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幾百年里，旌離不止一次地想過一件事，如果上天能給他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會珍惜……

然后他就會苦笑，多么美好的愿望。過完這一生覺得不滿意還能再來一次。

不是么，把瑕疵填補滿，讓人生完美華麗。

他也曾經看過一些流行的小說，講述的內容都大同小異，無非就是活了一二十年的主角因為某個機緣巧合，帶著記憶重生了并且回到了過去。經歷了后幾十年的社會發展進步，無數的動態都掌握在手中，并利用這些“資源”打造屬于自己的神話和新的人生，得到了以前想得到卻不可能得到的一切。

說真的，有時候看著這類小說旌離不自覺地就會聯想如果自己有這個“重生”的機會，自己的人生該怎么樣？

是甘愿平凡還是掌握一切？

如果在龍淵的歲月都是一場夢，現在真的有了重新開始的可能，自己又會如何選擇？

想法固然美好，現實依然殘酷……

他知道，所謂的人生就是一場游戲，只有一條命的游戲。失敗了就沒有再來的可能。

真正的游戲卻不同，覺得遇到困難了過不去了，就會先存檔，失敗了再讀檔不會影響下面的劇情

人生呢？

不能……

每一步都在探索，每一次探索都不容許出錯。出錯也許就意味著無盡的深淵，永遠爬不出來……

而如果人生能存檔、讀檔，那結果呢？

他想，也許會少了某些樂趣吧……

如果沒有艱難險阻，失去了那種讓人恐懼，讓人瘋狂，讓人著迷的人生氣質……生命又會變成多么單調可怕的東西？

旌離曾經后悔過，小時候的自己太弱，以至于沒能夠保護好家人，長大后的自己則太單純，被利用尚不自知。如果能夠重來，這些遺憾應該會都沒有的吧？

那樣的話，養父，還有真正的父母能不能活下來？自己能不能早很多年就建立起自己的事業，守護好珍惜的一切？

他曾為此比較，認為自己占了劣勢，或是認為自己沒有別人幸福。

但漸漸地他明白了，人們將在什么時候出什么問題，誰都難以預料。人們無法預測自己會在什么時候生病受傷，或是面臨什么災難，這沒什么好抱怨的，也無需與任何人比較，因為誰都有可能遇到。

他也不拒絕這些傷病災難的到來，就正如他不拒絕承認他的任何缺點或是尷尬不好的回憶。

因此，即使人生可以讀檔，他也仍然愿意什么都不改變，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那些都是屬于自己的。

獨一無二的記憶。

就好像如果改變了父母在戰爭中死亡的結局，自己就不可能遇到養父，甚至也不可能加入龍淵，結識那么多親愛的同伴了……

承認那些過去的黑暗，讓人可以坦然面對自己。

所以要做的事情就很簡單了——人生正是因為沒辦法像游戲那樣讀檔重來，才會更加珍貴。

“父親，我……很謝謝你。”

微笑著抬起頭，對著慈愛的龍人養父說了最后一句話后，旌離原本幼小的身體再度長大，而周圍的空間應聲破碎。

“我不會讀檔的，這就是我的選擇。”

……

“啊啊，真的很厲害啊，居然連那樣的美夢都忍心破碎掉……”

一個有著雪白短碎發與褐色雙眸的***在黑暗中感嘆著。他身穿有點破舊的赤金風衣，白色襯衫打底，下身黑色長褲，儼然一個標準的紳士。

“嘛，忘了自我介紹了——溫斯頓，這一層的守衛，請多指教。”

“我知道了，接下來不打倒你就沒辦法前進吧。”小暗趕忙扶住癱倒在地的旌離，對方已經昏迷了過去，破除幻境無疑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

溫斯頓一笑：“沒錯。不過事先聲明哦，我可不是什么暴力的家伙，所以不會和你直接動手的……相反，我們玩一個賭局如何？”

小暗目光一寒，窮盡目光想要看清楚對面這個男人笑容下隱藏的東西，可惜哪里看得清楚，一切都隱藏在蒼茫迷霧之中。

“什么賭局？”

“很簡單啊，剛才我給你的同伴制造了一個幻境，不過那只是簡單的把戲……接下來，我會以自己的生命為楔，發動一個超大型幻境，若是你能夠破解它，那我就會死掉，否則……你死。”溫斯頓還是一副神秘的笑容，“敢不敢呢，這個以生命作為賭注的賭局？”

“我答應你！”

