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要娶親了。
李惟儉這數月都在操持著軍需事宜,連榮國府之事都極少過問,就更遑論那薛家之事了。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薛家只打發了個丫鬟來送請柬,不過是虛應其事。大抵是知道李惟儉不會親自到場,錯非如此,此番來的不是薛蟠也合該是薛蝌。
略略思忖,李惟儉便笑著頷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同喜慌忙一福,笑吟吟告退而去。
待其走了,李惟儉這才問道:“薛蟠與誰家姑娘定下的親事?”
傅秋芳一時想不起,寶琴便笑道:“說是桂花夏家。”
傅秋芳頓時意味深長地瞥了李惟儉一眼,卻不曾說什么。剛好此時晴雯入內,聞言就道:“桂花夏家?那豈不是……”話說半截,晴雯慌忙掩口止住。
內中眾人神色各異,無不掃量著李惟儉。李惟儉笑著撓撓頭道:“這等事八字沒一撇,不過是個意向罷了,往后少往外說嘴。”
晴雯就道:“咱們不說,還不許旁人說?四爺且瞧著吧,要不了幾日定會傳得滿城風雨。”
傅秋芳就道:“旁人怎么計較咱們管不著,只是家中不許這等喜嚼舌的婆子多待。你們也四下觀量著,若果然有人背后說嘴嚼舌的,結了工錢一并打發出府去。”
四下人等紛紛應下,唯獨寶琴這會子還有些不明所以。小姑娘明媚皓齒看向李惟儉,雖心中納罕卻不好多問。
待用過了晚飯,李惟儉自去書房寫寫畫畫,寶琴又與香菱湊在一處,幾番掃聽這才得知內中詳情,直把寶琴驚得瞠目不已。
“哈?那夏家要將女兒送與四哥哥做妾?”
香菱趕忙掩住其口,低聲道:“小聲些,莫要讓人聽了去。”頓了頓又道:“這也就罷了,聽說單是嫁妝就值二十萬,夏家老太太百年之后那百萬家資一并留與夏姑娘所生子嗣。”
寶琴略略懵然:“都這般了,四哥哥還推拒了?”
香菱便笑瞇瞇道:“區區百萬家產,四爺又如何瞧得上眼兒?私下里與你悄悄說一嘴,去年單是各類股子出息,加在一處就有六十幾萬兩,到了今年只怕更多呢。”
寶琴眨眨眼,心緒漸平,笑著說道:“我知道了,四哥哥雄心壯志,又豈會被些許錢財收買了?”
香菱就笑,說道:“琴姑娘說的極是,四爺從不耽于外物。家中如今金山銀海,也沒見四爺見天的山珍海味。四爺雖以軍功封了伯,卻總是科舉出身,你看外間哪個進士老爺如老爺一般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
我瞧著啊,老爺心下志向遠大,便是收在家中的姐妹,或是相識于微末,或是機緣巧合、情非得已。四爺若果真縱情聲色,莫說是桂花夏家,那江南士紳想要將家中庶女送來做妾的只怕要從家門口一路排到承天門呢。”
這話有些夸張,可想來用一句‘趨之若鶩’也不算過。當下二人又說起詩詞,寶琴略略指點了些許,頓時惹得香菱好感倍升。
眼見日頭落山,香菱就道:“昨兒與你說的事兒思量的如何了?”
一向爽利的寶琴忽而紅著臉兒扭捏起來,囁嚅道:“這般事兒……總不能讓我自己個兒去說吧?”
香菱頓時樂不可支,便道:“你不去說,那我替你去說可好?”
寶琴癟了癟嘴:“香菱姐姐也慣會欺負人,不跟你說了。”
言罷起身回了自己小院兒。香菱在房中略略盤桓,換過衣裳便去了前頭的書房里。這會子正巧無人伺候,眼見香菱來了,李惟儉就笑道:“今兒好些了?”
香菱笑著搖了搖頭:“好歹敢動彈了。”說著湊到李惟儉身邊兒,也不觀量那桌案上的文字、圖畫,只道:“算來琴妹妹來家中兩月有余了呢。”
“嗯。”李惟儉隨口應了。
香菱又道:“四爺,不拘怎么算,琴妹妹既有紅契,這往后輪值是不是也要將琴妹妹算上?”
