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希德是因爲(wèi)考布拉才發(fā)現(xiàn)的。”我聲辯，嘴裡流出血來。母親解下頭巾，灰白的長髮隨之披散在肩上。她爲(wèi)我擦去嘴角的鮮血，“我所做的就是承認(rèn)這個事實(shí)。

“你應(yīng)該撒謊的。”戈迪亞說。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雖然我張開嘴就會感到劇痛，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大叫。“每三個月就要擔(dān)心你的丈夫是否還會再要你，你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嗎？你的朋友威脅要傷害你的孩子，你知道這又是什麼感覺嗎？”

“願主永遠(yuǎn)庇護(hù)我的女兒。”戈迪亞回答，無視我的問題。

我撿起戈斯塔罕扔在我腳下的信。我爲(wèi)此而感到羞愧。沒有人比他教會我更多東西；雖然他沒有像父親一樣保護(hù)我，但是他是一個慈愛的老師。

“我盜用了你的印章，這無可否認(rèn)，”我對他說，“但是我沒有其他辦法結(jié)束這個臨時婚姻。”

“你應(yīng)該告訴我你有的煩擾！”戈斯塔罕暴跳如雷。“我會把你的決定告訴他，向他表達(dá)歉意，感謝他的慷慨。他當(dāng)然會很生氣，因爲(wèi)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這樣拒絕，如此粗野的方式，如此糟糕的語言。”

我嘆了口氣。我又犯了急躁的錯誤，但是這次我有充足的理由。“但是戈迪亞告訴我，我必須說‘同意’。”

“如果你告訴我你的計(jì)劃，我會發(fā)現(xiàn)潛在的危險，而且會找到更好的方法。”

我不相信他，因爲(wèi)他從來不敢違背妻子的意願。然而，我說：“我爲(wèi)我的過失感到深深的抱歉。我知道我做事的方法總是不對，因爲(wèi)我不屬於伊斯法罕。我親吻你的雙腳，阿木。”

戈斯塔罕向天張開雙手，看著天空，彷彿上天會賜予他寬恕之心。

“難道她們製造的麻煩還不夠多嗎？”戈迪亞說，“由於她，我們失去了好幾塊地毯的訂單。她們不應(yīng)該再留在這兒了。”

我必須再嘗試一次，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我祈求您的允許，讓我們繼續(xù)留在您的羽翼之下，”我對他說，“我會像奴隸一樣幫您織地毯。我們住在這兒不會讓您多花一枚金幣，我會毫無怨言地做你所說的一切。”

“她上次也這麼說。”戈迪亞說。

戈斯塔罕保持沉默。然後他說：“是的。這很糟糕，實(shí)在太糟糕了。”

這就是戈迪亞所需要的，在她說出幾個星期來一直想說的話之前，所需要的。“你們被趕出這間屋子了。明天，你們就必須離開。”

戈斯塔罕退縮了一下，但沒有阻止她。他走開了，戈迪亞跟在身後，留下正在流血的我。母親仰起我的頭，用頭巾擦淨(jìng)我擦傷的臉頰。我疼得縮了回去。

很快我們就聽到戈迪亞迴盪在屋子裡的呻吟聲。這是戈斯塔罕讓她隨心所願的獎賞。

“真醜惡的聲音。”我低聲說。

母親沒有說話。

“媽媽，”我喃喃地說，因爲(wèi)我?guī)缀鯊埐婚_嘴，“我很抱歉我這麼做。”

母親的臉變得十分冷酷。她猛地站起來，走去廚房，留下我一個人。“再不要她來了。”我聽到廚子說。我躺在地上，任由傷口流著血，心裡感到十分困惑。我慢慢站起來，爬上牀，痛苦地呻吟著。

沙姆絲、佐拉和母親把午飯用的棗核剔完。椰棗燉羊肉濃濃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我聽到所有的僕人都在吃午飯。我仍然躺在牀上，時不時瞌睡一會兒，或者摸著下巴減輕疼痛。母親進(jìn)來睡覺的時候，沒有問我感覺怎麼樣。午夜，我起身上廁所，然後跑去沙姆絲房裡。她看到我時，睜大了雙眼。我把手放在臉上，發(fā)現(xiàn)我的臉頰已經(jīng)腫得像個球。

