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盡量讓自己很勇敢,但是我的雙眼充滿了淚水。他十分仁愛,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不久之后,我懷孕了,我們的世界又明亮起來。”
母親把手放在腰間?!皬奈业男「归_始疼痛的那天起,你父親就無法專心致力于收割糧食了?!彼貞浾f,臉上露出柔和的神情?!拔业呐耘笥讯紘遥瑸槲野茨﹄p腳,給我涼水喝,還有贊揚你。但無論我怎么嘗試,你都不出來。我辛苦了漫長的一天一夜。早上,我叫了一個男孩去易卜拉辛那兒,乞求他放生一只麻雀,這樣,你也會從束縛之中得到自由。這個男孩回來,報告說那只鳥像風一樣飛走了。一聽到這個消息,我把身子轉向麥加的方向,蹲著,最后一次用力。你終于來了!
“接下來的幾年,你父親仍然十分渴望能有一個男孩,”她繼續說,“但是,在他把野山羊角帶回來的那天,他告訴我,他十分感激娶的是我,而不是別人。他就是這么愛我們。而你你對他來說,比任何兒子都珍貴。”父親非常愛我,就像掌上明珠一樣珍視我。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我很容易想象那時父母的生活發生了多大的改變。
母親的臉上閃著快樂的光,雖然她面色蒼白,身體虛弱,但此時的她看起來十分美麗?!澳愀赣H離開了,但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離開時有多么安詳,”她說,“現在,我也會這么做。我的女兒,我接受我們的命運你的和我的就像現在這樣?!?
我知道母親有多不贊成我在伊斯法罕的所作所為,所以,她的祝福讓我的心里充滿了血的淚水。
“媽媽,我愿意為你犧牲!”我叫道。母親張開雙臂,我蜷在她身邊。她用一只單薄的手臂摟著我,撫摸著我的額頭。我呼吸著她母愛的氣息即便她生氣了,這味道對我來說也是如此甜美感受她溫柔的雙手。幾個星期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撫摸我,我滿足地嘆了口氣。
我想一直蜷在她的身邊,但是下午就要過去了,我知道我必須起身煮飯。畢竟,也許母親會喝一些湯的。我想輕輕地走開,但是她緊緊地抓著我的手,小聲地說:“我親愛的女兒,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任何事我都答應。”
“我走了之后,你必須去找戈迪亞和戈斯塔罕,請求他們的寬恕?!?
我面向她。
“我的孩子,”她繼續說,“你必須告訴他們我死亡的消息,然后把我的遺愿帶給他們:讓他們幫你找一個丈夫?!?
我的喉嚨又哽咽了,就像父親撒手人寰的那天一樣。
“但是”
她用手指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讓我不要說話。她的輕拍就像羽毛的撫摸一樣。
“媽媽,你一定要活著,”我小聲地祈求,“除了你,我沒有其他親人了。”她眼中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痛苦:“我的女兒,除非主召喚我,否則我永遠都不會離棄你。”
“不要!”我哭著大叫。達沃德醒來了,問我們發生了什么事,但我卻說不出話來。他劇烈地濕咳了一陣,就像門外的天氣一樣,然后又睡著了。
“你還沒有答應我?!蹦赣H說,接著,我的手又一次感受到她那鳥兒一般的撫摸。我想起從前,長年累月地織地毯,擰衣服,揉面粉讓她的雙手多么強壯。
我低著頭。“我以神圣的古蘭經起誓?!蔽艺f。
“那我就能滿足地休息了。”她回答,接著閉上了眼睛。
孩子們沖進房間,抱怨說他們餓了。我不得不離開母親,開始做事。我一回想起母親說的話,手就開始顫抖。在切洋蔥時,我幾乎切到自己的手。我把羊骨頭、鹽和蒔蘿扔進鍋里,在火里添了一些干糞,把湯煮沸。孩子們饑餓地嗅著空氣中的香味,他們的表情痛苦而疲憊。
當湯煮好的時候,我把湯盛給母親、孩子們、達沃德和瑪勒凱,還有我自己。這湯僅比熱水好一些,但是節食之后,這湯簡直就是一頓盛宴。孩子們喝著湯,臉頰慢慢變得像蘋果一樣紅潤。我看著躺在被褥上的母親。她的湯在身邊冒著蒸汽,一口未動。
“媽媽,請求你喝一些吧?!蔽艺f。
她把手放在鼻子上,仿佛羊骨的味道讓她覺得惡心。“我吃不下?!彼撊醯鼗卮?。
薩曼一邊打嗝,一邊伸出碗要再喝一些湯。我一邊給他盛湯,心里一邊祈禱能剩一些給母親。但就在這時,達沃德說:“愿你的手永遠不會疼痛!”接著把鍋里的湯都倒進了他的碗里。
沙瓦里說:“我也還想要一些!”
