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說到無敵的下頷長得討喜,無敵便想起了永州應捕頭的遭遇——
應驚羽自命不凡,一張招親請柬,讓無名彈了個粉碎。心胸狹窄可見一斑。
視無名為莫逆之交的,尚有這等下場,他設計陷害無名,肯定不會善了。
唯恐他這不同凡響的下巴,也讓無名一指彈碎,無敵拼命壓住無名,將膝蓋往上頂,照準其腿間要害,打算來一記金剛撩陰腿,以示玉石俱焚。
無名屈起雙膝,夾住他攻來的腿。乍一看,好似無敵趁人之危,在做那霸王硬上弓的勾當。
兩人打得全然沒了體統,這也只怪死劫無敵,自年少時,便喜歡招惹病劫無名,三言兩語合了嘴,嗷地一聲來搏命——
無名素來喜靜,天資過人,身為莊府死士的老大,一手遮天,已是無欲無求以觀其妙。
無敵的資質也佳,只是心思冗雜,難臻武學化境,又不肯服輸,待血性發作,越戰越勇。
一個是天縱的,一個是拼命的,從小打到大,打了上千回,已然成為莊家一景。
最初,天縱的無名,能一招將拼命的無敵扔飛出去。到如今,無名不使些手段就難以獲勝。
兩人既不想真害了對方性命,又不想動用五衰內功心法害了自家性命。
因此,勢均力敵,倒像小兒扭作一團。
打到酣處,無名賣了個破綻,傳音道:“無敵……”
無敵聽他內息不穩,全心全意搶攻下三路,孰料天旋地轉,渾身發麻,下巴正中的承漿穴劇痛,原來是無名趁勢翻身騎在了他身上,發力捏住他的下巴,不知使了什么毒辣的內力,痛入骨髓。
明白是著了道兒,他叫道:“卑鄙!”
嘴里如此說著,心里卻想——賊老天不公平,昨夜大哥連番苦戰,今日與他抗衡,內力還如此充沛,又使出了懸絲切脈,平常未見用功,當真是祖師爺賞飯吃,武功一發深不可測?
想罷把脖子一梗,作灑脫狀:“沒勁,盡使詐,老爺不打了!”
無名居高臨下,擺弄這位“老爺”的下巴,往左捏看右臉,往右擰看左臉,直看得無敵眼角的余光,也跟著橫來瞪去,果真是神氣活現。待到看遍了,才將他的臉擺正:“殘害同門,當罰。”
無敵威武不屈:“我還怕了你不成?我看你是個癆病鬼,有意忍讓你,不曾使出全力!”
無名只當沒聽見,默運潛藏在經脈里的一味□□,握住他右手食指,自商陽穴注入一股內力。
無敵掙了一掙,奈何下巴為人鉗制,右臂中了“三折肱”,左臂中了“懸絲切脈”,雙腿讓無名壓住,已不知中了多少毒,又一股內力打進來,便覺熱氣上涌,齒列酸痛,臉頰發脹。
他忍不住舔了舔齒列:“你這是什么毒?”
“這種毒,叫做‘厚顏’,”無名捏了捏著他紅腫的臉,“俗稱,大頭瘟。”
無敵知道自己已遭了毒手,好在下巴沒有碎掉,休戰之后,運功將毒性逼出,也不是難事。索性卸去力道,換了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大哥,我又不是真要殺你,只是想將你打個半死。”
無名臉上盡是炭灰和血痕,正是個半死不活的模樣,打量著無敵——
無敵八歲便敢在身上動刀子,咬釘嚼鐵的匹夫,卻不像應驚羽那般忠厚,說話一日三變,好像天生就長了反骨,不甘居于人下,一個不注意,就會惹出亂子,實在耗費了他不少心力。
他雖然是五劫的老大,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往后是否還能管教住無敵。
想至此處,眼底殺機一現。
無敵自顧自地續道:“然后,封住大哥你渾身血氣,用那龜息之法,教少主認定你死了,好讓你詐死離開莊家,逍遙快活幾年。大哥,我今年十九,歷代五劫,沒有活過二十歲的,我是死亡無日,死到臨頭,還你一個人情。神女門的扇舞也說了,金陵之行你是兇多吉少——想那夜盟主武功蓋世,設下比武招婿的擂臺,天下英雄趨之若鶩,其中,像應捕頭那樣文武皆通的不在少數。少主根本不會武功,何以收到請帖?個中就里,我大概也能猜出幾分。”
無名聽他說得懇切,才罷手起身,朝著火塘東面的楓木梁柱,慢騰騰地踱了幾步。
他似在欣賞梁柱上苗家所刻的圖騰:“……你不會死。”
或許是出于心不在焉,這一句傳音入密,內息已是極其微弱。
無敵扯掉脈門處的絲線,運氣疏通經脈,自覺中毒已深:“大哥你說什么?”
