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
姜武帶著她回去的途中,小雪就變成了大片大片不停落下的雪花,等到了晚上,城中已經積起了齊膝深的厚雪。
姜姬嘆了口氣,對姜武說:“你該回浦合了。”
寒冬到來,不管是商城的田奴還是姜武的士兵都會有大批被凍死。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穩定人心,姜武必須立刻趕回浦合。
姜武不想走,可他還是走了。他已經不是當年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他知道浦合的秩序是由他建立的,維系在他一人身上。
如果他離開,浦合的秩序會一夜崩塌,會死傷無數。
他必須回去,那個城市已經是他的了。
“你帶回去一些煤和糧食,還有武器。我給你一半。”楊云海攢下的武器可不少,而姜武一直是一窮二白。
“我……”他想拒絕。
她搖頭,小聲說:“我暫時不需要這么多武器。”她對商城的控制力遠沒有姜武對他的軍隊的掌控力強,所以她必須削弱商城的軍隊的力量。
她會不停的向衛開的軍隊中注入新的生命,給他更多的人,但不會給他足夠的武器。
因為武器不會聽人的話,它們握在誰的手上,就會砍向他們的敵人。
人卻是不那么容易操縱的。
所以目前商城的武器只要維護在一個較少的數目就足夠了。
姜武第二天就走了,帶走了糧食,重新提煉好的食鹽,一些煤,還有武器。
衛始他們都沒有意見,鹽場上無數袋鹽土讓他們沒辦法有意見。
姜大將軍已經在這里停留的夠久了,他的存在幫助公主確立了地位,也幫助商城確立了秩序。
姜武走了以后,姜姬很快發現她身邊的新人與舊人之間的矛盾已經無法再掩飾下去了。
商城像一個封閉的孤島,這不是因為它的地理位置,而是因為現在是她在掌管它。
因為她的原因,商城的官職體系非常簡單。
她是個女人,這是她的社會性別。
意味著當她獨自一人時,她可以讓自己去做任何事。而當她處在群體之中時,群體對她的既定印象,就替她畫下了一個圓圈世界。
在這個圈內,她就算什么也不做,行為也會被人做出種種解讀。
比如蟠兒、龍涎、姜武,都被當成跟她有關系的男人,男寵。
同樣的,人們對于她的設想也不會超出這個圈的范圍之外。
商城,她不能讓它像人們熟悉的其他城市那樣發展。
只有它從一開始就不同,從頭到尾都與眾不同,人們才會接受這個不同的城市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主人。
比如她。
她棄之不用現有的官職休系,對衛始、莫言、衛開他們隨便亂封,原因也是這個。
現有的官職體系上下階級已經固定了,一旦確立,那就會在人們心中留下永遠的痕跡:誰是上,誰是下。
她的亂來讓所有人都搞不清:這個人跟我比,是比我大?還是比我小?他該聽我的嗎?還是他不該聽我的?我能管得住他嗎?
跳出官階的大小,他們之間的爭執變變得平和得多了。
衛始是太守,可他手下無兵。
衛開手上的兵馬最多,他卻是郎中將。莫言手中只有城門衛的數千人,他的官職卻是司衛,半武半文。
這三人站在一起,誰聽誰的?
如果只看官職,衛始和莫言可以同座而論,衛開只能居于下首。
可從她一貫的態度來看,衛始和衛開是平級,莫言反倒遜衛開一成。
同樣的,蟠兒是司祿,他貌似不管民生,不管百姓,不管流民,只管商人。
可衛開的軍餉要找他發,衛始建城也要找他拿錢,城中稅收也是他的活。
商城又不能自給自足,一切都要從外面買,吃的用的、刀槍鹽鐵,樣樣都要離不開金碧館。
更有甚者,衛始等人的俸祿是他發的。
兩邊當時是處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之中。
因為除了兩者之間的上下關系之外,還有一種階級差別是深植在人的心中的。
衛始他們從出生起,就和蟠兒他們處在完全不同的階級。而且兩邊是完全沒有交集的。
蟠兒永遠沒有可能夠得上衛始他們的階級,不可能擁有跟他們一樣的地位。這是兩邊的出身決定的。
雖然衛始現在處在和蟠兒一樣的奴仆這個階級內,但心理上的落差不是一那么容易彌和的。
