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禮日清真寺呼喚人們朝拜的宣禮聲響徹天空。人們開始活動起來。外面?zhèn)鱽眢H的嘶叫聲和孩子的哭鬧聲。薩曼醒來,叫著瑪勒凱,祈求她給他面包。瑪凱勒坐在母親的前面,仿佛不想讓薩曼看到母親的模樣。
“她幾乎歸于塵土了,”瑪勒凱最后說,“我會為她還有為你祈禱。”
黎明后不久,我穿上查多爾,戴上面紗,一路跑到大巴扎的肉市。屠夫們已經(jīng)把羊宰好了,羊皮也已經(jīng)剝下來了。一群有錢的人嗡嗡地圍著掛鉤上和臺面上的羊肉。這些有大理石花紋的肉讓我忍不住流口水。我想著一碗新鮮的羊肉湯會給母親帶來多大的氣力。也許有人會仁慈地施舍一些給我。我把腰帶放在地面上,開始乞討。
一個顯然是某個富人家的跑腿的小男孩,買的肉多得讓他幾乎拿不下。而他旁邊那個穿著破舊的查多爾的女人,傾其所有換了一些羊腳和羊骨燉湯。一個正在買內(nèi)臟的年長男人,讓我想起了父親,他十分喜愛內(nèi)臟可巴巴,常常很專業(yè)地在炭火上烤內(nèi)臟。在這一片嘈雜之中,沒有人注意到我。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流走,我不能再等了。我坐在地上,大聲向路人哭喊著讓他們記得真主的恩賜,請他們與別人一同分享。人們好奇地盯著我,但是我的哭喊并沒有讓他們心軟。
對母親痛苦的擔(dān)憂讓我放棄了在原地乞討,開始在肉市上尋找那個滿手是繭的胖男人。我找到他時,他正一個人呆在店里,砍羊的腰部。他凸起的肚子頂著淺藍(lán)色的罩衫。罩衫上有許多血漬,頭巾上也有一條一條的紅色污漬。
“我能幫你什么?”他問。
我拖著雙腳。“我是那個在賈法爾的女人。”我低聲說。
屠夫皮笑肉不笑地說:“我給你一些肉吃吧。”
他給了我一串剛剛烤好的內(nèi)臟。灑著粗鹽的羊肉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也削弱了我的警覺心。我掀起面紗,咬了一口滴著油的肉。行人們都驚訝地盯著我,一個女人居然露出自己的臉。但是我太餓了,已經(jīng)無法顧及這些。
“啊,漂亮而且溫柔。”他說。我一句話不說地把內(nèi)臟烤串吃完了,油脂滴在了我的下巴上。
“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看到你漂亮的雙唇了。”
我沒有回答。我吃完后,我用祈求的聲音說:“我需要一些食物給母親。她生病了。”
屠夫笑了,他的肚子在衣服下?lián)u擺著:“是的,但是你有錢嗎?”
“求求你,”我說,“明年,真主會獎賞你更肥壯的羊。”
他指了指周圍。“巴扎的每個市場都有很多乞丐,”他說,“誰能把他們都喂飽?”
他真是一個丑陋的人,我想。我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走開,雖然這只是佯裝的。
“等等!”他在我身后叫道。他抓起一把鋒利的刀,在羊腿肉上割了一刀。羊肉立刻分裂開來,露出了骨頭。他把羊肉切成一些手掌大小的小塊,然后扔進(jìn)一個陶碗中。
“你不想要這個嗎?”他一邊問一邊把碗遞給我。
我感激地伸向陶碗。“感謝您的仁慈!”我說。
在我碰到碗之前,他又把手縮了回去。“我只有一個要求,在宵拜的宣禮聲之后給我一個小時。”他小聲說。他的嘴唇猥瑣地撇了撇,似乎覺得這樣會引誘我,就像罌粟花引誘蜜蜂一樣。想到躺在他的大肚子下,被他骯臟的大手撫摸,我覺得十分惡心。
“我需要更多時間,”我傲慢地說,仿佛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污穢的交易。“很多。”
屠夫又笑了,自以為他了解了我。他抓起那塊羊腿肉,又切了兩倍的肉給我,然后把肉扔進(jìn)碗里,拿到我的面前。我一把抓起他手上的碗。
“什么時候?”
