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下里再相見,許是張先不知又說了什么,張奎雖仍是悻悻,卻沒了先前那般明顯的敵視。
湯懷不過是失血過多,此刻一番救治后,倒也醒了過來。看見蕭天走近,倒是不像張奎那般記仇,反倒是勉力抱了抱拳,面上神色多是佩服之意,讓蕭天多出幾分好感。
此時后續的莊丁陸續趕到,顧松暗暗計量,竟約有三四百人的樣子,不由的暗暗心驚,面上雖不露聲色,眼神卻微微有些閃爍起來。
張先偷眼打量,早將他的不安看在眼底,心下得意之余又再覷看蕭天,卻見蕭天平靜至極,眼神仍是清冷如故,絲毫不見半絲波動,不由的暗暗贊嘆。
又想起方才察看湯懷身上那不下百余道傷處,刀刀深淺如一,竟是如同尺量度橫一般,那贊嘆又變成了駭然。這個蕭都頭真真是個狠人,這手段卻是端的了得,怪不得在江東鬧出恁大名頭。此番幸虧自己記得朱富哥哥的言語,小心結納,這般人物,終是能不結怨最好,便最終做不得朋友,也以不為敵人才是。
心中算計著,兩邊重新見過禮,這才整隊啟程,往莊中返回。到了這會兒,天邊已然微微發青,卻是將將要黎明了。
對于牛皋等人留在外面不動,只蕭天和顧松二人進莊,張先似在意料之中,并無半分異色。
本來嘛,任誰在剛剛被打劫完,兩邊斗得死去活來的,也不會那么放心的半點防范也無。倘若真要那樣,就不叫豪爽,而叫傻×了。
顧松還是乘著自己的車,湯懷渾身上下處處是傷,綁的粽子也似,便也應邀在車上躺了。張奎有些抹不開臉兒,便也借口照顧傷員,一并往車中躲了。
蕭天和張先都心知肚明,暗暗好笑也不戳破。唯有顧松暗叫倒霉,卻是說不出反對的言語,還要努力做出極力贊同的態度來應付,心下實是郁悶無比。那份心境,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張先陪了蕭天騎馬,兩人并轡而行。一路隨意閑談著,蕭天終是弄明白了來龍去脈。
原來朱富朱貴兩兄弟各自分頭勾當,也不知是家傳手藝還是怎的,兄弟二人雖都身在草莽,卻都選了酒鋪這個行業。不同的是,二哥朱貴跟了黑塔兒,在江東京口縣設了鋪子。
而大哥朱富,卻一步到位,直接在京師汴梁扎下根,據說買賣做得極是紅火。不但日進斗金,而且暗中與河北河東群豪往來甚密,不但免費提供各種情報,更是經常借助京師攢下的人脈,救助了不少的綠林英豪,是以極得兩地綠林所敬。
當日在京口跟黑塔兒幾次明爭暗斗,最終收服黑塔兒一事兒,朱貴早已通過自己渠道,一一跟兄長書信說了。朱富久在市井混跡,經驗何其老道,自然知道一下子幫上百戶山賊落戶,是何等不易之事。
后世每每小說中,總是描繪什么江湖好漢殺官造反、不畏強權云云,卻不知真正這個時代,皇帝官家的正統地位,卻是早已深入骨髓。天下那些個強盜也好,山匪也罷,誰又真個愿意造反?左右不過是逼不得已,一時走投
無路下的搏命罷了。
但若能回頭做個良民,安安穩穩的生活,又或是能被官家招安,博個正統功名的,卻又是求之不得了。所謂寧死不降云云,若不是徹頭徹尾的野心家,就是根本沒有門路回頭的無奈之語罷了。
所以,蕭天不但安置了上百山賊家屬,更是一舉將黑塔兒由黑洗白,被朱富稱作好朋友,便也是題中之義了。
這也是張奎一聽蕭天被朱富贊為好朋友后,便能放下仇怨的原因。蕭天想想自己明明一個六扇門官差的身份,在官場上少有贊譽,卻在綠林中為人稱道,真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如此緩緩而行,兩人相談之間,也多出幾分自然的親密,待到前方露出一片村落時,天光已是大亮。張先就馬上遙指那片村落,道是到了。
蕭天舉目望去,但見霧靄之中,這片村落約在百余戶的規模,依山而建,密林環繞,一條小溪蜿蜒自山上流下,穿過村子后,又向遠處流去。
小溪水流許是因地勢落差問題,奔淌極速,便也不像前方汴渠那般上凍。只是岸邊水草糾纏處,結了些晶瑩的冰棱。水流奔淌之際,冰水碰撞,叮咚入耳,隱隱竟有幾分空靈之氣。
眾人進了村,跟著便自發散去,卻原來都是這村中的住戶。有婦人開門出來迎著各自男人,一邊向張先問候著,一邊又偷偷好奇的打量著蕭天等人。
