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雨走後,虛己又在河畔獨立了許久,隨後走過小橋,霜風愈加悽緊,帶著一派秋聲劃過他將踏上的街道。江山小歸小,熱鬧的地方卻也是頗爲喧囂,酒旆閃閃下的巷子裡亂成一片,不務正業的小廝四五個一羣,勾肩搭背地進進出出。虛己也走進巷子,尋到幽僻的角落,靠坐在圍牆前,一株梧桐冒出牆頭,不時地落下幾片枯葉。
空氣微帶著凝滯,舉目望天,晦暗的陰雲仍在堆積,但並沒有下雨的意思。剛踏上江山,虛己的胸臆中就一陣壓抑,剛聽見陸悅笙已死的消息,使得其他煩心事也一股腦兒地涌上心頭,攪動一波又一波的苦水。
虛己閤眼靜默了片刻,隨後撥開落在膝頭的幾片梧桐葉,重新回到街上。此時街上僅有三三兩兩的稀疏人影,虛己卻仍覺得擁擠。他低頭在人流中逆行,默然無言,只有嘴角掛著已然習慣了的弧度,讓人覺得他是在微笑。
突然,虛己被肩頭上的一下撞擊打斷了沉默,感覺是自己走路時心不在焉而把人撞了,虛己看見一個與自己身形相近的背影向外傾去,他連忙伸手將那人抓住,“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而相對於虛己笑著道歉的聲音,對方卻沒有一個字的反應。感到氣氛驀地沉悶起來,虛己鬆開那人的手,那人毫不在意自己與人擦肩相碰,不作停留地就要繼續向前走去。趁著他還沒有將身子完全轉回去,虛己看見了他的臉,顯然也是跟自己一般年齡的少年,穿著明黃色的衣裳,可那臉上透出的沉默與明黃的色調實在不搭調。他的雙眼並不大,又籠在發影中,顯得目光頗爲黯淡,他的臉頰上還長著黑斑,而且分佈還很獨特,共有六粒黑斑,兩側臉頰上各長著三粒,且這三粒剛好能組成一個正三角形。再往下走,就是那抿著的嘴脣,緊緊鎖住了每句言語,脣角定格的弧度則與虛己恰恰相反,虛己是往上翹的,像是微笑,而他是向下翹的,似是惆悵。
在人流之中,虛己與這個少年因爲擦肩而多看了彼此一眼,但也僅僅是一眼而已,少年已然轉回到自己的方向,額前兩縷長長的頭髮隨風飄出臉龐邊緣,虛己則不由地停下腳步,看著少年一點點走遠。
這時,虛己聽到身旁有人啐道:“我呸,不就是個耗家產的敗家子麼?走在路上還橫什麼橫,撞了人連個屁也不肯放!”說話那人小眼睛,尖鼻子,而且一副背後說人壞話的嘴臉,簡直就是教科書般的小人形象。而他看見虛己那頗顯不凡的儀表,立刻笑道:“之前在江山好像沒見過公子,公子莫非是外地來的?嘿嘿,我叫楊毅,以後就還請多多關照了。”
虛己看了楊毅一眼,差點沒忍住先給他一巴掌,而具體爲何會有這種衝動,虛己自己都難以解釋。“這是不怪他,是我撞了他。”虛己說著就要離開。
見虛己竟沒有埋怨那少年,反而爲他說話,楊毅很驚奇似的,追著虛己問:“公子,莫非你是那二少爺的朋友?”
剛纔還叫別人敗家子,現在就改口二少爺了,虛己真搞不懂這楊毅是根據什麼給人起稱呼的。
不對!
