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抬起了前腿,朝赫連天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赫連天不禁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那絲笑容很細很淡,仿佛落在他臉上的一根毛發(fā),輕輕一吹就會消失不見。
他的笑是自信的笑,培養(yǎng)貓鬼這么多年,這個指令就像是按在貓鬼身上的開關一樣,只要他一碰觸,貓鬼就會毫不猶豫地執(zhí)行。當然,這種開關效果會隨著貓鬼的等級增長而顯得漸漸失靈,但是對付這種剛剛入門級的小貓鬼綽綽有余。至少這時赫連天是這么想的。
但是白夜邁出第二步的時候動作僵硬了。
赫連天的笑容也僵住了。
“白夜……”小米輕輕喚道。她的神色有些緊張,但呼喚白夜的語氣非常溫和,仿佛要將某個人從夢中喚醒,喊太大聲怕嚇到他,喊太小聲怕喊不醒。
小米嘴里喚出的聲音變成了一根線,拴住了白夜的腳。
姥爹隱隱感覺到這是赫連天和小米之間的抗衡,赫連天用響指的指令引導白夜過去,小米用聲音呼喚白夜回來,而這種抗衡的輸贏全由那只小貓鬼決定。這也是小貓鬼自己的抗爭,一頭是日久習慣的命令,一頭是溫和友情的召喚。
這個抗衡沒有持續(xù)多久。
白夜第二步掉了頭,朝小米走去。
“喵嗚……”白夜叫了一聲,這是對小米呼喚的回應。
小米笑得眼睛都彎了,俯下身去,將一只手伸到白夜面前。白夜的一只貓爪搭在小米的手上,朝小米的胳膊上爬。小米順勢將它抱了起來,將那張俊俏的臉貼在白夜的背上親昵磨蹭。
赫連天目瞪口呆。
姥爹也定格在那里,半天沒有動。他知道這幾天白夜越來越喜歡小米,小米也越來越喜歡白夜,但沒料到他們之間的關系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里超越它和赫連天之間長期存在的類似主仆的關系。
赫連天神色黯然。他當然會為此傷心,就如養(yǎng)了許多年的女兒突然有一天跟了別人離他而去一般。
不過他已經有了白先生和夜先生這種姥姥級別的貓鬼,其他小貓鬼對他來說猶如雞肋,棄之不舍又食之無味,所以他沒有特別傷心,很快轉悲為喜,為小米和白夜的緊密聯系而高興起來。他走到小米身邊,微笑道:“小米,白夜是我養(yǎng)的所有小貓鬼里最有靈性最聰明的,現在它選擇了你,你要好好照顧它喲。”
小米用力的點頭,如小雞啄米一般。
赫連天又道:“小米,你的未來也是無可限量的,我們家族養(yǎng)貓鬼的歷史有將近兩千年,在秦朝修建長城抵御匈奴的時候就開始了。這將近兩千年的時間里,我們家族只有兩個人讓貓認主的時間可以跟你媲美。一個是名叫獨孤陀的人的外婆,一個是因獨孤陀而受牽連的徐阿尼。”
“徐阿尼?這個名字好聽!”小米說道。
“對,對我來說,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赫連天的眼神里蕩漾出難得一見的柔情。
“徐阿尼現在在哪里呢?”小米問道。
赫連天笑道:“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姥爹會意一笑。
“你說她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好聽的名字,一定很喜歡她吧?那你為什么不去找她呢?”小米追問道。
“哈哈
哈,我也想去找她呀。可是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是你想去就能到達的地方。”
“有這樣的地方嗎?”小米認真地問道。
“有啊。這個地方如果你不想去,自然就不會到達;如果你想去,但是那個地方不接納你,你還是不能到達;只有你非常想去,它又愿意接納你的時候,你才能到達。”
姥爹拍拍小米的肩膀,笑道:“赫連師父在逗你呢,你快帶白夜出去玩吧。我跟你師父還有點事情要談。”
小米抱著白夜出去了。
赫連天看著小米的背影,對姥爹說道:“她讓我想起徐阿尼。你不知道,白先生的祖先就是徐阿尼養(yǎng)的那只貓。白夜和徐阿尼的貓有血緣關系。”
“那你舍得嗎?”姥爹問道。
“有什么舍得不舍得?良將配好刀,良馬配好鞍。他們倆能有這種罕見的默契關系,這才不辜負了白夜的潛在能量。沒有滴血認主的情況下就能達到這種認主層次,真是讓我驚訝!對了,你說有事情要跟我談,是不是要起身去撫順了?”赫連天問道。
姥爹點點頭。
“什么時候出發(fā)?”
“今天晚上。”
“這么著急?你跟她說了嗎?”赫連天問道。
“沒有,趁著她全心關注著白夜,我好偷偷離開。不然的話,她一定會堅持要跟著我走的。”姥爹說道。
赫連天笑道:“應該是你怕拖延幾天后舍不得離她而去吧?”