李惟儉一怔,說道:“她才多大?過幾年再說也不遲。”
香菱卻道:“話是這般說,可四爺每日家忙碌不已,家中姊妹又多,這個說會子話兒,那個過問兩句,輪到琴妹妹還剩下多少工夫?旁人每月都能輪上幾日,夜里陪著四爺,獨琴妹妹沒有。我瞧著,琴妹妹心里頭苦,卻不好開口說呢。”
李惟儉思忖著,料想是寶琴這小丫頭買通了香菱?好似也不對,香菱素來與世無爭,怎地這會子為寶琴說話?
還不待他問出口,香菱就道:“再者說,當初那會子晴雯、琇瑩算算也沒比琴姑娘大多少呢。”
李惟儉頓時不知如何說了,暗忖就算不能做什么,與寶琴說會子話兒也是好的?因是便頷首道:“知道了,我過會兒就去瞧瞧她。”
香菱笑了笑,稍坐了片刻,便自行回了小院兒。
臨近上更,李惟儉也沒叫丫鬟,自己個兒提了煤油燈出了書房,便朝著西路院正房尋去。
臨到寶琴小院兒門前,李惟儉略略躑躅,隨即抬腳入得內中。
此時中秋已過,天氣逐漸寒涼,門扉后便多了阻隔寒氣兒的簾櫳。許是內中人瞥見外間燈光,那簾櫳一挑,便露出個小丫鬟來。
小螺瞥見是李惟儉,頓時扭頭喜滋滋嚷道:“姑娘,老爺來了!”
小螺一邊將李惟儉邀到內中,李惟儉方才跨過門檻,便見寶琴自臥房里迎了出來。
“四哥哥!”
小姑娘明媚皓齒,一如既往好似畫中人一般。李惟儉笑了笑,問道:“總也不來你這兒,今兒便來瞧瞧,妹妹這些時日可還安好?”
“都好,有四哥哥護著,幾位姐姐也和善,這兩月過得很愜意呢。四哥哥快坐,小螺,去將我那百花釀拿來沏一盞來。”
“百花釀?”李惟儉納罕著落座。
寶琴就笑瞇瞇道:“我從古文上尋的方子,上月底試著制了制,虧得四哥哥那蔗糖務,如今霜糖便宜了三成還多,不然只怕月錢用光了也試不出來呢。”
正說話間,忽而就聽‘嘎’的一聲,一只大喜鵲自房梁落下,蹲踞寶琴肩頭,歪著腦袋仔細觀量李惟儉。
李惟儉蹙眉,虛指那喜鵲道:“它還沒走?”
寶琴蹙眉苦惱道:“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偏它懶得再去覓食,一門心思吃定了我。”
李惟儉就笑,說:“總是一段緣分……是了,有護衛告狀,說妹妹這喜鵲見天去尋那海東青挑釁。”
“哈?”寶琴蹙眉,探手拍了拍大喜鵲的腦袋:“伱就作吧,早早晚晚讓那海東青給吃了。”
說話間百花釀送了上來,淡紅色,一股花果香。
寶琴湊過來也落座,笑著道:“夜里不好喝茶,免得睡不安穩,我又貪嘴,就釀了這百花釀,四哥哥快嘗嘗滋味如何。”
李惟儉喝了一小口,略略品了品,說道:“好味道,就是有些太甜了。我猜是用果子混著各色花用霜糖漬了,再搗成醬?”
寶琴一邊頷首一邊咯咯笑道:“果然瞞不住四哥哥。”
“妹妹好巧的心思。”贊了一句,李惟儉又問起今日寶琴與傅秋芳學看賬目之事。
寶琴就嬉笑道:“看著不算太難,就是千頭萬緒的,須得一些時日方才能理清楚。”
李惟儉恍然,道:“是了,妹妹家學淵源,想來過往也看過賬目。”
寶琴就道:“有回往西海沿子去,父親身邊兒的賬房水土不服病死了,那賬目就是我與父親一道兒處置的。”
李惟儉瞧著有些驕傲的寶琴,又夸贊了幾句,直說的小姑娘紅了臉兒。寶琴趕忙轉而道:“四哥哥莫說我了。我倒是好奇,四哥哥如今高官厚祿,家產無算,料想必是心有抱負,不然又何必每日勞碌?只是卻猜不準四哥哥的志向。”
李惟儉眼神一亮,但見寶琴月畫煙描、粉妝玉琢,一雙秋水里滿是探尋。他暗自思量,好似唯有林妹妹問過此事,算來寶琴是第二個提及此事的。
因是便正色道:“我這幾年所言所行,料想妹妹也大多知曉,不如妹妹來猜一猜?”