我正要告訴他已經沒有了時,瑪勒凱和我四目交會?!拔液茈y過你母親無法喝湯,但是我們不應該浪費那些?!彼p輕地說。
我沒有回答,拿起母親身旁的湯,遞給了她的兒子。當我回到母親身邊時,我盡量阻止自己去聽沙瓦里喝湯時發出的聲音,因為我的神經就像破舊地毯上的線一樣脆弱。我握著母親無力的手,開始輕輕地祈禱。
“圣潔的法帝瑪,尊敬的先知之女,請賜予我母親永恒的健康。”我乞求道。
“法帝瑪,女人的智慧之首,請聽聽我的禱告。請保佑一個無可指責的母親吧,這個她孩子生命中最燦爛的星星?!?
第二天早上,母親十分饑餓,但家里什么都沒有。我十分生氣瑪勒凱讓她的兒子喝掉了母親的湯,所以避開她的眼睛。當她離開之后,等母親和達沃德都睡著了,我戴上面紗和查多爾,快步走到賈法爾陵墓。我很高興自己住的地方離大巴扎很遠,因為我不想有人知道我成了一個乞丐。在路上,我想出了要說給路人聽的新故事,以刺激他們源源不斷的慷慨之心。
那個乞丐已經拿著他的行乞碗在那兒乞討了?!霸负推脚c安詳與您同在,老爺爺!”我說。
“是誰在那兒?”他粗暴地問。
“昨天的那個女人?!蔽一卮稹?
他用拐杖指了指我的方向。“你又來這兒干什么?”
我往后退了幾步,害怕被他打到?!拔夷赣H仍然病得厲害?!蔽艺f。
“我仍然是瞎子。”
“愿主能讓你重見光明,”我說,盡量友好地回答他粗魯的問題。
“在主這么做之前,我必須吃東西,”他回答,“你不能每天都來這兒,因為我們都會餓死?!?
“那我該怎么做?我也不想餓死?!?
“去其他陵墓,”他說?!叭绻隳赣H下星期還在生病,我會允許你回到這兒來。”
我的臉頰紅得發燙。一個全身污穢的乞丐怎么敢阻止我掙這幾個小錢!我走開,在那個八邊形圣地的入口附近坐下,把布放在地上,開始向路人求救。
不久,一個高個、年老的女人過來詢問那個乞丐的身體如何。她一定是他的長期捐助者。
“并不是很壞,阿里慈悲!”他回答,“至少我比她好一些,”他又說,指了指我的方向。我以為他又一次發了善心,想把銀幣往我這邊送。
“你是什么意思?”女人問,十分渴望這些閑言閑語。
他故意大聲地耳語:“她利用像您這么受人尊敬的路人的慷慨,去買鴉片。”
“什么!”我說?!拔疫@一生從來沒有碰過鴉片!我來這兒,是因為我母親生病了?!?
我的抗議只讓我聽起來像是欲蓋彌彰?!澳敲茨銘摪彦X花在她身上,而不是自己身上。”那個女人回答。
“真主知道何為正當?!逼蜇っ菜瀑t明地說。
他們倆開始聊起毒癮的危險。路人都對我駐足而視,仿佛我是一個惡魔。我知道再呆下去沒有任何作用,因為他們已經相信了那個乞丐的話。沒有人會施舍銀幣給一個吸鴉片的人。
“再見,老爺爺?!蔽艺J命地說。我討厭對他如此熱忱,但是我有可能還要回來?!跋滦瞧谝姟!?
“愿主與你同在!”他回答,聲音友好了些?,F在我才明白他是如何在這個角落里生活了這么多年。
我去了另外兩座陵墓,但每座陵墓都有一個常駐乞丐。當我試圖占用一個角落的時候,他們都對我發出噓聲。我太疲憊了,無法抗爭,于是,我開始走回家。濃云讓天空陰沉沉的,地上有一層薄薄的積雪。我走到老廣場時,發現寒冷已經驅走了所有的小販和顧客。流浪在外的乞丐們都紛紛走進老清真寺躲避。在黯淡的日光之下,清真寺的穹頂看起來十分冰冷。我也覺得十分冰冷?;氐浆斃談P家時,我的手腳都被凍僵了。
母親躺在骯臟的被褥上睡覺。透過皮膚,她臉上的骨頭駭人地清晰可見。她睜開雙眼,搜索著拿著包裹的我。當她看到我手上空空如也時,她又閉上了雙眼。
我用冰冷的雙手摸著母親的臉頰,她欣慰地嘆了口氣。她正在發熱。擔心她的內火會擊敗母親,于是我出門取了一些雪,包在上衣的袖子里,然后把雪放在母親的額頭上。她呻吟著想喝水,我端來一些摻了柳樹汁的刺鼻的湯藥。這是瑪勒凱在巴扎上換來的治療熱病的滋補品。母親勉強地喝下了湯藥,接著馬上和著綠色的膽汁一起吐了出來。我清理干凈這些難聞的嘔吐物,不明白為什么這些**會讓她更糟糕。
晚上,家里已經沒有東西吃了?,斃談P回來后,喝了些淡淡的茶,然后便睡覺了。孩子們因為饑餓而軟弱無力,抱怨餓得肚子疼,然后蜷縮在她身邊??吹剿齻兯谝黄鸬臉幼?,讓我想起我曾經睡在母親的臂彎里,聽著她說讓人安心的故事。
月亮升起了,母親的體溫也隨之升起。我又拿了一些雪為她降溫,輕輕地放在她的前臂上。這次,她猛吸了一口氣,躲開雪,仿佛那些雪正在燃燒。我又試了一次,但是母親把手臂環在胸前,脆弱地想保護自己。讓她感到難過,我很痛苦,但是我必須繼續把雪放在她身上,因為這是能讓她降溫的唯一辦法。不久,她不再動彈,開始輕輕地呻吟著。如果她大叫或者尖叫起來,我會很高興,因為那樣我就能知道她還有力氣。但是這個聲音十分虛弱、可憐,就像棄嬰的叫聲一樣。那是她用盡虛弱、疲憊的身體里所有的力氣才能發出的聲音。
在照料母親的時候,我聽到了其他人惡夢中的囈語。薩曼大叫著,似乎夢到自己在橋下被一個可怕的惡魔追趕。達沃德呼哧呼哧地喘息著,仿佛大半個肺里都是水。住在院子另一頭的一個女人正在生孩子,她大聲哭喊著請求主的庇佑。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后,母親開始試著說話。她的嘴唇一顫一顫地動著,但是我無法聽出她在說什么。我伸出手想撥開她臉上的頭發。她握著我的手,喃喃地說:“世間本無物?!?