“至少一個星期以后,”我說,“等我的母親好一些。”
屠夫笑了。“一個星期,那么到那時,我們再開始臨時婚姻!”他小聲地說,“不要以為你能在這個城市里消失。不管你住哪兒,我都能找到你。”
我拿起陶碗,厭惡地顫抖著。“接下來的幾天,我需要更多的肉,”我說,仍然試圖扮演好我的角色。
“隨你所愿。”他回答。
“那么,一周后見。”我一邊走開一邊盡量讓自己顯得妖艷地說。我聽到屠夫在我身后諂媚地笑著。
我走到巴扎的藥市,用一些肉換了我能找到的治療發(fā)熱最好的藥。接著,我跑回家,看看母親的狀況。當(dāng)我到家的時候,她正虛弱地叫著我的名字,我感謝真主又讓她活了一天。我端了一些水給她,又輕輕地喂了一些藥給她吃。
我拿了一小部分肉和卡塔耶換了一些芹菜和大米。我做了一大鍋的燜湯。晚上如果把燜湯放在陰涼的地方,這些湯足夠維持幾天。我又做了一碗濃濃的肉湯給母親。
那天晚上,我們的盛宴是出乎意料的。瑪勒凱、達(dá)沃德和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有一年沒有吃過羊肉了。達(dá)沃德吃飯的時候一直坐著,他從來沒有這么精神過。母親仍然太虛弱,無法吃燜湯,但是她喝了幾口肉湯,又吃了一些藥。
“你哪兒來的肉?”瑪勒凱問。
“別人施舍的。”我回答,不想告訴她事實。富人經(jīng)常用羊做奈茲爾,但是他們從來不會用這么好的肉。如果母親不是病得厲害,她一定會質(zhì)疑我的回答。
我向真主禱告,感謝他賜予我們食物,同時乞求他原諒我對屠夫許下的承諾。我無意再見他,所以決定從今以后,都遠(yuǎn)遠(yuǎn)繞開巴扎的肉市。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把悶湯加熱之后,端給瑪勒凱一家人吃。孩子們飛快地吃著自己分到的食物;瑪勒凱和達(dá)沃德感激地細(xì)嚼慢咽著;而母親,幾乎僅僅是用肉湯沾濕了嘴唇。
當(dāng)這些悶湯就要吃完的時候,一個骯臟的小男孩走進(jìn)我們的院子,要見我。他把我叫出去,把滿滿一大碗油光發(fā)亮的紅肉端在我的面前。我后退了幾步,嚇壞了。
“難道你不高興嗎?”他問,“這是屠夫讓我送來的。”
“啊!”我說,盡力讓自己顯得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屠夫一直期待著你在宵拜的宣禮聲后,”男孩說,“去拜訪他呢。”
即便從他那年幼的眼中,我也能看到他對我的輕視與厭惡。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問,聲音有些不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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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單,”他說,“有一天晚上,我跟著你到這兒了。”
我抓起肉,生硬地向他說了一聲再見。回到屋里,我把肉放進(jìn)鍋里,又加了一些油。當(dāng)母親問我這些肉是哪兒來的時,我老實地告訴她:“是一個屠夫給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我躲開屠夫,他會到瑪勒凱家來,在大家面前羞辱我。這樣,他們就會覺得我們很可恥,我們會再次被趕出門,流落街頭。我想到那個漂亮的年輕樂師,還有他是怎樣淪落為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鍋里的肉開始咝咝作響,我也出了一身的汗,但并不是爐子散發(fā)的熱氣所致。
那天晚上,我夢到屠夫把我?guī)нM(jìn)一個狹小、黑暗的屋子,用他肥胖的手弄斷了我的每一根骨頭。他把我渾身掛在一個血淋淋的掛鉤上。有人要買肉的時候,他就在活生生的我身上割一刀。我恐懼地尖叫起來,把屋子里的人都吵醒了。他們問我怎么了,我卻無法回答。我毫無睡意地躺在床上,痛苦地思索著該怎么做。我和屠夫的約定兩天之后就要兌現(xiàn)了。
戈迪亞和戈斯塔罕把我們趕出門,讓我們自生自滅。而現(xiàn)在,我必須像個乞丐一般回去乞求他們,受盡恥辱。真主仿佛是要讓我徹底地丟盡臉。
下午,我穿上查多爾,顧不上自己的罩衫和長袍是什么樣子的,就向他們家走去。我鼓足勇氣敲響了戈斯塔罕家的大門,鼓足更多的勇氣見了來應(yīng)門的阿里阿什加。
“你來這兒做什么?”他問,仿佛自己看到了一個魔鬼。
“我來請求施舍的。”我低著頭回答。
他嘆了口氣:“我想不會有人愿意見你的。”
“能不能試一試?”