寶琴頷首:“那我就試著猜一猜……唔,四哥哥可是想著兼濟天下?”
“不恰當。”
寶琴思量須臾,又道:“水務解京師吃水之厄,水泥務解江南水患,又兼圩田無算……四哥哥心中必是裝著天下蒼生。”
“呵,不準確。”
寶琴又思量了一陣,搖頭道:“這我卻猜不到了。”
李惟儉笑著道:“不過應在這實學二字罷了。”
“哈?是了,四哥哥實學無人能及,可是要著書立說?”
李惟儉自信道:“那不過是順帶之事。我本心,便是以實學轉化為工業。天下間產業不過有三,一則田中產出,為第一產業;三則,酒肆茶樓,跑腿辦差,是為第三產業。”
寶琴聰慧,說道:“四哥哥說的工業便是第二產業?”
“正是!”李惟儉興致來了,說道:“所謂‘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我極力推動實學,便是想著將過往作坊般的工業迅速推到真正的工業化生產。如此,機器開動,旬月間可造過往數十年總數。各類工業品以商流轉,財富匯聚;再以工業反哺農業,從此此方再無饑荒之虞。
妹妹出過海,自是知曉這天下并非只是大順一地。如今西夷四下拓土,那些膏腴之地盡數落在西夷手中。若我大順子民有這些膏腴之地,不知能活多少百姓。何至于如那福建一般,家中連生女兒,因養不起干脆溺斃?”
寶琴聽得眼睛越來越亮,禁不住合掌贊道:“妙!我就知四哥哥這般人物方才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若此事有成,說不得世人皆如昆山百姓一般為四哥哥立生祠呢。”
“呵,”李惟儉笑道:“這卻不好說了,說不得這工業化之后,那小民百姓日子還不如如今過得好呢。”
寶琴卻道:“這世間豈有萬全之策?不過是一時之困,后世子孫倘若再無饑饉,必奉四哥哥為前賢!”
此言恰好搔到了李惟儉的癢處,其頓時忍不住仰頭大笑。笑過了,又起身負手躊躇而行,停步轉身道:“我知妹妹聰慧,家中只兩個半辦事妥帖的。一個是妹妹,一個是秋芳,紅玉……因著見識短了,可惜只能處置家事。
如今秋芳又有了身孕,妹妹既有才智,也不用遮掩了。我如今只恨能用之人太少,斷不會嫉妒身邊之人出彩。”
寶琴頓時聽得心潮澎湃,起來屈身一福道:“四哥哥志存高遠,我不敢說拾遺補漏,可定會盡心盡力。”
當下二人又說了良多,眼見自鳴鐘敲響,李惟儉思量了下,實在拉不下臉來留宿,便干脆起身離去,往后頭尋晴雯去了。
這會子晴雯正換晚妝,李惟儉便湊過來手扶香肩,鏡中的晴雯白了一眼,說道:“你看這鏡中人可還好?”
晴雯自是意有所指,李惟儉便道:“鏡中者有風致,鏡外者有滋味。”
“風致是如何講?”
李惟儉笑道:“如花欲笑。”
晴雯說道:“有風致者,就在前頭小院兒,四爺又何必看這鏡子?”
李惟儉便道:“這是打翻了哪里的醋壇子?”
晴雯嘆了口氣,蹙眉道:“我也不知為何,這幾日心下總覺得不妥。”
李惟儉略略思忖,便知緣由,因是低聲道:“你急個什么?才多大年歲,若有了身孕可不好生產。咱們來日總要長長久久的,害怕沒子嗣?”