等一下!楊毅剛纔喊那少年爲二少爺,莫非……
虛己皺起眉頭,回頭問楊毅:“剛纔撞到我的人是陸家二少爺陸聿嗎?”聽虛己這樣問,楊毅就確認他不是陸聿的朋友了,於是冷笑道:“是啊,全江山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活啞巴,不是他還能有有誰。”所以陸聿又被稱呼爲“活啞巴”了。
虛己只聽到楊毅說是,其餘的話便都懶得去聽。看來陸聿的確像大家所描述的那樣,一點也不愛說話,若事先沒有一些瞭解,剛纔碰到那種場景,虛己一定會以爲陸聿是啞巴的。
也難怪小雨會把虛己的背影錯看成陸聿的,且不說兩人年齡相仿,身形也是相似,只是當時虛己正獨立霜風,被一些心事羈絆而顯出的沉默憂鬱,跟陸聿那般無言的氣質的確有幾分相似。
想到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少年就是陸悅笙的親弟弟,虛己忍不住向他追去,想要問他一些關於陸悅笙的事情。但也不知陸聿是怎麼走的,明明剛纔離去的腳步也不快,且也沒耽擱多久,可虛己從幾個行人身旁走過,卻愣是沒了陸聿的影子。
眼前是一條同往遠處的大街,邊上則又是深巷,感覺巷中蒙著陰影,似是染上了憂鬱的色調,虛己便往一路往巷子深處走去。大街上行人來往的聲音逐漸遠去,虛己越往裡走,就越不見人家,最後眼前突然出現一座高牆圍成的宅院,虛己走到宅院的正門前,看見門額上寫著“陸家”二字,心想這裡就是陸聿的家無疑了。
庭院蕭涼寂寥,浸著入秋以來的冷霜,林間小徑一片冰冷的泥濘。陸聿低頭獨行,身子搖晃如病酒蹣跚,時而扶枯柳,時而倚涼石,身後留下凌亂的腳印。
“二少爺!”忽然有人喊,“二少爺,你在這裡啊!”喊話的人高瘦,四十多歲年紀,一臉精幹的模樣,他是陸家的管家,姓李。他早年到江山投奔親戚,誰知命與仇謀,一切指望被大火燒得精光,他身無分文,只得流落街頭,最後餓暈在陸家門口。
陸老爺不僅施以一飯之恩,且留他在府裡幹活,使其安定。而他手腳利索,腦袋伶俐,沒過幾年就做了陸家的管頭,當時陸聿還未記事。
見陸聿對自己充耳不聞,李管家不依不饒地跑到他身旁,低著頭,畢恭畢敬地道:“二少爺,有人想要拜見你!”陸聿看也沒看他一眼便走遠了。李管家只得愣在原地,但並沒感到什麼奇怪,三年前大少爺自殺,老爺傷心過度而病逝,在那之後,陸二少這般不屑一顧的表情李管家已領略過不下千回。只是以前的陸聿還會敷衍個隻言片語,而最近一年,他乾脆連口也懶得抖一下了。
“那我就對客人說二少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他了。”李管家望著陸聿的背影道,隨後又低下了頭。
聽管家說陸聿不想見自己,虛己也只好無奈地退下臺階,他知道就算這時李管家把自己請進去,陸聿也不會跟他說一個字的。
唉,雖然陸悅笙的死對陸聿打擊很大,但事情已隔了三年,他的憂鬱已成了習慣,而對於哥哥死的這件事本身,他或許也早已淡漠,不想再提了。
反倒是虛己,不過是被別人扶了一下,卻這麼迫切地想爲他把事情查明白,是不是有些太自作多情了?虛己輕嘆著搖了搖頭,而就在這時,身畔的落葉猛地一蕩,轉而飄在他的手心。虛己向前看去,看見青石板上有一抹瞬現而逝的疾影,而閃去的方向,正是高牆裡頭的陸家宅院。
“是黑羽?”虛己心中一驚,雖然只有一瞬,但那如黑色閃電般的影子,除了黑羽的刺客又還會有誰?
而刺客上陸家總不會是做客吧!虛己猛地想到虛覺和虛晴他們正在執行保護陸聿的任務,如果沒有危險,又何必保護,莫非遭受黑羽的刺殺,這就是陸聿所要面對的危險?
一雙墨眸立刻如冰水般冷徹,虛己戴上魘月的白色面具,翹起拇指抹了下鼻尖,隨後飛步順著疾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巷子外的喧鬧消失得沒有痕跡,彷彿所有人都在一瞬間以虛己爲中心退到了天涯……
第八十三章 默回首 完
下一章 暗! 再次飛舞的黑色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