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送走了吳麟,蕭天轉身上了馬,眾人簇擁著一路往凝月閣而來。到得閣前,早有小廝候著,伺候著眾人下了馬,將眾人迎了進去。
仍是四季亭前,紫月一身白衣飄飄,如同將要乘風而去的仙子一般,婷婷而立。
見了眾人過來,上前先與趙樞見了禮,這才轉身,妙目睇向蕭天,似笑非笑的道:“大官人今日做的好大事,為我大宋掙得諾大顏面,官家想必定然不吝于封賞。卻不知大官人高官厚祿之時,可知道有人在默默為你祈福禱告,寧可自己折壽,以換你平安歸來嗎?”
蕭天愕然,瞠目不知所云。紫月見狀,心中更是為姊妹不值,狠狠甩了他兩個白眼,自顧一扭嬌軀,引著眾人進去。
趙樞卻是心中有數,暗暗嘆息一聲,走在蕭天身邊,似乎漫不經心的道:“聽聞七姐姐下午時,曾在宮中做醮。唉,也不知整日想些什么,明明錦衣玉食,卻還要求些什么?冤孽,真是冤孽啊。”
蕭天身子一震,心頭頓時便浮現出一張宜嗔宜喜的嬌容。想起那淡淡蛾眉間輕鎖的春愁,心中忽然便有些凌亂起來。
微微偏頭,覷了趙樞一眼,卻見他剛才似乎真就是隨口而言,不由的心下又是一陣的煩躁。
趙福金對他隱隱的情意,他如今已非初哥,自然是能體會到。但正因體會的到,卻也憑生許多煩躁。
須知趙福金什么身份,他蕭天又是什么身份。這天差地遠的,實在是夠不上啊。更何況,京口那兒還有個龐柔兒不知該如何處理,何時自己竟如此有女人緣了?
他使勁搖搖頭,將那絲煩躁晃出去,強迫自己不去多想,只笑吟吟和眾人隨意說笑著,只當沒聽到趙樞所言。
趙樞看的暗暗嘆息,卻也只能化作無奈兩字。
眾人進的閣中,分賓主坐了。自有酒席流水般送了上來。上次來時,被小公主趙嬛嬛攪了局,對這凝月閣究竟怎么個意境,并未來得及體驗。
此番坐下,酒過三巡,趙樞拍手笑道:“紫月小姐,何不一展絕藝,以娛我等,也讓咱們新晉的蕭保義開開眼。”
紫月撇撇嘴,淡然道:“殿下說笑了,奴奴這點粗陋手藝,怕是入不得保義郎青眼,沒得被人笑話。”
口中譏諷著,卻終是站了起身,往后準備去了。
蕭天訕訕的,心中卻不免有些著惱。自己與這女子從無交集,何以總是對自己意有所指、暗藏機鋒的?
旁邊牛皋等人性子粗,尚未覺得如何。喬冽和沈時卻是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份古怪。
趙樞干笑兩聲,舉杯邀飲,將那尷尬遮掩過去,這才放下杯子,靠近蕭天悄悄道:“紫月大家與七姐姐最是相得。”這話說罷,便又坐回身子,言笑自若,放佛方才不是他說話一般。
蕭天這才隱有所悟,那番煩躁,不由的又是浮上心頭,不由連干兩杯,卻覺得非但沒有壓下那莫名的情緒,倒是更甚了幾分。
他今日心境剛剛突破,按理說不該如此。但不知為何,心中總覺得有些什么事兒,再被這一撩撥,便如野火般難以撲滅。
叮咚!
