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馬三后,王顯仍是很不安。
“父親,這樣……能有多少作用?”他問王光。
父子兩人坐在車上,外面只有自家的護衛,沒有外人,當然可以說一說心里話。
車馬碌碌。王光掀起車簾,讓王顯往外看。
“你看到了什么?”
王顯望出去,車的兩邊都是已經收割完了的田,只有一群群野鳥落在地里找尋草叢中漏下的一粒粒糧食,間或能看到狐貍和野兔的身影一閃而過。
“一個人都沒有?!蓖躏@說。
王光也湊到車窗前,看著外面嘆道:“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到明年,這里就會長滿野草,再也看不到田了?!?
王顯打了個寒戰。這一幕簡直想都想不出來。從王顯出生前,或者說自從王家到這里來之前,這里的田地就從來沒有荒廢過。
王光慢慢地說:“河谷一直產糧,好像這糧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止是外人這么想,就連河谷自己的人都是這么想。他們嫌種地辛苦,嫌賺不了大錢,嫌生在河谷,天生就要種地……他們都不想要河谷了?!彼哪抗鈷哌^外面的田地,這一望無際的田地,是河谷人數百年的成就啊。
可惜河谷的人已經不想要它了。
王顯也沉默下來。
他生在河谷,小時候也覺得河谷糧稅有點太欺負河谷人了。河谷人從落地降生的那一刻起,每年都要交糧,哪怕是剛出生的小娃娃,家里也要把他的糧稅付出來。
可糧食卻并不值錢。
這世上有很多值錢的東西。但河谷人辛苦一年種出來的糧食卻并不怎么值錢。
現在,慶王要在此建王城,立王都。雖然河谷人還是要種糧,還是要背糧稅,但河谷人至少會有另一種出路了!
他們不必像以前那樣讀了書后,千里迢迢跑到鳳凰臺去自薦,他們自己就有一個大王!
大王肯定要用人的!哪怕大王有自己的親信,他來河谷,就一定要用河谷人!
這才是家族中為什么那么多人趨之若鶩的原因。
哪怕要掏干凈家底,要把家中的奇珍、寶物、錢、女兒、兒子全都獻出去都在所不惜!
可在洪流中,一定會倒下去無數的人。
王顯知道,父親雖然在族人中聲望不顯,但他是一心一意替王家打算,替河谷著急。
他想讓王家在這場“鴻運”中,損失的不要那么多,不要千般算計都是為他人做嫁。
可惜卻沒什么人支持父親。
“我們不做,就沒有結果。現在做一點,就有一點希望。”王光笑道,“如果你問我有沒有把握?我告訴你,自從那道圣旨來了以后,我就什么把握都沒有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王顯:“父親還是應該保重自己。家里……除了父親,已經沒有一個情醒的人了。”
王光笑著搖頭,“你不要以為你的叔伯們全都一門心思的聽那大公子的號令。你看,你二叔爺可是到現在都沒吭聲吧?四叔爺和五叔爺不是也沒有動靜嗎?”
王顯想了想,還真是如此!他又激動起來:“爹,何不請幾位叔爺到家里……不妥,還是我登門拜訪!”
王光擺擺手,“大公子那里不穩當,我這里也不穩當。王家現在沒表態的人還是占多數。他們在等,等著看這個大公子能不能給他們好處,又有多少本事。就是我,我也在看?!?
這天之后,王顯到底是放了一點心??蓻]過幾天,云重親自登門了!
王光得到消息后匆匆前來迎接。
云重雖然住在王家的宅子里,但出入用的還是他自己的人。王光見門前站了許多甲兵,就知此君來意不善。
云重下馬后,王光已經帶著家中子侄長揖在側,恭迎云重。
“先生快請起!”云重親自扶起王光,又扶起王顯,拉起王顯的弟弟,王可,他的目光掃過這父子三人,夸道:“早就聽說王家有千里駒,今日可算是見到了!”
王光臉色未變,王顯到底有些緊張,臉上帶了出來。而王可,卻面露興奮之色,一雙眼睛盯著云重,顯然是非常好奇,非常樂意與云重親近的。
云重今日親自來,是想請王光父子三人出仕為官,做他的幕僚。他愿拜王光為師,拜王顯為值日,而王可,云重卻想讓他給他的長子做陪讀。
這一通下來,不能算不優厚了。
云重也做足了禮數,他甚至在王光面前說出了他的家門,也就是慶王的本姓。
慶王目前到底姓什么,以前是干什么的,圣旨上統統沒有。云重來了以后,也只讓人稱他為將軍。
為了避諱,王光也不可能直接問慶王原來是做什么的,在鳳凰臺任何官何職,又是怎么當的諸侯王?
他原本的打算是等時機成熟了,請慶王修史,只要一修史,肯定要說一說自己的家傳啊,有頭才能往下寫。
但云重今天就全告訴他了。
云重自述家里世代為將,乃是皇帝的私軍,麾下雄兵百萬。
王顯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這是嚇的。
王可也瞪大眼睛,這是高興的。
王光含笑點頭,心里卻在懷疑。雄兵百萬?
那皇帝怎么會封他當諸侯王呢?他心中一凜!
難道正是因為此將難馴,皇帝才不得不用遠封的辦法把他給趕出鳳凰臺?有可能!
接下來,云重說因為少時只顧練武,不曾好好拜師讀書,現在又得天之幸在此立國為王,所以他打算發奮圖強,效幼兒童生,重新讀書。
云重說完,跪下請求王光當他的先生,教他詩書,教他明理,教他立足于世,待人處事。
總之,他說以后他就會把王光當先生看,事師如師父。
王光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說要考慮考慮。
但他指著王顯與王可說,“這兩個小子,將軍現在就可以帶走。若是有用,就不必還我了!”
