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園被“拘禁”在蓮花臺深處的一座小宮室內,有兩個侍人照顧他,也是看管他。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但一不能去大王那里,二不能去公主那里,三不能出宮。
白清園每天抱琴出門,有時月亮都升起來了還不回去。
偶爾也能遇到一二知音,得知一點外面的事。但他越來越不想聽段青絲他們又怎么樣了。
白清園后悔了。
他早就后悔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可能是段青絲從陪大王踢球而幸進的寵臣起變成了大王不能稍離左右的值日,而他仍然還是一個寵奴。
連臣都不是,只是奴兒而已。
而且他還早就“失寵”了。
當公主的目光終于從他身上移開,他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一飛沖天。他以為公主才是遮擋住他光芒的阻礙,但沒了公主,他還是他,沒有人因為他的智慧和學識而賞識他。
他真的有才華嗎?
白清園最近常常想這個問題,想到最后,都會讓他從心底發寒。
他確實曾努力讀書,先生、同窗、父母長輩都夸他聰明好學,博文強識。
可在這蓮花臺上,他才發現他讀的書和別人沒什么不同。如果只有他讀過書,別人都沒讀過,那他才能配得上他心目中自己的形象。
事實上卻是他會的,別人都會,他知道的,別人都知道;而別人懂的,他卻未必懂。
除了讀書之外,他擅長琴畫,也會弓馬,但都只是泛泛。
他沒有什么地方比別人更出色——除了臉。
他恍然發現,其實他就是一個裝飾華麗的盒子,出身名門,鑲金嵌玉,里面裝的東西卻平平無奇。
不是公主只看到他的臉,而是他只有一張臉比別人好。
發現這個,讓他痛苦得像吞了一把苦藥,苦在心口,卻不能說給別人聽。
可怎么改變自己現在的處境,他卻毫無頭緒。
回家鄉是不可能了,他現在這樣回去,不但不能給家里增光添采,說不定還會給家族帶去麻煩。
他還是想等日后功成名就了再回家去見父母親人。
……他想離開這里。離開蓮花臺!離開大王和公主!再也不做蓮花臺里的“白清園”。
只要離開這里,他就又能做回自己了!
一個侍人從小徑上走過來,左右張望了下,鉆進了樹叢里。
越過樹從,眼前會豁然開朗。下方是一個谷地,中央有一個小亭,亭前長著一叢迎春花,正在迎風招展。
亭里只有白清園自己,榻旁燒著香爐,只開了一面窗,正對著那叢迎春花。他的手在琴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拂著,琴聲時斷時續。
侍人快步下來,走進亭中,對白清園說:“蔣大兄叫我來告訴公子,外面有人在找公子。”
白清園不解:“外面?宮外?是我家鄉的人嗎?”
他在樂城沒有親友。
侍人搖頭,“這就不知道了。公子,大兄說能幫公子出去與那人相見。”
白清園心中泛起了漣漪,他定了定神,才道:“出去干什么?讓那人走吧。”
侍人點點頭,并不多勸,轉身就離開了。
他走后,白清園卻沒辦法忘了他說的話。
在他醒悟過來之后,對蔣勝也無法全心去相信他了。他懷疑蔣勝與他交好也是有目的的。可能蔣勝以為他會得到公主的寵愛才來接近他,后來他在公主那里“失寵”后,蔣勝就不再親自來找他,總是讓別的侍人來傳話,兩人慢慢就疏遠了。
這樣也好,這樣他利用起蔣勝來才不會心軟。
他想逃出去。
這是個好機會!
但那個來找他的人是誰呢?
又過了幾日,白清園一直在等蔣勝再來找他,誰知蔣勝再也不來了。難道他就這么錯過了這個機會?白清園不停后悔,早知道上次就答應了!
不料,這天他又找了一處僻靜的地方坐著讀書,一個人突然冒出來,他上下打量他,目光帶著驚奇與釋然。
白清園看他打扮像是來見大王的士子,就客氣的招呼他:“公子是迷路了嗎?北奉宮在北邊。你從這里出去,一直往北走就是了。”他指著自己面前的茶和酒,說:“如果公主不嫌棄,倒是可以在這里歇歇腳。”
趙理走過去,端正坐下。他看白清園不像受過刑或吃過苦頭的樣子,那他父親失蹤的事,白清園是知情還是不知情?
