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搭乘船只出海的商人基本都是聚在幾家客棧之中。莫鐘書的船又新又大,身上又有舉人的名頭,很容易就得到這些商人的信賴,再加上一日三餐中至少有一頓提供新鮮蔬菜的賣點,大富不費吹灰之力就找來了十多個客人。
莫鐘書看著他們交來的食宿費心里樂開了花,他將那一大把銀票拿給李長義看:“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瞧,這不就有錢買貨了嗎?”
李長義一點兒也不羨慕,“你到時候上哪兒弄到新鮮蔬菜給客人呢?”
“放心!沒有把握的事,我是不會做的。”莫鐘書笑得風輕云淡,“怎么樣?你也照樣收幾個客人吧,我已經叫二柱去找瓷窯定制水缸了,順便給你也做了一套。”
李長義半信半疑道:“幾個水缸能裝多少水?”他的船不大,裝完自己的貨后最多只能再帶幾個客商。現在的李長義已經不把三五千兩銀子放在眼里,他更感興趣的,是莫鐘書怎么在茫茫大海中變出那許多蔬菜來,“總不能自己在船上種菜吧?”
莫鐘書聽了卻撫掌贊道:“好主意!我這就再去定制幾個大花盆種菜。”這樣種出來的菜肯定不會夠一船人吃的,不過天天對著藍天和海水,有點別的顏色出現總可以舒緩視覺疲勞。
“等水缸運來我再和你詳細說吧。就算你不想賺這點食宿費,改善一下船上的生活條件總是好的。”
這時候大富又領著一行人走過來,說是想要乘船的客商,要先上船看看環境。
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大約二十來歲,一舉一動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只隨便點了一下頭,跟在他后面的兩個人就跟著大富去看艙房。
年輕公子卻繼續留在甲板上,帶著幾個隨從四周看看,指指點點,一副首長下基層視察的表情。
莫鐘書只當他透明,回到房間繼續與李長義商量接下來該去辦些什么貨物好。
莫鐘書雖然之前認真做過功課了,也還是覺得頭疼。“中原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幾樣了,絲綢,瓷器,還有茶葉。只是這三樣東西,都各有許多品種,而且即便是同一樣東西,不同的供貨商給的價格還不一樣,好不麻煩。”
李長義之前已經在江南和南海諸國之間走了許多個來回,對置辦貨物早是駕輕就熟了。
“有我在你就完全不必擔心這個了,我早把這邊的行情摸透了,保證帶你找到又便宜又好的貨物。”
那貴公子轉了一圈,又踱了過來,紆尊降貴地招呼莫鐘書:“莫解元?”語氣倨傲。
莫鐘書淡淡道:“正是在下。”他的態度不自覺就帶上了幾分冷傲。莫鐘書的脾氣就是如此,不管他面對的人是誰,他都習慣用人家對待他的態度回應。不過他也不掩飾自己的詫異,到江南后人們一般都叫他莫少爺或者莫東家,大富這兩天為了拉客才亮出了舉人的旗號。這個不知來歷的人卻一下子就摸清了他的底細,確實讓人有些好奇。
這個貴公子也正用探究的目光眼睛盯著他,“莫解元之前并沒出過海,是怎么保證每天供應一道新鮮蔬菜的呢?”
“這個是我們的商業機密,無可奉告。”莫鐘書聳聳肩膀。不是他小氣,海水蒸餾不是什么很有技術含量的東西,只要稍做幾句解釋,任何人都能依樣畫葫蘆地做出來,他現在還得靠著這個弄些銀兩,只好先賣關子。再說這個貴公子的態度讓他很不爽,他當然要擺個姿態來回敬一下。
那貴公子沒料到莫鐘書會這么說,他一揚眉,“我打算帶著十幾個人出海。”
這是提醒自己他是個大主顧要額外討好?莫鐘書的臉色更加冷漠了,他的艙位不愁賣不出去,才懶得招呼架子太大的上帝。
這時候那兩個去看客艙的隨從回來了,他們走到那貴公子前面低聲說了幾句,貴公子又點了一下頭,其中一個隨從走到莫鐘書面前,道:“我們公子要包下樓上的十五個房間。”說著從袖子里抽出厚厚一沓銀票。
只可惜他那盛氣凌人的態度讓他手中銀票的吸引力大大減弱。
莫鐘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轉頭問旁邊的阿貴:“咱們還有幾間艙房剩余?”
阿貴躬身道:“只剩下十個房間了。”他看了那貴公子和他那些隨從,又補充一句:“而且這十個房間,七個在樓上,三個在樓下。”
莫鐘書這才回轉身來,對著那個下人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那人眉頭一皺,很不高興地質問:“剛剛你們那位管事還說有足夠的房間,怎么只一會兒功夫就換了個說法?”
