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武距離鳳凰臺不到五十里的時候已經遇上了抬著神女像出來巡游的百姓。
神女像是石造的,抬轎的是四個面貌清秀的年輕男子。
見到姜武等一行人,除了抬神女像的四人之外,其余村民都跪下了。粗粗一數也有好幾百人,男女老幼都穿戴一新,頭發洗得干干凈凈的。
軍隊過去后,江北的人不熟悉江南的風俗,想這神女像是本地的神明,問江南的人這是什么神?
江南的人一臉苦笑的答,這不是神,這是安樂公主的神女像。她在魯國就有神女之名,到鳳凰臺來了以后,興建了不少廟宇,大肆傳播,讓百姓信奉她。
現在從河谷到鳳凰臺所有的地方除了神女之外,已經禁絕其他神明祭祀了。
江北的人嚇了一大跳!
這種事是怎么辦到的!
江南的人滿口苦澀。
怎么辦到的?
當然是因為信奉神女像的都是流民啊!
流民離開家鄉,自然要入鄉隨俗。安樂公主正是趁此時機推廣魯律和神女像。
他們發現以后也想讓百姓回來。但他們派人上門,安樂公主置之不理;他們想動武,各地驛站都有駐兵,一聲呼號他們就蜂擁而至!
哪怕悄悄派人潛入流民之中以家鄉引誘,肯回家鄉的百姓也寥寥無幾。
江北的人問,那你們一定非常恨……吧?
江南的人卻道:
他們深恨魯律!!
都是因為魯律,百姓才不肯歸鄉!!
江北的人哪怕聽說過魯律,也不曾精研細讀。現在聽江南人說過之后,都對魯律好奇不已。正好路過的城鎮都有魯律販賣,他們讓人去買——結果買回來兩車!
這兩車里,戶律占三分之一,商律占三分之一,余下的多數是匠戶要如何評級,以及新職業的誕生。
其中竟然有人發現扎風箏也能成為一項匠戶的職業!!
登記后的新匠戶可以據此買屋、置地、收徒、有姓氏。
最后一項實在叫江北世家們想不到!
工匠自古就是奴隸!無名無姓。現在不但可以買屋收徒,連姓氏都可以有了?
至于如何有姓,官衙還有一部《百姓錄》,自己不知道該姓什么的,去里面選,選中就可以當作自己一族或一村的姓氏了。
“簡直是胡鬧!”其中一人當即就把書摔了,轉頭就去準備去找江南人吵架。
安樂公主這么胡來,你們怎么能由著她呢?早該把這女人殺了!
然后就被其他人攔了下來。等這人冷靜下來后就自己想明白了。
為什么不殺?
當然是因為殺不了她。
鳳凰臺以外的世家管不了她,河谷以內的世家都……
“都毀了。”另一個人放下手中的紙書,手隱隱發顫,閉目靜思。
車中雖坐著五六個人,現在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世族皆亡。”第三人輕聲感嘆,此時他才體會到這份深入骨髓的寒意。
隔著一條江,這里早就不是他們認識的世界了。乍一看亂相紛紛,細思量就讓人打寒戰。
“先是鳳凰臺?”一人細細推敲起來。
“不。”另一人搖頭,“先是公主城,再然后萬應城,最后是鳳凰臺。”
“鳳凰臺之后是河谷。”
“河谷之后便是晉江左岸。”最后一人敲膝道,“接著就是我們了?”
有人爆發出一聲冷笑,但車內還是一片寂靜。
沒有人真能笑出來。
親眼看到江南的改變讓江北的人更深的感覺到這位他們預料中的人君是何等的不同尋常。
大梁變成大紀時,也有許多不同之處。
大紀的皇帝對各部族十分寬容,他是天下共推之主,卻并沒有對各部族太殘忍。各部族向他上貢是為了尋求他的庇護。
但大梁的皇帝卻更陰險一點,他先是封了許多諸侯王,又將各地朝貢之事寫進了祭祀的詩歌中。江北的部族當時來參加大梁皇帝的祭祀時聽到祭祀的詩歌,都非常憤怒。
但諸侯王當時虎視眈眈,江北各族在經過漫長的爭斗后,還是答應每年按時朝貢皇帝,這才平息了干戈。
七百多年過去,新的人君似乎更看重百姓?而非氏族嗎?