晴雯就噗嗤一聲笑了:“許是一時心煩,倒是攪了四爺的興。”
當下起身服侍了李惟儉洗漱,是夜同入鴛幃,共枕而臥,內中旖旎自是不提。
…………………………………………………… 轉天清早,李惟儉用過早飯便去坐衙。乘了馬車方才上到街面上,遙遙就見一老婆子領了個稚童往榮國府而去。
李惟儉掀開車簾觀量了下,依稀想起來這老婆子好似是劉姥姥?有心去瞧個熱鬧,卻也知如今自己位份不同,不好再這般胡鬧,因是撂下簾子一路往武備院而去。
卻說這日湘云一早兒用過早點便來尋鳳姐兒,鳳姐也不交代差事,只命湘云守在一旁觀量著。
這會子內宅各處的管事兒媳婦紛紛到來,繞過粉油大影壁,進得半大門,排著隊在庭院里聽吩咐。
中秋已過,秋糧入庫,這外間的事兒自有賈璉、管家賴大處置,內宅的事兒便多由鳳姐來做主。
這個來請示,說家中煤油不多,須得打點人去采買。鳳姐讓平兒記錄下來,留待吩咐買辦去操辦;
那個來說,有兩處丫鬟著涼告假,茶房里短了人手。鳳姐問過緣由,緊忙抽調了兩個粗使丫鬟過去幫襯著;
又有婆子來說各處屋里的紗幕須得撤下,再將庫房里的屏風挪到各處。鳳姐應下,又仔細吩咐那紗幕尋妥帖人換些銀錢來,留待明春再買新紗幕。
一樁樁、一件件,湘云在一旁瞧得目不暇接。一旁的自鳴鐘‘鐺鐺鐺’連敲了九下,鳳姐兒不及與湘云言說,緊忙領著湘云先行往賈母處伺候著。
待賈母用過了早飯,王熙鳳打發湘云先回去用早飯,自己個兒又往王夫人處去伺候。
正好平兒要去園子里辦差,便與湘云一路同行。
平兒便笑問:“云姑娘瞧著如何?”
“紛擾、瑣屑,虧得是鳳姐姐,換做旁人只怕還處置不了呢。”這會子湘云由衷敬佩鳳姐。
平兒便道:“這才哪兒到哪兒?云姑娘還沒瞧見家中置宴、辦事呢,那會子奶奶連口熱的都只能吃個囫圇。”
湘云卻不是個畏難退縮的性子,揚著小臉兒笑道:“上一回我請客可不就見識了?虧著鳳姐姐幫襯,不然還不知從何處著手呢。”頓了頓,又道:“好在儉四哥家中簡單,倒是不用每日與鳳姐姐一般四下立規矩。”
平兒不無艷羨道:“是以連老太太都贊云姑娘是有福之人呢。”
湘云嬉笑了陣,便往怡紅院去用早飯。
平兒去小廚房吩咐過了,轉頭兒出來,正巧迎面撞見了襲人。
襲人便扯著平兒去綺霰齋吃茶,平兒道:“不喝茶了,再來罷。”說著,便要出園子。
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么?”
平兒見問,忙轉身至襲人跟前,見左近無人,因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
襲人笑道:“這是為什么,唬得你這樣?”
平兒囁嚅,又四下瞧了瞧,這才說道:“自打五月里,我們奶奶奶便與太太說過公中銀錢不足用。太太唏噓幾回,每回都讓奶奶瞧著辦。奶奶又不是善財童子,哪里變得出銀錢來?
六月里逼得沒法子,自己個兒用體己貼補了,這才足數發了一回。待夏糧送來,奶奶方才收回體己。不想這月又不足用,說是如今糧賤,須得留待冬日里發賣才值錢。
那糧食積存著不賣,公中哪里還有銀子?奶奶這回一生氣,干脆撒手不管。太太催問了幾回,只說無法。昨兒太太又尋了奶奶,說是想了法子,這幾日便將月錢發下來。”
襲人納罕不已:“太太想的法子?”
平兒欲言又止。如今自家奶奶可是與太太生分著呢,哪里再肯累死累活的效力?
襲人思量須臾,又道:“不對,那夏糧不是八月初就糶了嗎?”
平兒推說道:“這外頭的事兒,我又哪里知道?”頓了頓,又道:“你倘若有要緊事用銀錢使時,我那里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我扣下你的就了。”
襲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人去取就是了。”
平兒答應著,一徑出了園門來至家內,只見鳳姐兒不在房里。忽見上回來打秋風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坐在那邊屋里,還有張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棗子、倭瓜并些野菜。
眾人見她進來,都忙站起來了。
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分,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里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菜蔬也豐盛。這是頭一起摘下來的,并沒敢賣呢,留的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這個吃個野意兒,也算是我們的窮心。”
平兒忙道:“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也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娘坐,又命小丫頭子倒茶去。
幾句閑話說過,平兒便道:“想是見過奶奶了?”