阿貴指著他前面的賬本道:“你們上船之前的確是還有許多房間的,可是剛剛又來了幾個人,他們已經選好房間交付費用了。這先來后到的,我們總不能壞了規矩,您說是吧?”阿貴管了兩年面館,什么樣的客人沒見過,雖然知道五少爺不喜這一群人,他還是心平氣和地解釋,盡量不要得罪了人。
那人拿過賬本一看,上面的確只剩下十個空房間了,只得又過去向那貴公子稟報。
那貴公子看了莫鐘書好一會兒,圍繞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似乎有些氣惱地瞪著莫鐘書這邊。
莫鐘書好整以暇地瞪回去。光看那幾個隨從在他面前擺出的派頭,他就能推斷這個公子非富即貴,可那又與他何干?他現在只是一個生意人,出海之后就更是天高皇帝遠。
又過了一會兒,剛才那個隨從走過來,道:“十間房就十間房,我們公子說了仍按照十五個人的費用算。”
莫鐘書聞言便道:“很好,船上提供的飯菜是按人頭算的,每一人份都是一千兩白銀。”他不想與這些人一起在船上呆上三年。原本毫無交集的三十個客商匯聚在一條船上,生活條件比陸上艱苦,如果不能同舟共濟融洽相處,對所有的人都會是一種折磨。
那隨從卻毫無異議,把手里的銀票交給阿貴,“不過,我們也有要求,你們得讓樓上三個客人搬到底層去,我們的十個房間必須要連在一起。”奇怪的是,他的口氣明顯比剛才謙和多了,不知道那個貴公子對他們說了什么。
阿貴拿出莫鐘書擬的《乘船合約》給這個隨從,他草草看了幾眼,又帶著合約去找他的主子討主意。等那貴公子和別的隨從都在合約上簽了名,才又回來與阿貴完成后面的事宜。
莫鐘書手上一下子就有了三萬多兩銀子。他只留下少量購買食物和必須的生活用品,聽說海外不認天朝的銅錢卻認銀兩,他便也留下幾百兩現銀應急。其余的,他打算都購置了貨物,這樣才能爭取利潤最大化。
李長義帶著莫鐘書找到了一個綢緞織坊去。江南的織坊多賣綢緞的商鋪更多,李長義開始的時候苦于沒有好的進貨渠道,只能從二道販子手里接貨,幾經輾轉之后才摸著這個門路。這個織坊生產的花色新奇獨特品質也好,在市場上一直處于領先位置,而且他們推出新品種的節奏很快,被淘汰的舊品種基本上都是打折賣給出海的商人。李長義就很喜歡來包下這些貨腳去海外售賣。
織坊總管帶著他們去庫房挑貨。幾個人在堆積如小山一般的絲棉綢緞布匹中穿梭,李長義很快就挑好了他要的貨,催促莫鐘書道:“你快些罷,平時不是很爽快的嗎?今兒怎么跟個娘們逛鋪子選衣料似的慢吞吞?咱這是辦貨出海,一匹匹地看怎么挑得過來?”
莫鐘書沒接話,目光仍然在那些布堆上掃來掃去。這些布帛的質量都不錯,可價錢也不低,雖然比外面的便宜不少可也要五六兩銀子一匹,他的錢不多,當然得精打細算著。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庫房的一角,那兒擺放著一堆黑漆漆的布料。
織坊總管見他似是對那布有興趣,心中暗喜,忙介紹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山茜影紗,又薄又透,用來糊窗子是最好不過的了。”
莫鐘書拿起布頭,借著門口的亮光看去,這布料的確薄透至極,只是顏色黑鴉鴉的,一般人家糊窗子不是紅的就是綠的,只有辦喪事的人家才會用這個顏色,可天底下有幾家人用得起這種紗來辦喪?
他板著臉不流露出半點心緒,問道:“這么輕薄的布料,還有什么別的用途嗎?”
織坊總管一聽這話便知道這個少年已經意識到這堆紗的顏色不對了,只得如實道:“這一批紗的質量本是極好的,只是最后染色的時候師傅一時大意調錯了顏料,所以才會積壓下來。”事實上,這批紗料堆在庫房里都快一年了,偏偏這種紗料材質特殊,想要重新染色也極不容易,賣不出去,又舍不得扔掉。因為這事,染房的師傅被趕走了好幾個,東家每次見到這批料子都要發脾氣把他們這些大小管事罵個狗血淋頭。
織坊總管好不容易見著個人對這批染壞了的紗有興趣,忙道:“這批紗料我們也不敢奢求能收會成本了,這位小爺如果真心想要,不如給我們開個實誠的價格,如何?”
莫鐘書努力壓抑著心中的笑意,道:“我剛開始做生意,還不知曉價格呢,還是你們出價吧,要不我還得回去請示家里的長輩。”
織坊總管暗暗歡喜,果然是個剛出道的雛兒,得趕快讓他把銀子掏出來。
于是織坊總管嘩啦嘩啦地說了一大通,把這些紗的好處吹得天花亂墜。
莫鐘書左耳進右耳出,等他住了口,才悠然問道:“價格到底是多少錢呢?”
織坊總管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頭,“一口價,要是你能全部要了的話,每匹紗二兩銀子。”
“這一共是多少匹?”
“兩萬零五百匹。”
“那要四萬多兩啊。我沒有那么多錢,最多只能買一萬六千匹。”
“小爺何不和這位李爺借點錢呢?如果不能全部包下這批紗料,我可不敢給你這么優惠的價格。”織坊總管說的也是實話,這個價格真的是跳樓價了,還不到成本的三分之一,他只想把這些東西推出去眼不見為凈,免得再讓東家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