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天佑的笑慢慢隱去,隨之而來的是惘然。她看著面前不停在旋轉的人,覺得自己真的是醉了。
“什么時候的事兒?”發了很久的呆,她才這樣問。
“一個月前吧。”江義含異常平靜。
“哦。”她努力想了想,小牙崽好像就是一個月前收養的,原來冥冥之中牙崽已經來過了,它也許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注視,要不然她不明白為什么忽然會想養一只狗,然后出門就發現了現在的牙崽,“它”她想問它是怎么死的,還未開口眼淚就流了下來。
“它走得很安詳,生老病死,誰都逃不掉。”江義含伸手摸摸她的眼角,“傻瓜,為一條狗你要哭成什么樣子。”
吉天佑搖了搖頭,轉身看看還在大睡的蘇小蠻才說道,“我只是遺憾,沒能陪在它身邊,你一定更難過吧。”一雙靈動的眸子看著他,她想這世上沒人能比他更難受了,可他偏偏沒事一樣。
“不提它,”江義含躲過了她的眼,“來,咱們站起來說話。”
他扶著吉天佑起身,二人又回到桌前坐定。
“這些年,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麻木了。”他喝一口酒,苦澀的笑,他看著她,眼里滿是滄桑,“有時候我很慶幸把你放在這里,他把你保護的很好,讓你沒有機會看到城外滿目的蒼涼,看多了悲傷,人的心是會跟著老的,我覺得我老了,你看呢?”
吉天佑認真地看著他,短短兩個月,她處在被放逐的象牙塔里,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她本來就是蘇小蠻的愛人一樣,紙醉金迷,不知人生幾何,直到此時,見到江義含才有些清醒,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外面發生了什么?”她忍不住問。
江義含又干一杯酒,轉頭看向趴在桌子上的蘇小蠻,用無法遏制的仇恨壓低了聲音說道,“有時候,我常在問自己,明明這么近的距離,為什么不能殺了他,就是他,”他指著昏睡不醒的蘇小蠻,額頭的青筋暴跳,咬牙說道,“他領著鬼子和漢奸屠了一個又一個村子,就在柳鎮的附近,牙崽就是被他們活活打死的。”
吉天佑的手在桌子上不停地抖動,她看著不知情的蘇小蠻,他睡著的樣子還和小時候一樣恬靜,那時候不說太平,卻相安無事,如今,他倒成了這混世魔王,“我一定會殺了他的,只要你們需要。”她聲音盡量平靜,身子卻還在發抖,她看著他的手,想象著他拿槍掃射的樣子,一定特別冷靜,就像他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嘴角還帶著釋懷的笑。
“不。”江義含握住她顫抖的手,搖著頭,“我們都想殺他,可是不行,要接近松井竊取情報還得通過他,等到我們勝利吧,或者等我們殺了松井戰一。”
“你們要殺松井?”吉天佑來了興致,想要自己能幫上忙而興奮起來。
江義含又搖搖頭,微微一笑,“豈止是松井,所有鬼子都該死,包括漢奸。”
“有計劃?”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發揮作用了,完全忘了她與江義含的處境,又恢復了多年前調皮的樣子,她湊到他的面前,清波流盼,“說來聽聽,打算怎么做?”
江義含微微發怔,輕輕推開了她,微調一下神色才說道,“我們現在已經到了主動進攻和反掃蕩的階段,雖然敵人反撲的更加瘋狂,可是,我們已經逐漸形成一個成熟的包圍圈,神出鬼沒,打得他們不敢輕易出城了。”他得意地炫耀著這兩個月來的成績,臉上終于有了些血色。
“怪不得這陣子,蘇小蠻都縮在家里呢,松井戰一也沒什么動靜。”吉天佑煥然大悟,又想到了什么,趕緊說,“對了,二姨太,”她頓了一下,心情復雜的看著他繼續說道,“她是日本人,而且是松井戰一的老相好,你知道嗎?”