劉姥姥道:“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氣,說道:“天好早晚了,我們也去罷,別出不去城才是饑荒呢。”
正說著,忽而豐兒快步而來,瞥了言劉姥姥,忙扯過平兒道:“平兒姐姐,奶奶吩咐了,姥姥來一趟不易,讓姐姐預備些盤纏,比照上回就好。”
上回王熙鳳給了劉姥姥二十兩銀錢,平兒頓時有了數。一邊廂讓劉姥姥稍待,轉身進得內中,自匣子里取了二十兩銀錢,回來交與劉姥姥。
劉姥姥推讓一番,到底還是收下了。平兒會說話,笑著道:“姥姥想來是入了我們奶奶的眼了。榮國府家大業大,攀附、來占便宜的不知有多少,難得姥姥這般知恩圖報。這銀錢不為旁的,留著給板兒來日讀書花用。”
劉姥姥千恩萬謝的方收了,隨即喜滋滋領著板兒而去。
所有人,乃至李惟儉都不知,因著他之故,這劉姥姥逛大觀園一事生生的沒了。錯非李惟儉那日夜里打發寶琴去幫襯湘云,只怕湘云這傻丫頭便會依著寶釵的主意去辦勞什子的螃蟹宴,惹得賈母這老太太心下不快。
趕巧此時劉姥姥登門,賈母存心教育寶釵什么是大戶人家的做派,便干脆順勢高調接待劉姥姥,活生生給寶釵上了一課。
此番卻因著螃蟹宴成了四方宴,辦得極為體面,賈母這老太太自然就沒了那般心思。
待送走了劉姥姥與板兒,湘云用過早飯又來,王熙鳳也回返,于是一個教一個學,不知不覺這一日便過去了。
待用過晚飯,王熙鳳與湘云一并來賈母跟前兒盡孝。賈母便將湘云招呼過來,問道:“云丫頭,這一日可學了什么?”
湘云嗔道:“姑祖母莫提了,今兒方知管家不易。隨著鳳姐姐四下兜轉,腳都走酸了,鳳姐姐還要勞心勞力,可見這事兒有多不容易。”
賈母樂呵呵道:“知道不易就好,往后好生學著,也不指望你跟鳳哥兒一般伶俐,往后能做到眼明心亮、賞罰分明,便能當好這個家。”
湘云自是知曉賈母教導、維護之意,頓時喜滋滋應了。
祖孫等人頑鬧一場,賈母忽而道:“聽下頭人傳,都說儉哥兒身邊兒的姨娘有了。”
湘云訝然道:“什么時候的事兒?”
賈母笑道:“想來就是這幾日。算算不過兩月,還不算坐實了,也是因此才沒往外說。”
湘云應下,心中五味雜陳,如此一來,來日過門之后自己個兒豈非就要當人母親了?
她若有所思,一旁的黛玉、迎春也是如此。
卻聽賈母道:“儉哥兒這兩月忙得腳不沾地,算算來了兩回都是匆匆就回了家。我看這幾日趁著儉哥兒不忙,也請儉哥兒領著家中丫頭來家中熱鬧熱鬧。”
此時就聽王熙鳳笑道:“老祖宗莫是忘了,過幾日可就是文龍親迎的日子呢。”
賈母好歹維持著笑意,說道:“總是薛家的事兒,又跟咱們有多少關系?到日子湊湊熱鬧罷了,總不能喧賓奪主吧?”
也無怪賈母心下不滿,幾次三番明示暗示,薛家就好似狗皮膏藥一般粘上了脫不掉。若只是薛姨媽與寶釵母女二人借住賈家也就罷了,偏生那混不吝的薛蟠也來湊趣。
這回更好,便是娶親也要在榮國府操辦。再是親戚,也沒這般道理!
偏生前一日王夫人私下與賈母說過,如今還欠著薛家的銀子。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賈母那些體己都是留著來日給幾個姑娘做嫁妝的,這會子又哪里肯拿出來填補虧空?
因是雖陰陽怪氣,卻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下。
頓了頓,又道:“是了,也不好撞在一處。下月初正好是鳳哥兒生兒,我看倆好湊一好兒,干脆就九月初三請儉哥兒過府熱鬧一番。”
這會子寶釵不在,探春就笑道:“鳳姐姐,老太太這是方才聽了云丫頭說你不已,體恤鳳姐姐呢。”
鳳姐頓時樂不可支,道:“誒唷,那可多謝老祖宗心意了。好啊,我這回也拿喬裝一回大的!”