“睡吧,媽媽。”我勸母親,不想讓她浪費氣力講故事。
她放開我的手,不安地在床上轉了個身?!盁o物?!彼帜剜卣f。她的下嘴唇裂了,流起血來。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一罐羊油和一些藥草。我把這些抹在母親的嘴唇上,為她止血。
她徒勞地動著嘴唇,仿佛要說完這個契子。為了幫助她,我輕聲地說,“而后才有世界萬物?!?
母親彎了彎嘴唇,仿佛在微笑。我希望她現在能平靜下來。我握起她的手,撫摸著,就像從前她常常撫摸著我的手一樣。她又動了動嘴唇。我不得不低下我的臉,靠著她,聽清她在說什么。
“有了世界萬物!”她固執地說著,“有了世界萬物!”她的雙眼變得呆滯,但有一種奇怪、異常的歡欣,就像癮君子的眼神一樣。
汗水從她的眉毛上流下來。我給她端來一些水,托起她的頭,喂她喝。但是,她興奮地別開臉,繼續試圖說話。那些話就像湯里的蔬菜一樣雜亂無章。我想起曾經,她講故事時的聲音是那么甜美,讓聽眾都深陷于她的魔咒之中。
“媽媽,你必須喝點東西你就像煤一樣燙!”我說。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我把布沾濕,拿到她面前。“你能不能為了我,吸一些水?”她祈求道。
她張開嘴,讓我把布的一角放進她的嘴里。為了讓我高興,她吸了吸,但過一會兒,她又開始說話了。布從她的嘴里掉出來。她抓著肚子,咕噥了一些不連貫的話。
“怎么了,媽媽?”我問。
她按了按自己的腹部。“用力,用力。”她小聲說,她的話就像葉子的沙沙聲。她又抓起我的手,輕輕地按了按。
“而后才有……”她張著嘴說著,我能分辨出她說的這句話,僅僅因為我太熟悉了。
“求求您,請您不要動了?!蔽逸p輕地說。
她的手臂和腿抽搐了一下,然后她皺著眉頭,張開嘴巴,吸了口氣,說:“……你!”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露出溫柔的眼神。在她所編的故事中,我是刻在她心靈上的那個故事。我摸著她的手指,絕望地想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她的體內。
“媽媽,”我哭著說,“請取走跳動在我心臟里的生命吧!”
她的手指越來越軟弱無力,慢慢從我的臉上滑下來。接著,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我希望回到戈迪亞和戈斯塔罕叫我必須續簽臨時婚姻的那一刻。我會用合適的方式乞求戈斯塔罕幫助我解決問題;如果他拒絕了,我會同意他的要求,和費雷東呆在一起,直到他厭倦了我。我會做所有讓母親免受痛苦的事情。
母親又說話了。她的話一起蹦出來,仿佛每個字都非常珍貴。“愿主……保佑你……遠離苦難!”她慢慢地小聲地說。接著,她的身體仿佛沒有一絲力氣了。
“媽媽,請和我在一起!”我哭著叫道。我掐著她的手,但她卻沒有絲毫反應。我輕輕地晃了晃她的手臂,她的肩膀,但她仍然沒有反應。
我沖到瑪勒凱身邊。她仍然蜷縮著,身邊躺著兩個孩子。“醒醒,醒醒!”我焦急地小聲叫道,“過來看看我的母親。”
瑪勒凱擦了擦眼睛,嘆了口氣,昏昏欲睡地站起來。她蹲在母親的被褥旁邊,當她仔細地看著母親蒼白、凹陷的臉頰時,她嚇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把手指放在母親的鼻子下,然后便停止不動了。我屏住呼吸,因為如果母親不再呼吸了,我也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