表現是晚霞的惟一機能。
“人們的羞恥、喜悅、憤怒、不快等被布滿了天際,人類從來見不到的內臟的色彩,依靠這大手術而展現于天空,得以表面化。最細微的溫柔和殷勤與世界苦①相結合,于是,苦惱變成了剎那間的快慰。人們在白天死抱著的無數小理論,被卷入天空的感情大爆發和豪放情感的奔涌之中。人們看透了一切體系的無效。總之,它被表現出來了……持續十幾分鐘……然后結束。
①世界苦:佛學的術語。
“晚霞是迅速的,具有飛翔的性質。晚霞或許是這個世界的翅膀呢。就像蜜蜂在采蜜時煽動羽翅,閃現出色彩一樣,世界也在那個瞬間閃現出它飛翔的可能性,晚霞時刻的萬物都在陶醉和恍惚中飛舞交錯,……最后墜落死去。”
本多漫不經心地聽著菱川大發議論,一邊眺望著對岸的地平線漸漸隱沒于蒼茫暮色中去。
菱川說一切藝術都是晚霞?而那邊就是曉寺!
昨天一清早,本多就雇船去參拜了對岸的曉寺。
正值日出時分,這是去曉寺最理想的時刻。天色微暗,惟見塔尖沐浴在晨曦里。從前方的吞武里密林中,傳來百鳥的鳴囀。
走到近旁,看見塔上到處鑲嵌著花花綠綠的中國瓷盤。這寶塔由雕欄分層,第一層是茶褐色,第二層是綠色,第三層是藍紫色。無數的瓷盤就像花朵,有的以黃色小盤作花蕊,并以彩盤堆出花瓣,有的以彩盤作花瓣,將淡紫色的酒盅倒扣在上面做花蕊。這些花朵一直向上延伸至塔頂,葉子都是瓦片。塔尖上有幾頭白象向四方垂著鼻子。
整座寶塔的重疊感和厚重感使人感到壓抑,充斥著色彩與光輝的寶塔層迭而上,越來越細,仿佛重重疊疊的夢從頭上壓下來似的。臺階的垂直面也雕刻了花紋,每一層都用人面鳥的浮雕支撐著。一層一層盡管不斷被多重的夢、多重的期待、多重的祈禱所壓垮,依然繼續向上累積,徐徐逼近天空,成為一座色彩斑斕的寶塔。
塔上那千百個碟子成了無數面小鏡子,敏捷地捕捉著湄南河對岸的晨光,這個巨大的螺鈿工藝品閃爍著炫目的光輝。
這座塔長期以來一直以它的色彩起著晨鐘的作用。那是響徹寰宇的,與拂曉最為和諧的色彩。它擁有與拂曉同等的氣勢、同等的分量、同等的破裂感。
寶塔漸漸將它的身姿投向了將湄南河照成了紅土色的褐色朝霞中,預告著炎熱的一天又開始了……
“寺院您已經看得夠多了吧。今天晚上我領您去個有趣的地方。”菱川對茫然眺望著暮色中的曉寺的本多說。“臥佛寺、護國寺您已經去過了。去大理石寺院時,正趕上攝政參拜。昨天早上又參觀了曉寺。寺院可是看不完的,看了這幾處也就差不多了。”
“可也是啊。”本多不置可否地回答。菱川打斷了他的沉思,令他不快。
本多此時正在想著那本清顯的《夢的日記》。為了在無聊的旅途中閱讀而把它帶上了。到了這里后,由于炎熱和倦怠還沒有開始讀。以前看這本書的時候,感受到的那種夢幻般的熱帶風情的艷麗,依然歷歷在目。
工作繁忙的本多,這次到泰國來并非只是為了工作。他通過清顯認識了兩位暹羅王子。在他多愁善感的年齡,目睹了清顯與月光公主的愛情悲劇以及綠寶石戒指的失竊。旁觀者清,那幅記憶模糊的畫面,在鏡框中牢固地保留了下來。總有一天要去訪問暹羅,成了他的宿愿。
然而47歲的本多,不知不覺染上了這樣一種習性,對于內心細微的感動也會特別警惕,能立刻嗅出其中的欺瞞或夸張。那是自己最后的熱情了,本多回憶著,那是為營救清顯轉世的勛而辭職的熱情,……并且親身體驗了“救濟他人”的觀念的徹底失敗。
自從不相信能夠救濟他人后,本多反而作為律師發揮了自己的能力。喪失了熱情以后,在救濟他人中不斷取得了成果。無論民事還是刑事,只要委托人不是有錢人就不受理。因此,本多的家業比他的父輩更為昌盛。
窮律師擺出一副只有自己才代表社會正義的面孔來沽名釣譽,實在是滑稽。對于法律救助人的限度,本多深有體會。說實話,雇不起律師的人就沒有犯法的資格,但是仍有許多人出于某種一時的需要或愚昧而觸犯了法律。
他有時覺得,沒有比將法律強加于廣大的人性更匪夷所思的了。如果犯罪往往是由于需要或愚昧,那么是否可以說,構成法律基礎的社會習俗也是如此呢?