江北各家的人秘議了幾番后,都打定主意,一定要探明這個人真正的意圖。
江北的人可以不反對他,但他也不能去江北有太多的約束。
不然,就算姜將軍手握利器,他們也不會退縮的!
江北共一百三十八座城,大家聯合起來,他們就不相信這位還沒有登上大寶的人君不會更加慎重!
距離鳳凰臺越來越近了,各村各地百姓祭祀的事也更多了。
他們這才聽說,原來安樂公主聽聞姜將軍大勝歸來,打算舉行一場盛大的祭祀,來安撫亡靈,夸耀勝利。
江南各地聽到此訊后,紛紛主動貢上禮物,以示對姜將軍的崇拜與愛戴,以及對他的勝利的贊美之情。
許多贊頌的詩歌也流傳了出來,大街小巷都有人誦唱。
當再看到姜將軍的隊伍時,百姓們也會自動自發的對著隊伍誦唱歌謠,贊美歡呼。
隊伍中的江南世家不免苦笑。
但更讓他們吃驚的不止這個,而是他們路過的城鎮幾乎都修了非常好的路,寬闊又結實,大軍在這樣的路上行進速度都加快了不少。
行進途中更是看到無數的良田與辛勤耕種的百姓。田里牛馬拉著形狀奇特的犁,翻地翻得又快又深。
這下連江南世家都吃驚了,因為在他們的城里并沒有這樣的犁。
特別是他們還看到了最多五條牛并行拉的犁,一塊田這五條牛來回兩次就能犁完了!
這是何等的速度!
江南江北各家都知道農事是非常重要的。
他們立刻派人出去打探這種犁是不是魯人之物?百姓只會說這是公主賜下來的,別的也說不清楚。
不等他們找到此犁是哪個工匠所造,已經到了鳳凰臺。
今日的鳳凰臺比起往日來絲毫不遜色。城墻廣深,城門洞開,百姓穿梭往來。城外的市場大得不像話,商人的集市擺了十里長!
他們一路跟著姜將軍來到宮門前,士兵排列整齊,并沒有退下回營,顯然姜將軍是打算帶士兵進去演武夸耀的。
這也是應該的。
宮門前已經有人等候了。
姜將軍命人去請他們出來,隨他一同去拜見安樂公主。
一人試探的問:“只是拜見公主嗎?宮中可有別的貴人?我等只怕失禮,還請將軍直言相告。”
姜武:“自然只有公主。諸位請隨我來吧。”
說罷,他重新上馬,佩劍不解,就這么直接進去了。
但除他之外的世家們卻必須要將隨身武器留下,護衛們也必須在宮外等候。
一群人只得跟在姜將軍的馬后步行進去。
這些人才后知后覺的發現只怕今日他們就要拜見安樂公主了。
有些太急了。
又有一人追上前面的姜武,懇切道:“我等長途跋涉,面容有污,衣衫不整,還請將軍容我等回去收拾整齊,明日再來拜見公主。”
姜武:“我領兵出征,回朝后難道還能先回家再見公主嗎?你們是跟著我回來的,我當然要先帶你們去見公主,才能放你們走。”
這話也不錯。
這些人只好算了。
不算也不行。這宮里十步一崗,五步一哨,來回都是巡邏的衛兵。
遠處也能看到腳步匆匆的文書們,身后帶著的小吏或擔或抬著文書卷集等物。
這不像一座沒有皇帝的空蕩蕩的宮城,倒像是一座已經有了主人的皇宮。
姜將軍有馬,世家們卻必須要靠自己的兩條腿跟上。走得氣喘吁吁,才來到了廣御宮前。
有來過鳳凰臺的人已經發現這里跟以前不同了。
廣御宮前原本的牡丹園已經不見了,不管是夏季盛放的牡丹還是冬季結滿絹紗的假花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副宮。