話音未落，周圍世界忽然大變，只見面前一道青石長梯，延伸至不知道多遠的地方。而自己則失去了一切的力量，變得如同凡人。想來，這里就是溫斯頓說的幻境了。

小暗若有所思，但也沒有多想，踏出了第一步，隨后還不等他反應過來，第一個幻境開始了。

小暗目光淡然，看了周圍一眼，卻是車水馬龍的人世街頭，正是自己從小長大的街道，轉角處依稀還能看到一群學生打扮的女孩子，其中一人赫然是幼年時自己曾經為之心動過的青梅，她淺笑妍妍，驀然回首，向他招手。

小暗閉上眼睛，沒有半點動容，他的意念如此堅定，看著那個女孩便如同看到一個陌生人一般，腳步一邁，空間破碎，一切都化作虛妄。

小暗面無表情地回到青石長梯上，沒有停步，腳步一邁，再次踏前一步。

剎那間，天地變化，小暗的父母和姐姐出現在小暗眼前，是他在德拉特城的家。沉默一下，小暗目光有些動容，微微點點頭，坐下來，與父母一起吃了一頓晚餐，然后才長長嘆息一聲，意念堅定，心念一動，再次踏出一步，空間破碎，小暗穩穩地踏出第三步。

宛如一步一問心般，小暗腳步不停，步步往上，很快就在青石長梯上一騎絕塵，讓在外界觀看的溫斯頓驚詫無比。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這個幻境可是我幻術的最高成就，十幾萬級臺階，一級比一級困難，可以說之前給旌離設置的那種幻境，最多相當于這里一百級左右的程度……這個少年，即使心性堅韌，又怎么可能像走普通臺階那樣一路向上？”

而此刻問心幻境中，小暗已經邁出了九十九步，但怕是連這青石長梯的千分之一都沒走完。

一路所過，小暗目光漠然，一步一問心，那問心幻境中出現的假象，大多是以小暗此生經歷為主，當真是由心而變，但想要阻攔小暗前進，卻是根本做不到。

走到后來，小暗腳步越來越快，青石長梯上產生出來的幻境，連阻止小暗一秒都做不到，好像他在人生的路上將所有人遠遠的拋在身后一樣，前路漫漫，只有他一人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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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出一步，小暗看到了萊芙和他的機械少女二號，看到了那一天慘烈的大爆炸，輕嘆一聲，小暗伸出手一抓，空間破碎，小暗再次踏出一步。

萊芙他們給了他擊破魔龍的希望，他則以誠心對待他們，而最后的自滅也是萊芙心甘情愿為自己開路。這件事情，他問心無愧。

再次向前，這一次是麗塔老師出現在了小暗的面前，小暗的瞳孔收縮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那日老師垂死之時釋然的目光，小暗頓時沉默一下，過了十秒，才堅定邁出。

麗塔老師有她的道路，但小暗也有自己的堅持，說到底，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作為回報養育之恩與授業之恩的代價，便是用盡自己所有的本領，將老師視為真正的對手一戰，這也是她的心愿，小暗自忖問心無愧。

小暗腳步越來越快，往事如云煙，無法在他心頭帶來半點凝滯，一路走來，他不曾悔，也不曾愧，拿往事來迷惑他，當真是可笑。

再次往前，小暗已經走完了一半。繼續往前，小暗頭也不曾回，他這一生，便如這腳下邁出的一步又一步，如此堅定，未曾悔，未曾愧，所以無須回頭。

“這個少年難道內心當真是堅硬似鐵一般么？往事隨風，難道此生竟然沒有半點讓他后悔，想要停住的時候么？”

溫斯頓終于忍不住，驚駭地叫了一聲，他作為這問心幻境的創造者，所以更知道這問心幻境的可怕，簡直是境由心生，每一步邁出，都是一段過去。

能夠走得如此堅定，除非此生，他從未后悔，從未有愧。

但這世上怎么可以有這樣的人存在？除非……

不行了，必須祭出自己最后的殺招！

小暗目光平靜，心中卻隱隱有些失望，這樣的幻境，對付旌離其實都足夠了，可是……自己完全不同。

“我的路，走到盡頭，或許就是只剩自己，不見眾生吧。”

這一刻小暗忽然遲疑一下，但目光一冷，空洞無物，再次落下一步，“即使如此，那也是我的路。就是跪著，我也會走完！”

“轟轟轟！”