他先不動聲色的與白清園談了談詩書,兩人又各彈了一首小調來以樂會友,喝了茶和酒,消磨了半天時間,白清園就叫侍人去拿飯菜。
白清園:“阿理如果不介意我這里太簡陋,就跟我隨便用一點吧。”
趙理:“我這肚子是個酒肉飯桶,要讓白兄破費了。”
不多時,鼎食送上來了。
趙理嘆道:“此物冬日最佳。”
白清園卻嘆道:“不過一鼎糊涂而已。”
趙理笑道:“白兄是個清白人,看不慣此物也應當。”
兩人談到現在,才算是交了一點點心。白清園卻不像之前那樣見著一個人就暢舒心曲,他自覺羞恥,不肯再把心事說給別人聽。
幸好趙理也沒有繼續打聽,叫他松了口氣。他孤寂以久,好不容易今天遇上一個聊得來的人。
趙理執壺倒酒,道:“我來助助酒興吧。”說罷,借琴輕拂幾下,起了調子,就自己唱起來。
他唱的當然是趙薈自作的詩曲。
白清園一聽就聽出來了,險些連杯子都摔了,等趙理唱完,不由得問:“此詩是阿理所做?”
趙理搖頭:“是我家鄉的鄉曲,似乎是個無名之人做的,傳唱一時。”
白清園想打探就說:“阿理家鄉是哪里的?”
趙理說:“包浮,在魯與鄭相鄰的地方,一座小城。”
白清園把“包浮”這個名字在心里念數遍,一點印象都沒有。可見是一座極小的城了。
他搖頭道:“慚愧,是我孤陋寡聞了。”
趙理:“家鄉雖小,卻是我心歸處。白兄聽過這個曲子?”
白清園:“曾經與一友人閑談時聽他吟過。”
趙理:“哦?白兄這友人姓甚名誰?說不定我認識呢。”
白清園苦笑搖頭:“我與他未曾見過面,也未以姓名相稱。”所以那筆友突然不再有音訊后他才發現,他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卻與他交了兩年的“朋友”,這是何等的可笑與愚蠢?
趙理卻已經確定,他父親在蓮花臺的內應就是白清園。
現在父親失蹤,白清園是唯一有可能知道實情的人。
他已經不想再等了!
白清園不知不覺間就對趙理吐露了許多事,言談之間透出他覺得在這里別人始終都會把他當成公主的寵兒,而不是他自己,他希望能到一個沒有偏見的地方,重新審視自己,重新找到人生的意義。
趙理贊同,跟著就替他出主意:“不如我二人換了衣服,等到天暗下來,你拌成我出去,我有一匹騎來的馬就在宮外,我將這馬送你,你不就能脫身出去了嗎?”
白清園又喜又驚又憂又怕,趙理激他道:“原來不過是酒后狂言而已!”
怎么是狂言呢?他是真心這樣想的!
兩人就在小亭中換了衣服,等到黃昏時,天色暗下來,白清園先在亭中說:“那你先走吧,我有酒了,就不送你了。”
趙理:“不必送了,我認得路。”
然后小門打開,“趙理”似乎是覺得酒醉后形容不雅,不愿意被人看到,以手掩面,側頭避開守在亭外的兩個侍人,匆匆離開了。
兩個侍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進亭中看到“白清園”仿佛酒醉,倒在榻上,臉藏在下面。
這人就退出來,在外面說:“醉了。”
“你我還沒吃呢,再等等,只怕就沒飯了。”
“那怎么辦?亭子里倒是還有一些飯食……”
“我不吃剩飯!!”趙理本來還想自己要怎么出去,不料這兩個侍人看到“白清園”醉倒,兩人竟然商量后就偷偷溜走去吃飯了!
天大的好機會!
等這兩人的足音消失后,趙理想了想,把亭中的香爐和火燭都打翻,火苗騰起,他打開窗子,這才走了。
等他快出宮門時,已經看到了遠處天空中騰起了一道煙柱。
宮門處的侍衛還認得他,不多問就放他出去了,只是一個人奇怪道:“剛才不是已經走了嗎?”
但天已經暗了,急著關宮門,不少宮中士子都趕在這個時間出去,趙理匯入人群中,很快就不見蹤影了。
白清園出來后很快就找到了趙理的馬,馬兒溫馴,他上了馬,馬兒就輕快的跑了起來。
這么簡單就能成功逃出來,白清園實在是不敢相信!