以勛的死為終結的“昭和神風連事件”之后,連續發生了多起類似事件。憑借昭和11年2月26日發生的“二·二六事件”才平息了。國內的動亂。其后的“七·七事變”已過了5年,仍未結束。加上日德意三國同盟進一步刺激了列強,于是,人們紛紛猜測起了日美間爆發戰爭的危險性。
但是,本多對于時代的推移、政治的糾紛、戰爭的迫近已不抱任何興趣,絲毫不為之一喜一憂。他的內心深處在崩潰。時代如驟雨般激烈動蕩,無數的雨滴灑落到每個人的頭上,每個命運的石子都遭受了淫雨的侵襲。本多明白,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當然無論怎樣的命運,都無法預見其結局是否悲慘。歷史總是一面滿足著某些人的愿望,一面違背著另一些人的愿望。無論多么悲慘的未來,也不會違背所有人的愿望的。
盡管如此,也不能認為本多已經變成了一個空虛而陰郁的人。比起從前他倒是更加快活而開朗了。他當審判官那時候,說話謹慎小心,就像躡手躡腳走在草席上似的,如今他已經不這樣講話了,在衣著上也隨意多了,竟穿起了鋸齒形格子的新奇上衣,性格也變得詼諧豁達了。只是到了這個酷熱難耐的國家后,不大隨便開玩笑了。
他的相貌和年齡相符,給人敦實厚重的印象。他臉上已看不到青年人特有的簡潔明快的線條,那張仿佛漂洗過的棉布似的面皮上,平添了一層軟緞般奢華的凝重。本多知道自己從前決不是英俊青年,所以這種使年齡不透明的外貌也挺不錯。
況且,本多比年輕人擁有更加切實的未來。年輕人總喜歡談論未來,這只是因為他們還未擁有未來。“有所失才有所得”,這正是年輕人所不知道的秘訣。
正如清顯未能改變時代一樣,本多也未能改變時代。和死于感情戰場上的清顯不同,再度迫近青年們的,是在行動的戰場上決一死戰的時代。勛便是他們的先驅。就是說,兩個輪回轉世的青年,分別死在了不同的戰場上。
那么,本多會怎么樣呢?本多還沒有任何死的跡象。他既不熱烈地渴望死,也不躲避不期而至的死。可是現在,置身于這暑熱之地,整日暴露在灼熱火箭般的暴曬下,本多覺得遍地葳蕤的草木,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恰似臨近死亡的最后的輝煌。
“從前哪,差不多二十七八年前,兩位暹羅王子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我曾和他們過從甚密。其中一位是拉瑪六世的弟弟巴塔那迪多殿下,另一位是他的表兄弟,拉瑪四世的孫子庫里薩達殿下。不知他們二位近況如何?來到曼谷后,我很想見見他們。可是,我擔心他們早已不記得我了,貿然前去打攪有點兒……”
“您怎么不早說呀?”萬事亨通的菱川對本多的見外頗為不滿似地說道。“不管什么事,只管問我,我會給您滿意的回答的。”
“我能不能見到兩位王子呢?”
“這可就難了。他們是拉瑪八世陛下最信賴的兩位伯父,現在伴隨陛下到瑞士的洛桑去了。王侯們幾乎是傾巢出動,所以目前宮殿里是空蕩蕩的。”
“太遺憾了。”
“不過,要是您運氣好,或許可以見到巴塔那迪多殿下的親眷。說起來讓人費解,殿下最小的公主一個人留在了曼谷,她剛滿七歲,由宮女們侍候著,住在叫做薔薇宮的小宮殿里,就像被幽禁在里面一樣,真夠可憐的。”
“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擔心帶她的外國去,被人看成精神不正常,使王室蒙羞。據說這位公主自懂事后總是說自己不是泰國王室的公主,而是日本人轉世,自己真正的故鄉是日本。不管別人說什么,她都不退讓。要是有誰稍微加以否定,她就不依不饒地哭鬧,所以,宮女們都維護著她的這一幻想,侍候她成長。謁見公主是很難的。好在先生有那層關系,只要說話得體,也許會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