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方的守候,明知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有結果,卻又不忍分付東流。
悄然間又是一個秋,窗外疏星淡月,屋里燈花空老,文軒獨自枯坐,樽里還有已涼的幾許殘酒。好久沒想過要染指酒杯,更是從未想過拼卻一醉,是為紅顏。
門開,有人打破酒闌的沉默,“文將軍,那個趙嫣然想要見您!”
文軒飲盡殘酒,“讓她來。”
嫣然被帶到了,素衣白裙,長發如瀑垂落。或許還有微醺的迷離,文軒覺得她走近的每一步,都漾著奇妙的淡輝,恍若漣漪蕩起了朵朵睡蓮。
將手下喊退,文軒不顯得刻意地凝視嫣然,輕輕道:“嫣然姑娘,不知找我有何要事。”
嫣然眉間蹙著一縷化不開的結,翕動著朱紅里透白的唇,“文將軍,我求你們放過英明吧。”
“這件事……對不起,我幫不了忙的。”
“文將軍。”聲音無力,但更像一種妥協的無奈,嫣然緩緩向前踏了一步,“嫣然只求將軍能留英明一命,而嫣然也愿一輩子留在將軍身旁……”
“你在說什么!”文軒突然打斷她,乘人之危,用這種骯臟的交易換取一顆心,這算把他當成什么人了!然后續的話卻沒能說出口,因為看見嫣然黯黯的斂眸,文軒的心也莫名一痛。
從未對任何女子用過情的自己,又為何偏偏對她有這種感覺。
讀出了文軒的拒絕,嫣然淡淡苦笑,素繡半掩地斜提起青瓷壺,斟滿一杯清酒。她一飲而盡,那袖間的絹帕,已被涼酒沾濕一角。“嫣然銘感將軍誠意,只是你我無緣,還望將軍成全。”言落間,又一杯酒斟滿,她雙手捧著,輕步走向文軒。
彩袖殷勤捧玉鐘,在風流文人看來,是一種難得的美意,可文軒感到的卻是輕褻,可身體抗拒地向后縮去時,醉意似乎又加深了幾分,如一劑會令人興奮的粉末在血液里化開,使得那隱藏于心底深處的私欲悄然萌動起來,而正是這種私欲,使得他渾然墜夢,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嫣然。
然,那張掩在酒杯一側的臉倏然變了模樣,寸許寒光從袖中閃出,文軒分明看見是柄短劍向自己刺來。
“你這個賣國求榮的狗賊,我要為我爹報仇——”
杯酒墜在地上,文軒本能地伸手抵住劍光,原本能直接推開嫣然,讓她撞在地上,他卻沒有辦法發力。看到她溢滿仇恨的臉,文軒墮入了意識的虛無,任憑她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頭發,銳利的指尖摳入頭皮,扯下的頭發帶著鮮血,他卻沒有一絲痛的感覺。
“文將軍!”守在門外的官兵沖入房間,眼見此景,當即有人喝令,“快把這女人拿下!”
“都別動!”是文軒喊的,嫣然的手從他發間滑落,蔻丹泛淺的指上帶著發絲。而她的長發也凌亂地散落,一根一根,掩在蒼白的臉上,愈添了她的憔悴。
“對不起……”文軒說。
嫣然冷笑了聲,唇角赫然出現一縷血絲。文軒這才留意到她那被蘸濕的絹帕,原來毒已灑在上面,借此融入了酒中。
文軒抱住嫣然癱軟的身體,與她一起向下低去。嫣然枕在他手臂上,冷冷地看著她,眼眸干澀得沒有一滴淚,“我才不會原諒你,我死后就算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灑落的酒水漫入云毯,已是淡淡緋紅。
嫣魂一縷隨風散去了,文軒也默然合上了眼,久久地跪著,感受她的體溫一點點消失。她沒能在最愛的人懷里死去,卻躺在她最恨的人懷里,這無論對她或是文軒,都算是一種諷刺。
可最諷刺的是,朝廷竟要利用嫣然將郭英明引出來。所有人都贊成,只等著沒發表意見的文軒點頭。
他終于抬起了頭,“我同意,不過整件事都要由我來安排。”
嫣然在押解路上逃脫,可得知郭英明已死,她便寧愿殉情。這般疑點重重的傳聞,卻真的讓郭英明出現了。而雖然早已布下天羅地網,但最先截下郭英明的,仍是文軒,并且是單獨。