直到身后的蓮花臺越來越遠,他才相信他真的逃出來了,真的離開那個地方了。
只要他離開樂城,就可以不做白清園,他也可以改一改容貌,把臉涂黑,或者把眉毛剃掉重新涂,再把鬢角也剃了,再蓄起胡子來,就不會有人能認出他了。
他一時想得很多,等回過神來才發現他沒有控馬,馬兒自己在亂走。不過幸好馬兒沒有往人多的地方去,而且也快到城門了。
眼前是一條小巷子,曲折得很,周圍的房舍都很低很小,屋里大多都沒有點燈,不過聽聲音,這里是有住人的。
他還聞到了飯菜的香氣,有些人家的灶火還沒有熄,煙囪還在冒煙。
他看看天色,現在出城有些晚了,要是能借住的話……天黑,可能會看不清他的臉,而且也不是人人都認識“白清園”。
馬兒停在一處人家前,他見狀道:“馬兒,這是你替我選的人家嗎?”
他跳下馬來,在地上搓了些土涂在頭頸手上,再把頭發抓得亂一些,把簪子和玉佩都取下藏在懷里,明早好付房前,然后才敲門。
趙時早就聽到趙理的馬的叫聲了,他匆匆出來開門,還沒說話,就見牽馬的是一個不認識的人!
馬還是原來的,主人卻不對了。
白清園:“我是外鄉人,進城晚了,還沒來得及找住宿的地方,不知能不能在此借宿一晚?”
趙時讓他進來,主動過去牽馬:“請進,請進。正好家里也有馬房,我送馬過去,你自己進去吧,這家里就我們兄弟三人,還有一個做飯洗衣的婆婆。對了,你用過飯了嗎?沒有的話,家里有餅和醬。”
趙晶也出來了,正茫然,聽到趙時的話就把白清園讓進去,兩兄弟對了個眼神,趙晶就在身后掩上門,進屋點燈,看白清園藏頭露尾的,找了個借口出來,跑來找趙時:“這是誰?這不就是小叔叔的馬嗎?小叔叔呢?”
那馬回到熟悉的地方,正自在呢。
趙時說:“那人恐怕不知道,這馬如果是不認識的人騎了,只會往家走。”這脾氣當時還有人說不好,要給趙理換馬,趙理卻說這才叫好馬呢,不肯換,疼愛的如同寶貝一樣。
趙晶:“那人是賊?”
趙時搖頭:“有賊自己送上門的嗎?你去看著他,我覺得這人來歷不小。”
趙晶又回去送了晚飯和熱水供白清園洗漱,但白清園死活不肯當著他的面洗漱更衣,還把燈給熄了,說夜里點燈費油,他不舍得。
趙晶只好避出來,找趙時說:“這人有病!我剛才點燈時他就拿背對著我,一點禮貌都不懂!剛才我又進去,他還把燈熄了,屋子里黑得什么都看不到,我還差點摔著呢。他一定有問題!明早說不定會悄悄溜呢!”
趙理還沒回來,這個人可不能讓走了。
趙時說:“不怕,等晚上他睡了,我們進去把他綁了!”
天漸漸黑了,門突然又響了。
趙時去開門,看到了趙理,立刻把人讓進來,悄悄問:“有個人騎了你的馬回來了!”趙理:“我知道,我們進去那這人綁了!他一定知道爹爹的消息!”
白清園不敢睡著,只是合衣在榻上閉著眼裝睡。他是防著這家人心懷不軌,卻又覺得世上沒那么多壞人。
結果門一響,他立刻坐起來,大聲喊道:“干什么?”三個黑影撲上來,把他按倒,堵嘴按腿抓手,一場混戰后,白清園被綁了起來,借著月光,也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
其中的趙理叫他恨得咬牙:“你為什么害我?”
趙理:“與你交往的人是我的父親,他失蹤多日,我來找你要人。”
白清園不料竟然是這個緣故,他與那個筆友雖然沒有見過面,卻神交以久,自認兩人已經算是摯友了,他忙道:“怪不得他突然不見了!你快把我放開!我也在擔心你爹爹啊!”
趙理不肯放,只是讓趙時與趙晶把白清園給扶起來,好好的放在榻上,他們三人坐在榻下。趙理:“你把一切都說出來,我再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