他仔細(xì)地看著我的臉。“我會向他們提起你的下巴。”他最后說,接著消失了一會兒。
當(dāng)他回來叫我進(jìn)去時,我的心開始砰砰地跳著。我脫去外出服,跟著他到了大殿。戈迪亞和戈斯塔罕坐在墊子上,喝著咖啡。戈迪亞穿著用那塊印著紅色和黃色秋葉的天鵝絨做的長袍,配套的黃色鞋子整齊地放在門口。她正在吃玫瑰水餡餅。無助的渴望讓我忍不住流口水。
“色倆目爾來庫姆。”他們一起說,但沒有邀請我坐下,因為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乞討者。
我知道除了完完全全的服從之外沒有什么能打動戈迪亞。我彎下腰,親吻她染著胭脂紅的雙腳。
“我乞求你們的仁慈,”我說,“我母親病得十分厲害,我需要錢買藥和食物。我乞求你們,在法帝瑪?shù)娜蕫巯拢瑤椭覀儼伞!?
“愿伊瑪姆·雷薩保佑她早日恢復(fù)!”戈斯塔罕說,“發(fā)生什么事了?”
щщщ ?tt kan ?c ○ 戈迪亞盯著我,那雙尖銳的眼睛馬上就明白了一切。“你已經(jīng)像面包片一樣瘦弱了。”她說。
“是的,”我回答,“我們并不像在這兒一樣能吃飽穿暖。”
“多么讓人驚訝!”她回答,聲音中透露出滿意。
雖然我覺得戈迪亞過于得意了,但是我仍然控制住自己的脾氣。
“我乞求你們,讓我們繼續(xù)生活在你們的羽翼之下吧,”我說,“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讓我的母親健康舒適、暖衣飽食地生活著。”
戈斯塔罕露出悲痛的表情;戈迪亞則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希望這是可能的,”戈迪亞說,“但是你們離開之后,所有的不幸都煙消云散了。費雷東支付了叮當(dāng)寶石地毯的錢,還有娜希德父母定做的那塊地毯的錢。我相信是娜希德說服他這么做的。”
“我想我知道為什么,”我說,“我告訴她,我離開了她的丈夫,并且乞求她的原諒。也許,是她鼓勵他代表我彌補(bǔ)過失。”
“你真善良,”戈斯塔罕說,“這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離開費雷東對你沒有好處,”戈迪亞打斷丈夫的話,“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
我看著自己骯臟破舊的上衣。戈迪亞家里任何一個女傭都穿得比我體面。
“你什么時候見的娜希德?”戈斯塔罕問。
“我沒有見過她,”我回答。“我寫了一封信給她。”
他看起來十分震驚。“你寫信給她自己寫的?”