此言一出,頓時引得榮慶堂內好一陣歡聲笑語。
……………………………………………………
卻說轉眼到了二十六日,這一日薛蟠披紅掛彩,騎著高頭大馬,吹吹打打一路往夏家而去。
薛家親朋舊友匯聚榮國府,倒是頗有幾分鳩占鵲巢之意。待自夏家回返,那陪嫁足足一百二十八臺,城外的莊子也就罷了,城里的鋪面十幾處,算算單是這些就值個七八萬銀子。
一眾親朋自是恭賀不已,都道薛家討了門好親事。
李惟儉自持身份,便托了薛蝌將賀禮送上。薛姨媽、寶釵情知如此,也不以為意。唯獨薛蟠拎不清,被一眾人等灌了酒,大著舌頭又要去找尋李惟儉。
虧得賈璉勸住,不然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事端來呢。
好容易婚宴散去,薛姨媽趕緊命人將薛蟠送入洞房,待聽墻根的同喜回來紅著臉兒稟報,薛姨媽這才略略寬了心,與寶釵嘆息道:“這孽障好歹成了家,就盼著往后有了媳婦管束,也能守住家業。”
所謂成家立業,就薛蟠那性子,薛姨媽已然不指望后者了。寶姐姐嫻靜落座,附和著說了兩聲便止住了話頭。
她如今早已及笄,轉過年來便要十六,尋常人家女子多是此時出嫁。好比剛過門的嫂子夏金桂,今年不過方才及笄,算算竟比寶釵還小一些。
薛蟠成了婚,嫂子又比她小了幾月,寶姐姐又如何能不多想?
再者,今兒鶯兒自薛蝌口中得了那夏金桂些許消息。薛蝌雖說的極為客氣,可寶姐姐思忖一番,那言辭卻分明暗指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
兼那親家母只這么一個女兒,在家中百般寵溺,無所不應……寶釵心下暗暗警醒,只覺這嫂子只怕不是個善茬。
奈何薛家虧空,此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寶釵心下惴惴,好歹是夜平安無事。轉過天來‘待曉堂前拜姑舅’自是不提,薛姨媽與寶釵眼見薛蟠、夏金桂好似蜜里調油一般,紛紛放下心來,寶釵只道先前是多心了,那薛蝌所說之言定是謠傳。
如此過得兩日,薛蟠過了新鮮勁頭兒,又往外頭隨著賈璉一道兒廝混。夏金桂正在房中生著悶氣,忽而便見丫鬟寶蟾煞白著一張臉兒尋了過來。
夏金桂乜斜一眼,道:“可是大爺又去尋那小蹄子去了?”
夏金桂說的自然是薛蟠的妾室碧蓮。卻見寶蟾搖搖頭,說道:“奶奶,我方才往前頭去,就聽穿堂里兩個婆子嚼舌,說奶奶……”
“說我?說我什么?”
寶蟾咬了下下唇,道:“說奶奶上趕著做妾人家都不要——”
嘭——
好好的茶盞摔了個稀巴爛,夏金桂扭身下了炕,惱道:“哪個婆子說的嘴?我今兒非撕了她那臭嘴不可!”
夏金桂自小嬌生慣養,養成驕矜之氣。年初乘車往廟觀游逛時,剛好迎頭撞見騎著高頭大馬,領著北山護衛而來的李惟儉。
少女情思,夏金桂一眼便瞧中了李惟儉。轉頭與媽媽說了,媽媽掃聽一番,回來長吁短嘆只道無緣。卻是李惟儉貴為竟陵伯,又怎會娶個商戶女?
夏金桂哀傷一陣,心下卻念念不忘,幾月后咬牙又與媽媽說了,寧可做妾也要嫁過去。
素來寵溺夏金桂的夏家太太自是怒不可遏,母女兩個鬧了好一場,眼見夏金桂日漸萎靡,夏家太太只得應下。
夏金桂頓時滿心歡喜,卻不料那李惟儉非但看不上她這個人,連那百萬家業也瞧不上眼!
此事為夏金桂平生奇恥大辱,有如逆鱗一般,最怕旁人提及。不想這甫一到賈家,便被下頭人揭了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