兩座副宮呈拱衛之勢圍繞著正中央的廣御宮,副宮里可以看到有無數的人在里面忙碌著,門前廊下,階上階下都有長衫玉帶的士子來來往往。
殿中可能是為了采光,門窗大開,或做成格窗,現在已經是深秋初冬時節,殿里的人凍得瑟瑟發抖。殿里燒著巨大的鼎,飄出米湯的香氣。時不時的看到有殿中的人去盛一碗香湯,一邊喝著一邊回座,繼續埋頭書寫著什么。
階下的侍人看到姜將軍來了,連忙入廣御宮通報,一邊也向這里迎來。
姜武指著他馬后的這些形容狼狽的江南江北的世家說:“找個地方先讓他們梳洗一番,再通報給公主。”
世家們大松一口氣,紛紛對姜武道謝。然后就跟著侍人走了。
侍人一邊領著他們走,一邊讓人去準備干凈的屋子和干凈的水,以備洗浴更衣,還問他們要不要修面。
江北的人不懂,江南的人倒是知道,就解釋說公主不喜男子留須,這修面其實就是刮胡子。
江北的人紛紛拒絕修面,好好的胡子刮它干什么!
往后面走,又是一大片官舍,倒像是新修的,還嶄新得很。
侍人解釋說這是新入選的官吏的房舍,公主仁慈,擔憂他們在宮里沒有地方休息,所以特意修建了官舍。
侍人問,你們要是急的話,也可以在這里洗浴更衣。
世家們皺眉拒絕了。他們已經在來的路上知道了,安樂公主選拔出的新官在一些根本不是世家子弟,雖然也是通過世家推舉才能入宮為官,但有一個叫王姻的魯人胡亂推薦,根本不看家世,也不看師從,只要給他錢,他就能推人選官。
怎么能在這種可能有低賤之人的地方休息更衣呢?
不行,不行!
侍人很理解他們的堅持,就說這里不行的話,前面倒是有兩處皇帝陛下用過的舊宮室,也算干凈整齊。
雖然皇帝已經沒人關心了,但用皇帝的舊宮室更衣還是可以的。
世家們紛紛贊同,跟著侍人一徑往里走。
更深處的地方就沒什么人了,只能看到侍人來去。
這也對。現在鳳凰臺上沒有皇帝,肯定也不會有皇帝的后宮婦人,安樂公主好像只使用了前方的廣御宮,她收的魯官也只在前面走動。
終于,他們來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宮殿。四處空蕩蕩的,只有一排排的樹木花草,倒是靜雅逸人。
侍人們早就準備好了用來洗澡的熱水,恭敬的請這些人走進去后,等他們脫衣,入水——侍人們就抱起臟衣,關上門,離開了。
廣御宮。
姜武也在洗澡,不同的是池里還有姜姬。她抱著七寶,教他認爸爸。
姜武坐在另一端,被兩個侍人拿馬毛刷子從頭刷到腳。
七寶果然已經不太記得爸爸了,至少這個胡子長得肆意又茂盛的野人,他認不出來。
等姜武把胡子刮了,頭發梳順了,身上也刷得紅通通的搓掉了三層泥,泡進水里后,七寶終于認出了爸爸。
跟爸爸親熱一番后,小七寶就被侍人們抱了出去。
侍人們關上門,笑嘻嘻地說屏風后有榻,有熱呼呼的鼎食,還有煮好的豆漿哦。有吃有喝,你們隨意吧。
姜武抱住姜姬,出了池子,到屏風后把她放在榻上,左右一看,說:“沒有衣服。”
姜姬也嘻嘻笑起來,拉他過來:“反正也用不上。明天再讓他們拿衣服進來。”
姜武趴到她身上,翻過來,攤開四肢說:“累,騎了一路馬,動不了了。”
姜姬溫柔的翻上來說:“那我來,你別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