王光說的詼諧,把剛才拒絕收下云重的氣氛給打散了些。云重的臉色也變好看了,轉頭問王顯可愿屈就?王顯伏下頭,當即叩首,認了主賓。
王可更是初生之犢難懼虎。
云重此行收了王光的兩個兒子,也算是達成了一半的目的,只能就這么走了。
他回到王家贈給他的宅子就發了火:“這老頭,好不識相!”
他的從人,也是他的庶兄,名叫云銜風,說:“他是個聰明人。之前看他事事聽長輩的,推一下,動一下,還當是個沒主見的?,F在看來,他是早有警覺了。”
云重笑道:“他再警覺又有什么用?兩個兒子已經到我手里了!明日就叫王顯過來,等那些人來了,看到王顯在,還能不以為是王光的意思嗎?他王家,現在想跑,晚了!”
王顯和王可在王家宅子里,不像主人,反倒成了客人。
宅中下人替他們打掃房間,王氏女居于后宅,不能出來相見,也命人送來禮物,請他們明日去用飯飲茶。
王顯推辭了。
王可不解,問:“為什么不去?十七妹妹以前跟我們好極了?!?
王顯坐下嘆氣:“她是想提醒我們小心??蛇@話聽不聽都一樣,又何必再牽連她?”王可半懂半不懂,他只是知道父親和大哥對大公子一直很謹慎,可他覺得這是好事?。∷溃骸按蟾?,河谷既然已經成了大王的封地,我們也沒別的辦法。河谷的人以前種地,以后還是種地。但以前我們卻沒這個機會!”
他不愿意只在族中任職,不愿意只在族中流連?,F在有了慶王,他們就不再是河谷人,而是慶國人了!
王顯痛惜的摸摸他的頭說:“你是只看到了好事,沒看到壞事。慶王剛來,當然要借助我王家之力坐穩王位。可等他坐穩之后,你覺得他會如何待我等?”王可:“我王家待他如此忠心,難道他還會猜忌嗎?”他皺起眉,“那此人心胸如此狹窄……非我等之福啊……”
王顯嘆道:“你這就是讀書讀傻了!以為書中寫的道理就是道理。大王要賢明,臣子要忠心。這世上的大王有多少?難道都是比著模子做出來的?”
王可覺得王顯想得太多,也太狹隘了:“大哥,若大王不賢,我等自然要規勸啊!這不正是我等的職責嗎?我等讀了這么多書,通曉道理,不正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盡展所長嗎?怎么能在機會到來的時候,盡在一些小事上打轉呢?”
他以前十分敬佩兄長,今日竟然有種兄長也不過如此的感覺。他從沒想過,兄長會是這樣的人啊。
王可猶豫再三,還是勸道:“大哥,你在家里待久了,已經……過于拘泥于小節。日后若是有機會,還是到外面走一走,開闊視野,方得自在!”
王顯搖搖頭,不再說了。兄弟兩人當晚無話,早晨,王顯就被人匆匆叫走了。
王可獨居在屋里,一時沒事做,就在屋里收拾收拾行李。
突然外面跑進來一個人,抓住王可道:“小哥哥快隨我來!大哥被人打破頭了!”王可一之下,勃然色變,加快腳步往前跑,倒把那個人給甩在后面了。
那人喊著替他指路:“就在前頭!就在前頭!”
王可往前跑,很快看到在昨天來的時候,云重的大屋子前面的庭院里正圍著一群人,其中一人倒在地上,捂著頭,剩下的人打成了一團。
王可跑過去,一見果然是王顯,他怒發沖冠,提著拳頭就沖進去:“是誰傷了我王可的兄長!有膽就站出來!”
一個白胡子老頭站出來:“是我打的!”
這人還是個認識的。王可一怔,被這老頭當面啐在臉上。
“四姑舅爺……?”王可不敢躲,更不敢打這個老頭。
老頭噴著口水罵道:“王光那兔崽子缺大德了!好處全被你王家一家拿了!掏錢出力的時候就想起我們這些親戚來了?”
王顯讓人扶著站出來,拉住王可:“四姑舅爺,今日這事,并非是我王家一家之事,也并非是你張家一家之事。事關大王,還望四姑舅爺慎重考慮,不要……輕率行事。”
老頭是打人的主力,因為他輩份最高。但那打成一團的人中,還有不少人。王可掃過去,全是王家親朋好友??山袢账麄冋驹谕跫疫@里,卻對王家怒目相向。
王可既迷茫又不解,問王顯:“大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王顯:“要建王宮,各家都要認捐。”
王可反應過來:“什么?”
要各家出錢,替慶王建王宮?
雖然該出,可看這樣子……是要逼各家拿錢嗎?四姑舅爺這么生氣,是嫌拿得太多了?
王可結巴著問:“到底……要多少?”
王顯搖搖頭,不肯告訴他。但事后,王可還是從別處打聽到了,四姑舅爺會生氣,是因為張家要出四分之一。
王可聽了以后,倒抽一口冷氣!
這是要張家傾家蕩產啊!
怪不得四姑舅爺提王家,提父親。他估計是以為,王家是不必出錢的。
可王家怎么會不出錢呢?
他連忙去問王顯,王家出多少?王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大公子并未提到王家。”
王可有種被四姑舅爺說中的羞恥感:“難道,咱們家真的不出嗎?”
王顯反問他:“那你覺得,父親能出多少?他,能替王家答應多少?”王可想起父親在王家尷尬的處境,頓時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那這樣……這樣不是叫四姑舅爺說中了嗎?以后我王家在河谷還怎么立足?”王可急道。
王顯點頭:“對。以后,我王家在河谷,將無處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