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噩耗”之后,鳳凰臺的街上就多了許多新鮮看。
披發赤足像瘋子一樣在街上跑的;
當街大哭的;
當街大罵的;
先誦唱詩歌再哭再大罵的;
拿頭撞地的……等等。
這些人中奇異的并不全是頭發花白的老人,還有很多頭發還烏黑的年輕人。
從姜姬的觀察看,這個時代的人普遍早衰,普通人三十歲左右基本都可以看見白發了。所以頭發烏黑,可以判斷人在二十歲左右,未及而立,還是個年輕人。
這樣當街發瘋的年輕人真是多不勝數。
宮墻邊上最多。
時常能看到宮墻邊窩著一個像是乞丐的人,身邊圍著一圈衣著正常的家人,苦口婆心的勸人回家,別在外面發瘋。
比起自盡的,這些發瘋的已經算是想得開的了。
信仰崩塌確實容易讓人發瘋,他們本是天之驕子,自視都挺高的,突然被人把臉皮揭了,體無完膚了,怎么還能見人呢?
自盡不敢,再不瘋一瘋,都不好意思說了。
反正姜姬覺得這里頭裝瘋的怎么著也該有一半。
白哥:“公主高看他們了,我覺得八成都是裝的。”真受不了的早死了,還肯活著的都是不肯死的。
再說,世家對皇帝真沒太多敬意。特別是他這一代。徐公當時告訴他時,他也就害怕了幾天吧。
——是害怕,不是難過,不是覺得沒臉見人。
他怕皇帝這事瞞不了多久,被揭穿后,天下將亂,無人可扶。
徐公就贊他有高智。
這是說他不是一般的聰明人,他比一般的聰明人還要再聰明一點。
白哥跟著遞出了一封寫給他的“密信”。
“這才是真正想做事的人呢?!?
信是寫給他的,或者說是希望他能提供幫助的。認為他雖然身在敵營,但仍心在大梁。
這還是徐公弟子給他添加的光環。人們到現在都還相信徐公的操守,連帶輻射到白哥身上。哪怕這人白哥都不認識,見都沒見過,也把信送給他了。
白哥拿出來時是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
姜姬發現……其實徐公真把白哥教得不錯。白哥雖然心存善意,但不是沒有原則的,不是把善意隨便給出去的。
他對這封信的主人,可以稱得上冷酷了。
信是幾個人合寫的,或者說這是一個文會的思想結晶,是他們商量好的,這才寫出了這封信。
信上說,既然現在的皇帝是個傻子,安樂公主身為女子之身又不可托負,所以他們需要再找出另一個皇帝備選來。
大梁皇帝家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當皇帝繼位后,跟皇帝一輩的公子們都必須“棄位出宮”。
也就是說,他們不能當官,皇帝也不會給他們封官封爵,他們甚至不能留在鳳凰臺,只能出走。
還必須主動出走,表現出一點也不眷戀權位的灑脫來。從此后徜徉于天地之間,逍遙山水,何等快意?
他們離開后多數——也是必須——改名換姓。起一個假姓,借一個假名。然后從不在一地長久停留,這里住幾年,再去那里住幾年。
當然,他們不會缺衣少食。當地的著姓旺族都很樂意供奉他們。
他們也會收下當地之人獻上的女子,當然也會生下孩子。但這些孩子都不會姓段。有的會被當地世家收養——興高采烈的。
也有的會留下與當地世家聯姻,不管男女都很受歡迎。
所以其實備選一點都不少,這些都是有據可查的。
雖然都不姓段,名份上也許會有問題,而且天長日久,血脈到底還剩下多少都很難說……
但現在不是已經沒有辦法了嗎?!
這些人就打算按圖索驥,照著曾經留下的些許線索去找大梁段氏遺脈。
最近的就是瑤光帝,也就是當今皇帝他爺爺的弟弟了。
白哥當即翻出宮中典藉,指出瑤光帝繼位時,宮中有八位公子出走,一年后就死了四個。
姜姬聽到這里很感興趣的問:“是瑤光帝下的手嗎?”
白哥也很有討論的興趣——他以前還跟徐公研究過這個呢!
“不是。那四個據說都是因為從宮里出去后,吃了不干凈的食物死的?!?
徐公是認識瑤光帝的,他覺得瑤光帝沒那個腦子。
姜姬心有戚戚。這個世界最容易死的病不是別的,其實就是拉肚子和食物中毒。所以她從能扶著姜武的腿站直起就命令全家飯前便后要洗手,鍋碗必須每頓都刷干凈,喝的水必須煮沸真是太有先見之明了。
那四個人根據記載是沒有留下孩子的。剩下的四個,有一個失蹤了。按說這些公子們說是“出走”,事實上從出宮起就是有人送車送馬送人,一路送出去的。每走一步,都有人跟著,有人知道。
外面的世家都會搶著招待這些公子。
但是就有一個在某城之外丟了,生死不知,大概率是死了?,幑獾勐犝f他弟弟不見了還特意在第二年召見某城城主時“親切詢問”聽說他弟弟去某城玩了,現在人在哪兒呢?