當時,衛始他們寧愿做一個自由的人去死,卻不愿當一個奴隸活下去。
她當時收服衛始幾人就是利用了他們的這種心理,她給了他們重新做一個士人的機會。
他們在她身邊,只有在她身邊才有這個機會,才能短暫的回到他們的世界中去。
這使衛始他們不會輕易的背叛她。
但是,士人社會又是非常排外的。衛始他們會自動自發的維護這個階級的尊嚴,所以他們絕不會認同蟠兒他們。
這其中還包括姜武。
蟠兒只有一個人時,他們感受到的威脅還沒有這么大。可是當姜禮他們紛紛回來之后,衛始身邊的人開始覺得不安了。
他們會想要試探她的態度,看她更看重哪一邊。如果從她這里得不到答案,他們會開始主動清除蟠兒他們。
或許,不會要他們的命,但讓一個人消失的辦法有很多。他們可以讓蟠兒和姜禮永遠也沒辦法接觸到她,不能出現在她眼前。
衛始就來找她問過要不要讓姜禮他們去當村長,好把丁培幾人換回來。
丁培他們很好用,可衛始認為不該讓他們長久的去管理田奴,一旦他們在田奴心中形成權威印象,日后想要扭轉就不容易了。
田奴現在雖然是奴隸,但一旦發生戰爭,他們立刻就要披掛上陣,重新去當兵,來保護商城,保護她。
這樣一來,當時管理他們的村長,就會成為他們的什長、伯長。
這正是需要對她忠誠的人去做,而且也是一個很好的歷練。
衛始的提議很好,但姜姬拒絕了。她讓衛始把侍人們和丁培做替換,而姜禮他們要學習商城的一切,不能到外面去。
“在外面只學一些管理田奴的本事有什么用?讓他們留下,不拘是跟著你還是跟著蟠兒。”她說,“不必擔心丁培把田奴偷走,丁家在婦方多年也沒養出一支雄兵,丁培做不到。”
衛始沒有堅持,答應下來,當時就問姜禮他們要不要跟他走,最后姜禮、姜溫跟衛始走了,姜勇、姜良、姜儉都去了金碧館。
她不知道姜禮幾人是怎么商量的,但跟衛始走的姜禮和姜溫都是比較有戒心,有自己的主意,不會輕易被說服的。剩下算是比較純良的就去蟠兒那邊了。
看來他們心里也有數,才回來一天而已,真叫她不知說什么好。
聰明過頭了,這群“孩子”。
望著衛始的背影,姜姬的感覺有點復雜。
她很喜歡衛始他們,也相信他們對她的忠誠,哪怕為她去死,這些侍人都不會有絲毫猶豫。
可他們就像姜武一樣,過于“忠直”。
對魯國,對姜元,對這個世界既定的規則。
——看來她需要的是叛逆者。
衛始他們雖然全都家破人亡,全都是他們自己階級的犧牲者,但他們卻不會背叛自己的階級,哪怕這個階級剛對他們刀劍相向,殺光他們的全家。但他們把仇恨集中在單人身上,甚至不會延伸到姜元身上。
這一點上,他們和姜武一樣“愚蠢”。
他們維護自己的階級,他們努力的一切都是為了重新回到這個階級中去。
這種維護也包括他們不會坐視她做一些大逆不道的事——一旦她做了,就要做好準備,迎接衛始他們的背叛。
衛始不是傻子。她到目前為止做的很多事都露出了馬腳,他一定已經看出來了,但他也不會那么快就決定要背叛她,這大概需要更多的刺激。
她暫時不打算繼續刺激他。
所以,她給他找了個活兒。
就像她擔心的那樣,雪沒有停,一直在下。
城中很快出來了凍死的人,很多流民,甚至一些為了淘金跑到商城來的小商人,他們有的被凍死在街邊,有的則被凍死在旅館或茶館中,甚至還有人被凍死在自己的房子里。
黃老的醫院成了收尸所,根據風俗,姜姬不能說把死人都給燒了——這會讓她成為眾矢之地,而且也很費柴。
她讓人在城外挖個大坑,把死人都扔進去埋了。
田奴中也有大批死亡的,丁培為此面色蒼白的來找她賠罪,似乎她在他走之前告訴他的死一人都要說明理由這件事嚇壞了他。
她讓他把死尸就地掩埋,在每村都定一個墓地,然后就讓他走了,臨走還讓他帶走了一些糧食和煤。
丁培離開時都不敢相信這么輕松就過關了!
另一邊,曹非也終于忍耐不住了。就算他以為公主是在故意釣他的胃口,他也不能再忍下去了。
已經下雪了,他要盡快趕回燕國,這個孩子他必須馬上交給摘星公主。
聽到曹非再次求見,姜姬準了。
看到曹非背著孩子,一步一叩的進來,她不是不佩服、不感動的。
她也能理解曹非和衛始對國家的忠誠,就像她對她的祖國的忠誠一樣,那是愿意獻出一切的單戀。
百折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