江義含點點頭,并沒有吉天佑想象的難堪,“我才知道不久,還是小娣告訴我的,但是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弄清楚她蟄伏的目的。”
“會不會跟子離有關?”她信心重重地提一句。
“子離?”顯然,江義含并不知道自己二弟的身份,“小娣也在懷疑他,可是我相信子離的為人。”
“我也相信。”她篤定地說,“問題不會出在他的身上,可是壞人會利用他,你可能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吧?”
“什么身份?”
“他就是松井戰一的親弟弟。”
“什么?”江義含站了起來,眉頭緊鎖,這個事實擺在他的面前,給了他當頭一棒,“你是說,他也許會因為自己身份的原因被利用?”
她點點頭,不然她真的想不明白,二姨太為什么要明目張膽的接近江子離,她好心提醒道,“日本人現在最缺什么,子離手中有什么,這可能就是二姨太要利用的地方。”
江義含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前一陣兒,子離忽然將所有股份都轉給了我,說是自己懶得操心,只想著修身養性,他是要斷了二姨太的念頭啊,小娣居然還在防他。”
“越是愛他,就會對他越苛刻,尤其是像小娣這種家國觀念很強的人,我了解她,江子離也了解,所以他一再退讓,就是想讓小娣相信自己,可是小娣好像忘了,物極必反,別人拿出了誠意,她就得接受,這樣推來推去,只會讓他覺得不被信任,二姨太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她在等。”吉天佑娓娓道來,她處在旁觀者的位置,理性分析,“挑個日子,讓他們結婚吧,不要把好好的一個人,推到鬼子那邊去。”
江義含恍然大悟的點點頭,不可思議的看著吉天佑,“丫頭,你真的長大了。”
她笑著搖搖頭,“是看開了一些事情,不知道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二人一言一語的說著,不覺已到了深夜,蘇小蠻動動身子,緩緩醒了過來,疑惑著問,“我這是在哪兒啊?”
“你喝多睡著了,來來,將剩下的酒補上。”吉天佑見他醒過來,不慌不忙的換了話題,“那三小姐成親的時候可一定要請我呀。”
“當然,一定。”江義含也換了口吻。
“誰成親呢?”蘇小蠻緩過神問道,覆在吉天佑的身邊拉著她的手,“最近那么緊張,你可不能擅自出城。”
她立馬擺了一副不情愿的樣子,撅著嘴巴道,“我都兩個多月沒出城了,你們打仗,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就要去,非去不可。”
“好我的小松鼠,”蘇小蠻摟住她纖細的腰,來回晃著哄道,“那我陪你一起去,大不了一起死,死生都陪你,行了吧,笑一個。”
“這還差不多。”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偷偷看一眼對面坐著的江義含,眼里有些過意不去,“來,咱們繼續喝酒,不醉不歸。”
她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本來的清醒又打回原形,天旋地轉眼前成了鬼魅幻影。
蘇小蠻在吉天佑的慫恿下,交給江義含一沓的通行證,這就是他來的目的。
目的達到,起身要走,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可是,蘇小蠻說什么都要江義含留宿一晚,吉天佑去給他安排房間,就在她原來住的第一間房。
忽然有人“咚咚”的敲門,被蘇小蠻罵了一頓。
“喊什么,又是誰死啦?”他已經癱軟在地上起不來了,“這次又是誰?”
那跑進來的人喘著粗氣說道,“是趙姑娘。”
在鋪床的吉天佑聽到趙煙素的名字趕緊跑過來,她的酒一下子醒了,“怎么了她?”