“你走吧。”文軒在火海中收起了鏈劍。
“哼,你別以為這樣做,我就放過你,這只會讓我更恨你!”郭英明走了,捂著灼傷的雙眼。
文軒親自安排的計劃失敗了,原本以他在河南平反戰中的表現,足夠他功名扶搖,但只因這一點,一切都化作浮影。
之后總是悵然地空對樓閣雕窗,所有人都覺得文軒是因擒拿郭英明不利而失意,但又有幾人知,他所黯然魂消的,是望穿秋水,也無緣再見的人。
魂夢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但就算夢見,又豈有半點癡情可堪言說,不過徒添她對自己的怨恨罷了。
文軒發出輕微的苦笑,這是他在被虺靈侵襲的情況下,用自我意識發出的聲音。
惜妍高舉著畫,縱然鏈劍久久沒有刺向她,但她做不到抬頭去確認情況。
漫長的曾今一瞬帶過,而再次看見畫中嫣然,零碎朦朧的感覺,使文軒仿佛真的在夢里。目光顫抖的幅度逐漸減弱,小心翼翼地,如指尖輕輕撫上宣紙,每一筆描摹她的線條。
這是文軒最初畫成的,或許在旁人看來是巧奪天工,可他卻感覺少了什么。直到嫣然死去,他才想到她的眼淚,而所謂真跡,也只是在于那兩行淚痕。因為當自己有過欲淚的苦楚,才知道嫣然看似堅強的外表下,內心其實一直在流淚。
這時,就算心魂已被虺靈侵占近無,可畫中嫣然的容顏近在咫尺,文軒就仿佛回到當初樓閣,嫣然正倒在他懷里。
“我好傻……”文軒的蛇眼有些渙散開來,而且竟溢出了盈盈淚花,“我好傻。郭英明死了,嫣然生無可戀,只想著隨他而去……又怎會,在意別人會怎么說她。而我還想著那些死后虛名,為此痛苦半生,都是我自作自受,自作……多情……”
這絕對是以本人意愿說出來的話,難道說以個人的意志,真的能抵擋住千年虺靈的侵襲?惜妍對此難以置信,但她確實聽見文軒在說話。她微微萌動的睜開眼,隔著畫紙看到文軒的身影,隨后但聞“啪嗒”一聲,宣紙落下一點梅花印似的斑。
“文將軍?”惜妍偏開石柱挪開了些,那嫣然畫從她手間滑落,而沒有畫紙的遮擋,惜妍驚然發現文軒那本要刺向她的鏈劍,竟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夕林半爬半走地靠近,見到這副情形,心中亦是不解,卻又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惜妍三步外的距離凝住腳步。
文軒確實在用鏈劍刺向自己,而且雙手緊握劍柄,好似抵著千斤的阻力將鏈劍往前推去,直到它貫穿胸膛。而惜妍從畫背面看見的梅花斑其實是文軒嘴角傾落的鮮血,一點化作嫣然眉間的朱砂,而兩點、三點……嫣然素白的臉便仿佛被埋入了重重的花海里,再也無從尋覓。
而鏈劍也刺穿了文軒安放在胸口的畫,那幅畫帶著的娟娟淚痕,染上了從心中流出的血,逐漸化開,蔓延至每個角落。
曾今讓人不惜以千金求購的畫,一共五張,終于全部與畫上的人一起,如一縷香魂吹散了。
文軒眼中只剩下淚花閃動的光,也一絲絲被抽離,緩緩地黯淡下去。當文軒向前傾去時,夕林再也不顧地跑上去抱住惜妍,而文軒只是真的倒下了,先雙膝跪落,再趴倒在地上。還有輕微的聲響,不知是回音,還是他夢囈般的輕吟。
“誰信無聊,為伊才減江淹,情傷荀倩。但明河影下,還看……稀星數點……”
文軒再沒有動靜了,只有身下的血色漫出地面。“文將軍,他怎么了?”惜妍不知如何,只是憔悴無力,就算文軒又突然跳起來揮劍向她刺來,她也只能坐以待斃。她只能抬頭望向夕林沾滿塵埃的臉,而夕林卻一言不發,用雙臂將她更緊地環在自己懷里。
這時,被文軒從云中擊落的林遠智又咳出幾口鮮血來,聲音也已是奄奄一息,“文、文軒他……他自殺了……”
“爺爺!”聽見林遠智的聲音,出于發自內心的在意,惜妍立刻喊了出聲。夕林拉著她站起來,兩個人來到了這所有的幕后主使人面前,黑羽刺客團的首領弒天羽,也是惜妍苦尋數月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