第二天早上，我無法張開嘴吃東西，我的下嘴脣也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十分了解馬和羊的阿里阿什加，認(rèn)爲(wèi)我的下巴已經(jīng)骨折了。“我不相信是斷了。”他說，但是爲(wèi)了以防萬一，他在我的下巴裹了一塊布，然後綁在頭頂。吩咐我一直綁著，直到不再感覺疼痛爲(wèi)止。

“要多久？”我咬著牙問。

“至少一週。”他回答，他的眼中露出可憐的眼神。

“你理應(yīng)受罰，”他說，“但不用這樣。我對一隻惡狗，都不忍心像他對待你這般殘忍。”

“全都是爲(wèi)了他的妻子！”母親說。

“他總是這樣。”阿里阿什加說。他已經(jīng)在這裡做了許多年的僕人。“這永遠(yuǎn)都無法改變。”

我們把僅有的幾件衣服收拾好之後，便在院子裡等候戈迪亞和戈斯塔罕。

“你的地毯呢？”母親問，擔(dān)憂地看著我那小小的包裹。

“我想，荷蘭人會買下的，”我回答，雖然我還沒有收到他的消息。我十分苦悶，想知道爲(wèi)什麼那個男孩沒有帶給我任何消息。

就在這時，戈迪亞穿著粉色的罩衫，戈斯塔罕穿著酒紅色的罩衫走進(jìn)院子。他們對我臉上纏著的布，和紅腫的臉都沒有說什麼。戈迪亞僵硬著臉和我吻別，然後堅(jiān)決地看向別處。我想，阿里阿什加一定已經(jīng)把我的傷勢告訴了戈斯塔罕，因爲(wèi)他拿起我的手，趁戈迪亞不注意時，偷偷塞了一小袋硬幣在我的袖子裡。

“謝謝你們爲(wèi)我們所做的一切，”母親對他們說，“我很抱歉，給你們帶來了負(fù)擔(dān)。”

“願主永遠(yuǎn)與你們同在。”戈迪亞回答，話裡暗示我們將需要別人的幫忙。

“願主與你們同在。”母親回答。她滿懷希望地看著他們，彷彿他們會再起惻隱之心，但是他們轉(zhuǎn)身走回了外堂。除了再見，我什麼話都沒說，因爲(wèi)我的臉被戈斯塔罕打得很疼，而我的心更疼。

阿里阿什加把我們送到街上，我們凝視著身後關(guān)著的大門。從外面看去，戈斯塔罕的房子看起來像一座堡壘，看不到裡面的舒適，甚至連燈光都看不到。街上的其他房子也同樣冷漠、嚴(yán)肅。

我們走到通往四花園的路口。那個乞丐仍然坐在那棵雪松的附近，行乞碗裡空空如也。他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殘肢被凍得發(fā)紫。看到他的時候，母親彎下身子，從心底哭出來。

“善良的哈努姆，是什麼讓您這麼難過？我能幫您什麼嗎？”乞丐揮了揮殘斷的手臂說。這麼一個衣衫襤褸的人說要幫助我們，讓母親哭得更大聲。我想抱著她，但是她躲開了。

“媽媽，我們會有辦法的。，”我咬著牙說，以免弄疼下巴。但是我並無法讓她信服，因爲(wèi)我自己也幾乎不相信。

“不，我們不會的，”她說，“你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我們現(xiàn)在流落街頭了，可能會死。”

“但是”

“我們應(yīng)該回到村子裡，”母親說，“至少在那兒我們還有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屋檐。”

我想象著我們離開城市的樣子，就像剛來時，我們會走過那座爲(wèi)國王而建的橋。但是，我知道我還沒邁出腳步就會轉(zhuǎn)過身看著這個城市，看著它沐浴在晨光中的翠藍(lán)色和檸檬色穹頂。往前走幾步，我就會駐足在橋的拱門裡，看著城市的風(fēng)景。我已經(jīng)成爲(wèi)伊斯法罕這朵玫瑰的夜鶯了，唱著永恆的情歌，讚頌它的美麗。