我無法再隱瞞自己會寫字這個事實。“娜希德教了我一點兒。”我說。
“贊頌真主!”戈斯塔罕大叫,“我自己的女兒甚至連拿筆都不會。”戈迪亞看起來很尷尬,因為她也不會寫字。
“我不是一個學(xué)者,”我趕忙說,“但是我想通過自己的手讓她知道我有多抱歉。”
戈斯塔罕驚奇地?fù)P起眉毛。“你總是給我一些驚喜,”他說。他仍然疼愛我;我可以從他的注視中看出來。
“還有更多驚喜呢,”戈迪亞說,“你一定還沒有聽說娜希德生了她的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我上次見她的時候,曾懷疑她已經(jīng)懷孕了。為了阻攔戈迪亞提醒我,我所失去的一切,我說,“如果我也這么幸運就好了。”
“好運從來沒有垂青于你。”戈迪亞贊同地說。
“但是,它垂青于你了。”我說,因為我已經(jīng)十分厭煩想起那顆彗星,厭煩聽到別人說我有邪惡的腳步,“我母親生病了,你們能否給我們一些小小的幫助?”
“難道我們沒有做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嗎?”戈迪亞問,“難道你沒有把我們的慷慨扔回我們的臉上嗎?”
“我對我所做的感到非常后悔。”我說,因為事實的確如此。
戈迪亞似乎沒有聽到。“我不明白為什么你會這么窮困,”她說,“你的地毯呢?那能給你帶來一大筆錢。”
我正要回答,但是戈迪亞的手開始在空氣中揮來揮去,仿佛在打蒼蠅。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問你,”她說,“你的解釋我們聽過太多遍了。”
“但是我不得不乞討一些食物!”
“我知道,”戈迪亞說,“廚子看到你在肉市上行乞。”
我顫抖了一下,因為我想到了屠夫:“我們許久沒有吃東西了,已經(jīng)有”
“你說‘乞討’是什么意思?”戈斯塔罕打斷說。
我想開口說話,但是戈迪亞卻不允許。“沒關(guān)系。”她刻薄地說。
“等一下,”戈斯塔罕說,“讓這個女孩說說她的情況。”
“為什么?”戈迪亞問,聲音中帶著命令。但這次,她的膽大妄為激怒了戈斯塔罕。
“夠了!”他咆哮道,戈迪亞仿佛變乖了一會兒。我也震驚了,因為我從來沒有聽過他如此呵斥她,“為什么你沒有告訴我廚子看到她在乞討?你難道想讓我任由我的家人餓死嗎?”
戈迪亞結(jié)結(jié)巴巴地為自己找借口。“我我忘記了。”她小聲地說。
戈斯塔罕盯著她,仿佛那一瞬間,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她所有的缺點。房間里沉靜了許久。戈迪亞沒有勇氣看他。
戈斯塔罕轉(zhuǎn)向我,說:“你的地毯怎么了?”
“我把地毯拿去給荷蘭人了,”我回答,聲音里是深沉的悲痛,“但是,后來我不得不護(hù)理我的下巴。等我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伊朗了。”
戈斯塔罕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因為我提到了我的下巴,還是我的地毯。“他沒有付錢?”
“沒有。”我傷心地說。
“真是一條惡狗!”戈迪亞厭惡地說,仿佛她意識到現(xiàn)在她在丈夫面前必須對我仁慈一些,“你和你母親離開之后,他很快就來取定做的地毯了。幸好我們讓他先付了錢。你也應(yīng)該這樣。”
“是的,”戈斯塔罕說,“那些外國人想搶走自己抓住的任何東西!他們沒有信譽(yù)。”
我動了動腳,一直站著讓我覺得疲憊。“否則,我不會來請求你們的幫助。”我說。
戈斯塔罕同情地看著我,接著叫塔吉去取他的錢袋。
“拿著這些錢,”他一邊說,一邊遞給我一小袋銀幣。“盡你所能地讓你母親康復(fù)。”
“我會盡量不再來勞煩你們的。”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