一幫半大小子呼嘯著自遠處奔來,遠遠的卻又停住,不敢向前,只瞪著黑亮純凈的眼神,看著陌生的來客,隨后便引來各自父母的呵斥呼喚之聲。這些呵斥聲,又引發了墻內院中一些狗兒的歡吠,雞鴨嘶鳴,混雜一處。
此時正是清晨,各家各戶都在生火做飯,屋頂上炊煙裊裊,成片的林木枯枝層疊搖曳、和半空中一時尚未散去的霧靄氤氳成一片,如煙似幻。
于是,在這冬日的寒冷中,眼中那些枯枝、草屋、輕煙、薄霧,合著這一片聲的噪雜,聽著冰凌溪水叮咚,霎時間讓蕭天不覺微微失神,只覺忽然如走進了一副清新雋永的工筆畫卷中一般。
深深的吸口氣,清冷的空氣入肺,似乎將一晚的濁氣和疲憊盡數驅散。蕭天滿目迷醉,喟嘆不已,張先滿面歡喜,神態之中,便愈加又多出了幾分親熱。
直到村中最大的一片建筑的大門前,張先當先下馬。早有門子看見,七手八腳的將兩扇正門打開,口稱莊主,上前見禮。
張先點點頭,將手中韁繩扔了給下人,低聲又吩咐了幾句,這才回頭笑著,向蕭天等人伸手邀客。
蕭天含笑應了,隨他拾階而入。身后,顧松漫步跟著。十八隨扈自有張家下人接了,自往別處安排。眾扈從并不理會,只看向蕭天。
到了此時,蕭天也放了心,只擺了擺手,眾扈從這才躬身應喏,隨著去了。
湯懷身上有傷,張奎一夜死戰,都是一副狼狽模樣,也不好陪客。早在進門前,已從側門進了莊子,自去收拾不提。
這邊便只蕭天和顧松二人由張先陪著,一路往里走
去。
蕭天邊走邊暗暗打量,但覺這張家莊竟是占地比當日龐博的綠柳山莊還要大。一路而進,粗粗算來,竟不知過了多少道門。迂回蜿蜒之間,明明看似無路,卻在曲折處又現幽徑。
想起曾聽梁紅玉說起大戶之家,少則九進,最多可連續十三進。眼前這張家莊的規模,便達不到十三進,九進卻是絕不會少的,不由的暗暗感嘆。
這般走了約有兩刻鐘的光景,終是在一處廳房前停住,張先一手提著袍襟,拾階而上,伸手請二人里面坐。
蕭天欣然而入,但見廳內布置高雅,正中間一張八仙案,案后墻上掛著一幅山水圖,隱約間似乎便是這處山村的縮影。細看那題跋,卻是別之山人四字,也不知是哪位大賢。
除此之外,八仙桌兩旁各立著一個青瓷高瓶兒,釉彩精細,透著幾分古拙之意。
八仙桌前,兩把官帽椅夾著一張方幾,左右兩邊也各有相同兩套桌椅。桌椅后面,放著幾盆綠色植物,蕭天也認不出名來。墻壁四角置青銅立爐,有淡淡的紅光透出,將整間大廳烘的暖意融融。
眼見蕭天目光在墻上畫卷打量,張先眼神一動,拱手道:“都頭莫非也精于書畫之道?卻不知此畫還入得眼否?”
蕭天一愣,隨即搖搖頭,坦然笑道:“某一粗直武人,哪里懂這些雅致的?更不消說入不入得眼了。唯覺得此畫令人觀之有一股清新自然之韻,具體好在哪里,卻是說不出了。看這落款處,作畫之人便是那位別之山人了?能畫出這般畫意來,想來定是一位大雅宗師了。”
張先一愣,隨即面上現出幾絲紅潮,兩眼放光的道:“都頭還說不懂畫,便這清新二字,便已道盡了畫中真意,真知己也。只是那甚么大雅宗師,實不敢受,傳出去可不要被人恥笑。”
蕭天也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指著那落款,啊了一聲,又轉眼看向張先。
張先面上故作平靜,眼底卻是閃過一抹得意,咳了一聲,這才矜持的道:“這別之山人,就是那個….咳咳,就是小弟了。閑來無事,涂鴉之作,倒叫二位見笑了。”
蕭天有些噎住了。
原本昨夜一戰,見這張先竟能接住賴柱兒蓄力一擊,又聽聞他是那張奎的胞弟,便只當他是一個武人。卻全沒想到,這廝竟還畫的這么一手好畫,真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旁邊顧松也是感嘆,贊嘆道:“莊主文武雙全,真大賢也。”
張先得了兩人夸贊,不由紅光滿面,那份得意再也掩飾不住。他雖武藝過人,但最喜的卻是這丹青之道。如今被人如此當面夸贊,簡直是騷到了癢處,全身上下直無一處不舒坦,頓時將二人因為平生知己,恨不得就此八拜了金蘭才好。
努力的控制著臉上肌肉別扯的太露骨,口中著實謙遜了一番,這才請兩人坐了,又讓人上了熱茶,先自去去寒氣。
待到飲過,這才讓人帶著兩人往后面沐浴更衣,道是在偏廳已然擺好酒菜,只待梳洗完畢,再來慢慢敘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