“我不想離開。”我說。

“不要再和我說話，”母親對我大吼。她開始向前走，我跟在她的身後，而那個善良的乞丐在一旁祈求我們重歸於好。

我跟著她走到世界景象。寒風(fēng)在廣場上吹起一陣塵土。一個男人走過我們身邊，一邊搓著手一邊發(fā)抖。小販們就像蚊子一樣，在我們耳邊嗡嗡直叫。一個賣刀的小販一直在我們鼻子下?lián)]著“和所羅門的一樣鋒利的刀”。

“走開我沒有錢。”我終於咆哮起來。說這麼多話讓我的下巴感到十分疼痛。

“說謊。”他一邊走開一邊粗魯?shù)卣f。

一陣寒風(fēng)把塵土吹到我們臉上。母親的喉嚨裡也吹進(jìn)了一些灰塵，她開始咳嗽起來。我對一個賣咖啡的小男孩大叫，讓他給我們兩杯熱騰騰的咖啡，並付給他一枚對我來說十分珍貴的銀幣。賣刀的小販在廣場另一頭看到了我的銀幣，他把刀片對著陽光，把光線折射入我的眼裡。

我就要憤慨地詛咒他時，母親阻止了我：“希望你能剋制你的喉嚨，改變一下你的毛躁。”

我吸取教訓(xùn)，用幾乎分不開的嘴脣啜著咖啡。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但我知道我必須在母親找到馱夫帶我們回村之前想到辦法。

“我有個主意。”我說。我站起來時，母親也跟著站起來。我們在小販裡穿梭，直到找到一羣正在巴扎大門附近賣一些小東西的女人。一個女人正在賣一幅栩栩如生的綠樹手工刺繡，這也許是她家裡最好的東西了。另一個正在賣自己編織的毛毯，瑪勒凱正蹲著賣她織的兩塊地毯。當(dāng)她看到我的時候，她恐懼地跳起來。

“願主保佑你們安寧！”她說，“你們發(fā)生什麼事了？”

“瑪勒凱，”我小聲說，“你能幫我們嗎？”

她退縮了一會兒，打量著我劃傷紅腫的臉：“你做了什麼？”

我並不奇怪她會責(zé)備我，因爲(wèi)我知道我看起來是什麼模樣。“戈迪亞說我們給他們帶來太多負(fù)擔(dān)。”我說。

瑪勒凱瞇上眼睛，說：“你做了什麼讓家裡蒙羞的事情嗎？”

“當(dāng)然沒有！”母親大吼，“我女兒從來不會這麼做。”

瑪勒凱似乎有些後悔，因爲(wèi)母親顯然是一個穿著喪服的受人尊敬的寡婦。

“我在一塊地毯上做了一個錯誤的判斷，這讓他們非常生氣。”我說，這至少是部分事實(shí)。我不想告訴她有關(guān)我的臨時婚姻的事，害怕她會因此瞧不起我。

“瑪勒凱，你知道有誰願意收留兩個可憐的女人嗎？我們可以付錢。”

我晃了晃藏腰帶上的小銀袋。我知道瑪勒凱需要錢，而我們需要可以容身的地方。

她嘆了口氣：“我丈夫仍然在生病，我們四個人只有一間屋子。”

“我乞求你，”我回答，“你出去的時候，我們可以照顧他。”

瑪勒凱遲疑了一下，看起來就要拒絕了。

“我知道怎麼做藥，”母親說，“我會盡力治療他的。”

希望讓瑪勒凱的臉明亮起來。

“你會做什麼？”她問。

“我會用山上的草藥調(diào)製湯藥，這可以治療他的肺。”母親趕忙說。她指了指自己的包袱說：“這裡有我夏天採摘的植物。”

瑪勒凱嘆了口氣。“我艱苦的時候，你幫助了我，”她說，“我不會讓你們凍死或者餓死街頭的。”

“願主賜福於你，瑪勒凱！”我說。她完全有理由不相信我的故事，但是她最後還是選擇了幫助我們。

母親和我蹲在她旁邊，幫她賣地毯。瑪勒凱向路人叫賣著，招攬他們看看地毯。但是，許多男人都停下來看她，而不是看地毯，因爲(wèi)她的嘴脣就像玫瑰花苞，她的笑容就像珍珠一樣美麗。母親試圖向他們介紹地毯的優(yōu)點(diǎn)，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但是她的話卻不夠動聽。我想起她是怎樣吸引那個絲綢行商的注意力，讓他買我們的地毯，又是怎樣靦腆地討價還價直到得到她所中意的價格。現(xiàn)在，她看起來很疲憊，沒有人停下來和她打趣。當(dāng)她工作的時候，我坐在地毯上，摸著下巴來減輕疼痛。那天十分寒冷，唯一賣出東西的就是那個賣毛毯的小販，因爲(wèi)她的東西讓人無法拒絕。