青石長梯的盡處忽然雷霆大作，隨后一道金色雷霆閃爍，垂落下來，在小暗身前鋪成一條金色的道路。

小暗目光一寒，一步踏上，剎那間小暗便看到了一尊光影，隱藏在金色的雷霆之中，看不清楚面目，掌中托著一株金色蓮花。

那蓮花層層疊疊，充滿法則的韻律，仔細看去，那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個又一個的世界！

小暗雙眸毫無波瀾，他沒有想到這問心幻境的盡頭，竟然會是這樣，這一尊不明身份的光影坐在那里，便如同鎮壓著天地一般，這哪里是人，分明是神，或者說是神靈的一尊分身。

小暗眉頭一挑，又覺得不對，目光之中智慧閃過，終于明悟，或許這是無上的神念所化，那問心路上一步一問心的幻境，都是眼前身影掌中的金色蓮花。

金色雷霆中的光影，煌煌昭昭，浩瀚偉大，沒有親眼看到的人難以想象。金色雷霆絲絲縷縷從那尊光影的口鼻入，一呼一吸，呼進去的是金色雷霆，吐出來的氤氳紫氣，落入那掌中的金色蓮花中，那金色蓮花便寸寸綻放，然后合攏，宛如輪回一般。

小暗目光警惕，這道光影給他的感覺極為可怕，便是在暗之日曜的身上也沒有感受過如此浩瀚的威嚴，不容褻瀆，而這，僅僅只是一道神念。

“汝今能持否！”

金色光影忽然開口，意念浩瀚偉大，金色雷霆震蕩，可怕威嚴瞬間而起，如威如獄一般，壓迫得小暗不自覺退后一步。

“汝今能持否！”

又是一聲浩瀚意念轟擊而下，重重轟擊在小暗心頭，過往云煙，往事如風一般在小暗眼前不停變化，此生一路走來遇到的每件事，每個人都在他眼前定格。

小暗目光一凝，冷哼一聲，不退反進，踏前一步，哪怕壓力如星空大海一般，卻還是挺直了脊梁，白衣的少年面對浩瀚偉大的金色光影，哪怕足以擊毀星辰的雷霆就在他腳下跳躍，哪怕他此刻手無縛雞之力，卻依然是從容不慌，目光平靜，“心之所在，道之所在。我，能持！你，到底是誰！”

“汝今能持否！”

沒有回答，只是更加震蕩人心的一句喝問，金色光影忽然睜開了眼睛。雙眸金黃，冰冷，仿佛無情天道一般，喝問眾生，聲聲如雷霆，擊打在小暗身上，拷問他的本心。

無數虛妄宛如真實一般在小暗心中閃過，剎那間讓他心靈有些震蕩，人生仿佛陷入輪回之中，一次又一次。小暗仿佛被投入種種人生之中，去悟，去持，去爭。

小暗目光開闔，堅定決絕，他竟然直接生生踏前三步，伸手便要去抓開那金色光影的真面目。口中低喝著，“你到底是誰？裝神弄鬼的家伙，區區幻境，豈能磨滅我心，扭曲我道！”

他現在有些明白了，這個幻境最可怕的地方其實并不在于讓人迷失自我，而是直接摧毀人生活下去的根本信念。沒有了信念，即使還活著，也如同死去一樣。

下一刻，那金色光影忽然大笑一聲，伸手一指，掌中托起的那金色蓮花忽然之間一片花瓣掉落，飄飄蕩蕩，落在小暗身上。

小暗目光一寒，下意識地伸手去擋，但那一片金色的蓮花花瓣卻是宛如虛妄一般，一碰到小暗，便瞬間破散，化作一道光拉扯著小暗往下掉去。

不知何時小暗腳下出現了一個深淵，深不見底，那深淵兩側閃爍的畫面，竟然全都是小暗的過去曾經，他見過的每一個人，經歷過的每一件事情。

一點又一點地往下掉，這金色的蓮花花瓣裹挾之處，小暗看到那些曾經，那些往事，那些故人，全都停留在深淵的兩側，被那金色的蓮花花瓣裹挾，然后漸漸變得空白，一個個熟悉的面孔，被那金色的蓮花花瓣覆蓋，宛如一把無情的刀，在這一刻，用力斬下！

金色光影目光漠漠，看著小暗被那一片金色蓮花的花瓣卷著落下去，緩緩閉上了眼，“當汝非汝，此道能持否……”

“轟轟轟！”

“我……是……？！”

問心幻境上忽然云霧遮掩，隨后一道光亮起，璀璨無比，撕裂云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