正自糟亂之際,亭子上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琴音,便只第一聲短音兒,便忽如一絲涼爽兜頭而下,令得眾人都是不自覺的一震,心中霎時間一陣清爽。
那樂聲初時隱隱約約,似乎從極遙遠的天際破空而來,飄渺清冷至極。便蕭天聽了,煩躁的心緒,也忽然莫名的平靜下來,不由眼神微微一縮,暗暗驚奇起來。
他亦精于音律,當初教他本事那老家伙,似乎對這些古典的東西有著極大的癖好。這讓他也不得不跟著學了許多。琴棋書畫中,棋道委實太過沉悶,他怎么也學不到家。但是其他三項,卻是頗有幾分功底。
相對來說,這音律反倒是三項中他最喜歡的。每次的殺戮之后,總要擺弄一番,或笛或琴,每每如此一番過去,便會讓心緒平復下來。
是以,此時聽著那琴音,感受最深的,便是他了。靜靜坐在那兒,耳中只覺清音裊裊,只覺心中那份糟亂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圓圓融融之際,忽然若有所悟,目中光芒漸盛。
拂去了塵埃,明臺自顯。
他忽然的突破,讓他比之往日多出某種奇妙的感應。而他一時不得沉靜下來,又接了一場殺戮,這讓他那份感應始終不能清晰的顯露,終使得他情緒有些難控。
但此刻,得了這琴聲引動,終是徹底將新破的境界穩了下來。那份感應,便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是瓊英小丫頭!是那丫頭的事兒,他終是明確了感應。感應中,似乎那丫頭有些事兒將要發生,他只能感應到似乎有些不妥,卻再無所得。
待會兒這里事罷,定要去催一催那朱富。以自己的感應,瓊英卻是到了京師了,之所以沒找到,怕是另有原因。
他暗暗思量著,耳中那琴聲卻漸漸止歇,裊裊散去。半響,眾人方如夢初醒,不由相顧駭然。
這些人,大都是武者,那份警覺之心,不知比之常人高出多少來。但在這曲琴音下,竟都不約而同的放開了防備。這要是忽然有人來襲,只怕頓時就是個措手不及的局面。這怎么不讓他們駭然?
對于音律,他們自是不懂的,但對此曲的效果,他們體會,卻反而比精通音律的趙樞、沈時和喬冽更明顯。
亭子里,趙樞率先鼓起掌來,滿面都是陶醉之色。沈時、喬冽也是撫掌相和。與他們三個來說,迷醉的是那旋律,與牛皋等人所感,又是大有不同了。
身后紗簾揚起,紫月輕移蓮步而出,瞄了蕭天一眼,對趙樞幾人盈盈拜下,答謝掌禮。
沈時嘆道:“早聞凝月閣紫月大家擅于音律,妙絕天下。一琴使來,直讓人如身入仙境,迷而不知。今日親身感受,始知傳聞還是難以盡敘。小姐技藝,實已近乎于道矣!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
他連連感嘆著,紫月卻是并無多大反應,只淡淡的謝過。妙目卻看向一直不言不語,卻微微蹙眉的蕭天,心下微微有些著惱。
這人什么意思?難不成我這琴聲便如此難堪,竟讓你連贊一聲都不肯?
想到這兒,忍不住淡然道:“保義郎可是有以教紫月的?若真如此,紫月當拜而謝之。”
眾人聞言一愣,眼神齊齊向蕭天望去。果然見蕭天仍是蹙著眉頭,目中光芒閃爍,不知在想著什么。能在如此美妙的樂曲中這般模樣,難道說,這位蕭大哥真的有什么想說的?
他們卻不知,蕭天此刻想的卻是方才捕捉到的那一絲感應,跟這樂曲可半分關系都無。
只是紫月如此一說,倒也讓蕭天省悟過來,有心要陪幾句小話,卻瞥見紫月眼中的輕視,不由的心中暗惱。
也不多說,只淡淡看她一眼,道:“小姐琴技自是好的,蕭天才學淺薄,哪敢說什么教字。若是小姐不怕有污清聽,便請借琴一用,蕭天班門弄斧,也回以一曲可好?”