快到傍晚的時候，瑪勒凱仍然沒有賣出東西，而大多數(shù)買東西的人都已經(jīng)回家了，她只好捲起地毯。我和她分別背了一塊地毯，母親拿著我們的小包袱，然後我們便跟著瑪勒凱走過溫暖的巴扎，向老廣場和老聚禮日清真寺走去。

母親和瑪勒凱走在前面，她的身體十分僵硬，沒有扭頭看看我，也沒有問我感覺如何。下巴的疼痛讓我渾身不適，但是她的不聞不問讓更讓我痛苦。

我們穿梭在老廣場上。這個廣場我已經(jīng)走過千百次，我開始想念費(fèi)雷東，想念那條兩旁種著樹的小路，還有路邊那座珠寶似的享樂小屋。他也許現(xiàn)在正在那兒，準(zhǔn)備迎接另一個樂師或者其他臨時妻子。我不知不覺地注意起自己的腰部，彷彿他正摟著我的腰，一股熱流從我的小腹綻放至臉頰。我現(xiàn)在必須放棄這樣的快樂，也許我永遠(yuǎn)都不會再有這樣的快樂了。

我們一直走著，直到幾乎出了城。我從來不知道離費(fèi)雷東的快樂宮殿這麼近的地方，居然有這麼幾條彎彎曲曲的僕人住的街道。瑪勒凱走上一條黑暗、彎曲的泥濘小巷子。街上是成堆的垃圾，垃圾上飛著一羣羣嗡嗡叫的蒼蠅，還有一些惡臭的夜香，因爲(wèi)那兒沒有收夜香的人。醜惡的野狗在垃圾堆裡拱著，只有當(dāng)那些蓬頭垢面的小男孩拿石頭砸它們時，這些野狗才會停下來。

雖然外面仍然很亮，但是我們越走，這些彎曲的小巷子就越黑暗，散發(fā)出的味道也越惡臭。我們走進(jìn)一個小院子，院子地板上的土磚已經(jīng)十分破舊了。一羣小孩正在院子裡打打鬧鬧。

兩個小男孩衝向瑪勒凱，張開骯髒的雙手。

“媽媽，有雞嗎？”

“有肉嗎？”

“沒有，我的心肝寶貝，”瑪勒凱輕輕地說，“今天沒有。”

失望的他們回到夥伴們身邊，又開始打鬧起來。

“這是我的孩子，薩曼和沙瓦里。”她說。

瑪勒凱推開門，走進(jìn)房間。“歡迎光臨，”她說，“請不要客氣，我去倒茶。”

我們把鞋脫在門口，坐在地上。廚房的一頭是一個用來取暖和做飯的小爐子，旁邊有幾個黑糊糊的鍋。地上有兩個籃子，裝著一家人的所有的財(cái)產(chǎn)和衣服，屋頂有一些因漏雨而留下的棕色污點(diǎn)。我很同情瑪勒凱必須住在這麼骯髒的屋子裡。當(dāng)我僱傭她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她如此需要錢。

瑪勒凱的丈夫，達(dá)沃德，正躺在屋子一角的牀鋪上，吃力地呼吸著，彷彿有東西堵在肺裡。她摸了摸他的頭，看看他的體溫，然後用布幫他擦去額頭上的汗。

“可憐的人。”她說。

我們一起喝著淡茶，我?guī)缀鯖]有說話。我小心翼翼地不讓參差不齊的杯緣弄傷我的嘴脣。不久，瑪勒凱把孩子叫進(jìn)來吃晚飯，但她只有麪包和奶酪。母親和我拒絕了這些食物，說我們不餓。畢竟，我也無法把麪包塞進(jìn)嘴裡，或者咀嚼。

“你需要一些湯。”瑪勒凱同情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