“趙姑娘在舞廳喝多了酒,摔倒了,大出血,孩子保不住了。”那來人盡力保持穩定,可語氣怎么也輕揉不下來。
吉天佑便知道事態嚴重了,“她在哪兒?”轉身就要往外走。
蘇小蠻還坐在地上,“孩子?哪兒來的孩子,哦,不會是松井太君的吧,我為什么要管,我不去。”
“你想去,你能去的了嗎?”吉天佑狠狠剜他一眼,“我去看看,你好自為之。”
蘇小蠻努力掙扎一下放棄了,回頭看看一旁的江義含,趕緊說道,“義含兄,你跟上,這大半夜的她自己出去我不放心。”
江義含便替她拿了外套,跟著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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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醫院門口停下,吉天佑歪歪扭扭往病房走,江義含在背后攙住她,“你很擔心她。”他隨口一說。
吉天佑沒有說話,推開病房的門,看到躺在床上的趙煙素時,克制著心痛走過去。
她睡著了,身下還在淌血,濕了一片。
江義含將吉天佑送進屋內,只一眼便出去了,等在門外。
“你來了。”趙煙素虛弱地說,她失望的看看門外,并沒有她期待的人。
“他,喝的不省人事,我沒叫醒他,就自己來了。”她安慰道。
趙煙素泛白的嘴角揚了揚,“你又何必安慰我,他不會來的,我知道。”
吉天佑低著頭,沉默著,她想自己沒有理由應該同情趙煙素,她完全是自作自受,可是這一刻,她狠不起來,只覺得心疼,她虛弱的樣子像極了她第一次見她時的光景。
“別以為你來,我會感激你,你不過是在嘲笑我而已,即使你沒開口。”趙煙素有氣無力的笑一聲,“諷刺我,挖苦我,這不就是你放下的大好時光跑來的原因嗎,為什么不說話?”
吉天佑無奈的笑一聲,走過來,掖掖她的被角,“玩兒鷹的人,被鷹捉了眼睛,這不像你的作風,我好奇,才來看看。”
趙煙素舒一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會那么好心,你好奇是誰的孩子是嗎?哈哈你一定不想知道的。”
即使是現在的光景,趙煙素依然不忘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站在她的面前,無比炫耀的說,“蘇小蠻一定跟你說過,他想要一個孩子吧,你不給,我有。”
這個結局是吉天佑早就想到的,她想自己應該表現出來驚慌失措或者震驚或者失態,可是都沒有,她只是撇著嘴點點頭,“也只有是他的孩子,你才會在肚子里留三個月之久吧。”
“你好像一點兒都不在乎。”趙煙素一臉玩味的笑,“如果你愛他,不應該表現出點兒什么嗎,痛哭流涕或者瘋狂回去質問,你的平靜出賣了你,蘇小蠻這個傻瓜。”
吉天佑咯咯笑起來,“重要的是,我只要在他身邊,愛不愛,你都沒有機會。”
“你,”趙煙素怒火中燒,不小心扯動了傷口,“啊”的一聲嬌喘又躺了回去,“你果然是為了報復我才跟他在一起的。”
“好好養著吧,”吉天佑轉過身,“養好了身子,才能跟我斗,你要是死了,我得多寂寞。”
推門走出去,站在門口很久都沒動。
“走吧,走回去。”吉天佑對著空氣說,身旁的江義含,拿了外套跟著她往外走。
這一路,吉天佑都沉默,“有煙嗎?”她忽然問。
江義含遞一根給她,“你會吸?”
“很久以前會過。”她顫抖著手接過來,勉強一笑,那個時候她看上決思灰吸,覺得很好玩,偷偷學過,被抓住懲罰了好幾天。
江義含幫她點著,只吸了一口,便嗆的蹲在地上咳嗽起來。
“想哭就哭吧,何必忍著呢?”他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可還是吉天佑沒有哭,即使眼淚溢滿了眼眶,她仰起頭硬生生將它們憋了回去,她怎么會為哭呢,為一個兩個自己不愛的人?
有時候她真的不明白,命運究竟要將他們擺弄成什么樣子,她以為這就是最壞的結果了,可是想不到更壞的還在后面,她想到趙煙素那張虛弱慘白的臉,還是有些想哭,從一開始的唾手可得到現在的費盡心機,這是命運還是自作自受,她都想不明白。
“那么累和絕望,她為什么還不放手?”她忍著淚水問他。
“你放棄過嗎?”江義含反問,他知道她說的是趙煙素,她們的談話他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默默盯著她的臉,用低沉的嗓音說,“放手哪有那么容易啊。”
吉天佑閃著瑩瑩淚光望著他,忽然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