姥爹淡淡一笑,說道:“你可要幫我照顧好她。她是我的徐阿尼。”
赫連天道:“你放心。”
在狗肉館吃過晚飯之后,小米催促道:“馬秀才,我們早點回去吧,待會兒天就黑了。”
姥爹道:“以后我們就在這里住。”
“可是我們的東西還在旅店里啊。”
姥爹道:“沒事的,我這就和你師父去旅店拿。你不用擔心。”
小米摟了摟白夜,點點頭。
那晚,姥爹沒有再回狗肉館。他和赫連天先到了旅店,將大部分行李交給赫連天帶回去。他自己則卷起一個包裹,包裹里有少量旅途中要用到的東西,然后踏入茫茫夜色之中。竹溜子緊跟其后。
姥爹先到了北京,在北京的時候打聽了一下哥哥曾經交往過的女人,但是沒有打聽到任何信息,后來到了沈陽,最后到了撫順。
姥爹后來回憶說,那時候的北京不知道是叫北京還是北平,那段時間里,國民政府曾經將北京改名為北平,后來被日偽軍攻占,又改回來叫北京。所以他已經不記得當時北京叫哪個名字。
離開保定之后,姥爹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和孤獨。每次重新入住旅店,他常常突然去找小米,以為她跑到外面玩去了。找了一會兒他才想起小米留在狗肉館了,然后就在原地愣神一會兒。
在人潮人涌的街道上行走時,姥爹常常看到人群里有個小米的背影。他擠開人群走到前面去后,發(fā)現小米的背影消失不見了。這時他才清楚地知道,小米是不會來到這里的。
半夜醒來,他總要朝窗戶那邊看一看。小米喜歡睡在靠窗近的一方。沒有看到她的時候,他心里一慌,好像突然記起什么重要的東西遺失了
一樣,之后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心想小米會不會此時此刻也醒過來,是不是有同樣的感受。但他又不希望小米有這樣的感受。因為這種感受就如螞蟻噬心,實在不是什么好滋味。
姥爹不能理解自己為何會有這些感受。別說從畫眉村到淄川再到保定的一路上從未有過這種感受,哪怕是當初一個人在西藏在四川在雞鳴三省的地方也從來沒有過。
偶然拿起帶在身上的黃表紙時,姥爹便想起小米剪紙人的樣子,以及剪刀切割紙片時發(fā)出的細微聲音。這時,姥爹便去查看窗縫和門縫,檢查得仔仔細細,總莫名其妙地感覺那里是應該藏著幾張紙片人的。可是每次都沒有找到紙片人。
每次檢查完窗縫和門縫,他又想,小米的紙人跑到赫連天的狗肉館里就足以讓見多識廣的赫連天非常驚訝了,怎么可能離開保定一路跟隨他到北京,到沈陽來呢?于是后來控制自己不要徒勞地去檢查窗縫和門縫。
姥爹后來才知道,在他離開的那個晚上,小米一夜沒有睡覺。她看見赫連天搬著行李回到狗肉館的時候驚慌失措,腦袋朝赫連天的身后看了又看,以為姥爹躲在赫連天的身后逗她玩。
小米問赫連天:“馬秀才呢?”
赫連天道:“他要去辦點事,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小米的臉頓時變得煞白。白得讓赫連天都心里恐懼。
赫連天趕緊說道:“你不要擔心,我會好好照顧你,他跟我說了,一定要我好好照顧你。這里就像你的家一樣,你不用拘束。”
小米咬著嘴唇,不說話了。她撫摸白夜的手也停了下來,哆哆嗦嗦,好像站在寒冷的風中。
“他擔心你跟著去有危險。他不是故意偷偷走掉的。他擔心你。”赫連天繼續(xù)說道。
可是小米一副完全聽不進去的樣子,她的眼睛仍然朝遠處望去,期待赫連天說的是謊話,期待姥爹從遠處出現。
“孩子,他是真的走了。”
小米的眼里流出淚水來。淚水流到下巴,滴在白夜的身上。
白夜的心情也低落下去,趴在小米的懷里一動不動,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赫連天怕夜露讓小米著涼,連拖帶拉將小米拽進屋里。
那一夜,赫連天起來看了好幾趟,看見小米的房間一直亮著。
外公跟我說起小米一夜沒睡的時候,我特別理解她的感受。我小時候每年都要在外公家住很長一段時間,往往中午或者傍晚的時候還跟爸爸媽媽一起在外公家吃飯,等我跟小伙伴們玩完回到屋里,就不見爸爸媽媽了。他們要去干活賺錢,沒有這么多時間帶我。他們從來不向我告別,怕我要跟著他們走,所以趁我玩心正重的時候偷偷從后門溜走。
發(fā)現他們走了之后,我會感覺天色比剛才都要暗沉很多,心里空落落的慌。
偷偷溜走的主意是媽媽出的。在這一點上,我認為她繼承了姥爹的習慣。
赫連天擔心小米晚上偷偷跑掉,去追不知道在哪里的姥爹。他每隔半個時辰就起來看一次小米。到了第二天早晨,赫連天再去看她的時候,發(fā)現她已經倒在床上睡覺了,但眉頭還擰著,嘴角向下,一副忍住要哭的樣子。床邊的地上撒了無數散落的紙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