把那個城主嚇得不輕,不得不送出重禮才讓瑤光帝息了怒,沒找他的麻煩。
余下三個都留下了孩子。這其中又剔除掉生下的是女兒的,這就又減去兩人。
結果最后就一個人……的子孫后代有可能可以被送來推舉為皇帝。
姜姬聽到這里,不由得問白哥:“他們是故意不留下子嗣的嗎?”
仿佛是有些刻意了。
白哥也在少年時研究過這個,當即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彼殧盗艘幌掠羞^記載的這些公子們,發現幾乎每個人都沒留下超過兩個的孩子。
而他們對那些孩子也不怎么看重。他們有的把生下來的孩子教成奴仆,不起姓名,隨便驅使。也有的棄之于野——白哥說這個可能是故意的——后來被人撿走,收為養子。
也有的隨隨便便就送人了,男女都是這樣。
還有另一點,姜姬一直覺得這個世界的世家其實不怎么追求結婚生育這種事,換句話說就是生育的欲-望不強。大概因為很長時間沒有戰爭的緣故,世家的男男女女都不怎么著急成婚,沒有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意識。這一點上,男子尤勝女子。她見過的沒成婚的男人就有不少,遠的有馮瑄,近的有風迎燕。
他們每年春天祭祀的時候會給青年男女交往的機會,但這也是唯一的一個跟男女相親有關的了,其余時間,世家并不催促自家的子弟趕緊成親生子。
不過那是以前。她到鳳凰臺以來,就聽說很多世家在悄悄的聯姻,男女成婚的事也比往年多了。白哥雖然有妻子,都被介紹了好幾次相親,都被他氣呼呼的拒絕了。他對青焰還很有感情,對徐公和徐家的感情更深,結果他拒絕之后,名聲變得更好聽了,都說他重情重義。
那個唯一留下一個兒子的公子所有的記載都只到這里了。宮中典藉只對那個公子有記載,對他生的那個兒子毫無興趣。
所以現在沒人知道那個公子的兒子在哪里,子孫后代在哪里。
白哥認為這個“備選”不會是問題。
姜姬也這么想,她看了那封信,只是感嘆了一句:“遇上這些人,也真是夠倒霉的了?!?
白哥轉了一下腦筋就明白了。
那個公子的后代應該早已成親生子,子又生孫,過著平靜又安祥的日子。五十年后,在祖先早以作古以后,他們一家人突然被這些人翻出來,平靜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了。
姜姬舉著信問,“他們想怎么做?是把這后代的姓名家鄉傳出去,讓義士去接他們進鳳凰臺?還是他們打算自己去?”
這就好比是把一塊肉掛出去讓一群餓狼搶還是自己去獨占。
……她覺得以鳳凰臺世家弟子的腦袋來說,有很大概率是前者。
他們把這個后代的事說出去后,等于把他們送到了斷頭臺。區別只在于得到這個消息的人有十個還是一百個,最后是十個人來分他們一家人,還是一百個人來分他們一家人。
白哥也覺得應該是先者,“他們肯定不止是把信送給了我。他們需要多找些人一起……共攘盛舉。”他冷笑著說。
換句話說,他們需要人手,需要錢,需要聲勢。
跟著姜姬就聽說這些人開了文會,在文會上倡議大家一起去尋找、迎回備選們。
白哥沒有出席這個文會,哪怕這個文會一再的邀請了他。
“當年先生就從沒考慮過這個。他們竟以為自己比先生還高明?!卑赘鐨夂吆叩?。
徐公早在發覺皇帝有問題之后就一直在思考解決辦法。將遺失在外的帝脈迎回來是下下策,因為這會破壞帝位繼承的規則。
為什么所有的公子必須在皇帝繼位以后離開鳳凰臺?為什么他們不能再冠以帝姓,甚至不能在一地久留?不管這些公子的離開用多少美辭去稱頌,都掩蓋不了帝位之下的累累殺機。
但至少大梁從沒發生過兄弟相殘的丑事。那些公子肯心甘情愿的離開就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留下什么也得不到,離開至少還有命在,出了鳳凰臺,外面的世家也愿意追捧他們,愿意奉養他們,日子其實也不算太難過。
他們畢竟是去“逃命”的。
如果在這一代開了個頭,讓那些已經沒有希望繼承皇位的公子們發現了一個辦法,不但不用再逃走,還有可能繼承皇位,那才真的是災難。
何況徐公就對白哥說過,對現在的大梁來說,能依靠的其實不是新皇帝,而是制度與秩序。
他當時還不太理解,直到見到了姜姬,他才發現制度與秩序至少能保證和平與安定,新皇帝的性情沒人能預測,他們如果不喜歡鳳凰臺的制度與秩序,他們就會選擇打破它,建立一套他自己更喜歡的。
徐公說:“沒有皇帝,未必不好。”
不過當新皇帝出現時,其實他們也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順從,才能最大限度的保存他們想保存的。
這些人的文會吸引了一部分人。
在風迎燕打點行裝準備出發之時,關于遺脈的消息已經流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