紫月一愣,隨即目中異彩閃動,正容道:“保義郎果然精擅此道,如此,紫月
洗耳恭聽。”說罷,親自起身進去取了琴來,就蕭天面前放好。
她極好音律之道,除卻平日和趙福金寥寥幾個密友來往外,幾乎所有時間都用在了操琴上。便連李師師都曾說,單論琴之一道,她已超出自己許多,再無可教她的了。
而今,忽然聽蕭天說要使琴,且不論結果是什么,便只這個舉措,便讓她忍不住興奮起來。甚至連蕭天話中的藏鋒,都忽略過去。
蕭天端坐桌前,先是在旁邊銅盆中凈了手,隨即閉上眼。只這一個動作,紫月眼中便異彩大盛,緊緊的盯著他不妨。
半響,才見蕭天深深吸口氣,兩手抬起,輕輕搭于琴上。下一刻,猛然間一聲悶音暴起,恍恍然,直如忽然有面大鼓擂響,只一聲,眾人便臉色一變,只覺得體內血脈都是一震,猛然間似乎身周景物轉換,再沒了那份溫馨平和,而是身置千軍萬馬之中的古戰場上一般。
那琴聲初時極緩,甚至有些沉悶,令人有種壓抑煩悶之感,好像無數烏云遮天蓋地而來,越壓越低。
身邊似乎有風聲嗚咽,又好似無數囈語朦朧。
琴聲持續不絕,一層疊著一層,隨著蕭天的十指撥動,如冰河暗涌,嗚嗚咽咽的節湊,緩慢中愈發沉厚起來,好似在積聚著什么。
沉悶中,一股股蒼涼悲郁之氣,不知何時在眾人心頭萌生。所有人,這一刻,都是腰背微弓,呼吸急促,似乎體內有什么東西,急欲掙脫出來,偏又不得途徑。
蕭天兩手不停,十指輪動,隨著一陣悠長的裂音過去,忽然間指影猛地暴烈起來。隨著那指影翻動,原本雄渾的音符突變,霎時間變為急促的輪指短音。
這猛然的一變,便如同忽然間狂風乍起,吹動了漫天烏云。波翻云涌之際,馬嘶人喊,金戈爭鳴。
大地在抖動,狂風在咆哮,戰馬在嘶鳴,天地間一片昏暗,卻有一股沖天的煞氣暴涌而出,滿帶著悲郁蒼茫的氣息,霎時間卷過山川河流,攪動起漫天塵埃。
眾人不由的猛然挺直了身子,人人都是雙目圓睜,脖頸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嘶聲長嘯,以發泄那猛然而至的血脈賁張。
先前的種種壓抑,萬般沉悶,卻在這一瞬間被點燃、被引爆。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金戈鐵馬入夢來,銀瓶乍破冰河涌!
狂風、大旗、鐵戈、血日………….
這一刻,是男兒的嘶吼;這一刻,是勇士的悲壯!
琴音再度高昂,糟糟雜雜之中,恍恍然天地無色,昏昏然黑云壓城。
亭中眾人熱血賁涌,情難自已。如沈時,以及后面眾樂師之輩,卻是面色慘白,身形搖搖欲倒,直被這殺伐蒼涼之音,赫的是膽戰心驚。
錚!
不知何時,一聲短促的急音爆響,那曲子卻戛然而止。眾人如夢初醒回過神來,這才發覺眼前燭火搖曳,先前一切戰場幻影,俱皆不見。
駭然之際,轉目看去,卻見蕭天怔怔而坐,面上變幻不定。身前,那具琴上,一根弦斷為兩截,兀自抖顫不已。
場中靜寂一片,唯有沉重的喘息聲隱聞。
紫月身子顫抖,兩手死死捏著裙擺前襟,白皙明艷的臉上,此時已是一片潮紅,眼中如似有火焰噴涌而出。
“這…..是什么曲子?”她身子微微前弓,如似一只將要撲食而出的母豹,急促的向蕭天問道。
“十面………埋伏!”蕭天面色漸漸平復,抬頭看向她,緩緩回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