“五衰的害處,應在‘死劫’,為筋骨摧折;應在‘老劫’,為未老先衰;應在‘惑劫’,為神智失常;應在‘情劫’,為郁證內傷。無非氣血失和,情志不調所致。并非,病入膏肓。”
無敵不置可否:“總之,大哥,你是不愿意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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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似乎笑了一聲,掌住雕花楓木,手背骨棱剎那分明。“我是……莊家的一件兵器,”再回首,他的眼睛亮似乍出鞘的鋒芒,“早已寄身鋒刃,生死不奪。”
無敵見談崩了,只能另尋它法,頂著脹大了兩圈的腦袋,一言不發,離開了堂屋。
無名只待他走遠,習以為常地摸出手巾,按住口鼻,良久,垂下目光,看一眼,又慢騰騰地捱到火塘前,把手巾揉進火里,躺進久違的被窩,舒適地蜷作一團,只露未脫的皂靴在外面。
話分兩頭。莊少功隨馬明王去用飯,進了傍著浯溪的一棟吊腳樓。馬明王自去更衣,其妻女張羅飯菜。莊少功呆呆地憑窗一望,霎時滿面生風——
只見白云如絮飄在水中,閃光的沙洲上,蒹葭浮著白穗,青頸鴨搖頭擺尾,蕩起漣漪。
雨后初晴,景色分外清幽。
莊少功看了一陣,癡想,如若自幼住在此處,遠離是非,縱然一字不識,也歡喜。
看著看著,心里又生出了奇怪的感想,不知世間,是否有意趣相投之人,也能沉醉于山水之美?
轉念再想,山水萬古如此,人卻是逝海之微波,轉瞬不存于世,可見山水雖美,卻不及人情可貴,一味陶醉于山水,未免一廂情愿了。
想罷,回過身,百無聊賴,見窗邊的長桌上,放著筆墨朱砂等物,還有幾幅繡花的花樣,也就鋪了一張紙,擢起未干的筆,畫了片刻,有人喚了聲:“公子。”
莊少功舉頭望去,只見那梳著垂鬟、頸側編著一綹辮子的俏麗少女,正立在樓梯間,探頭探腦,似乎想要進來。便放下筆,不尷不尬地問道:“姑娘有事?”
那少女這才走進來,到桌前,瞥見那未干的畫,就是一震——
方才她看見莊少功背對她作畫,不過片刻工夫,以為只是信手涂了幾筆,走近了才發現,這張宣紙未裁剪,畫好的大半落在地上,僅桌案上的,就已有半壁江山的氣象,畫中最為顯眼的,便是一輛馬車。駕車談笑的車夫,坐在旁邊的公子,簾縫里少年郎的側影,俱是纖毫畢現。
“……公子大才。”少女幾乎忘了自己要說什么。
“這是我家馬大哥,”莊少功望著畫中的車夫,不由自主又紅了眼圈,“他過身了。”
少女不知這馬大哥是何許人也,安慰道:“公子節哀,我有一事相求,萬請公子應允。”
原來,這垂鬟少女名為藍湘鈺,本是辰州大戶人家的千金,幼時讓蠱邪滕寶擄來,送給乩邪符靈做哭靈,全家人都遭了難。似她這般遭遇的哭靈,神調門里還有數十個。
眼下,蠱邪滕寶和乩邪符靈,死在了無名和無敵手中。只剩尸邪馬明王和牛阿旁。
她們這些哭靈,不知何去何從。
莊少功聽到此處,不假思索地說:“我和馬伯伯講,讓他放你們離開此地。”
名為藍湘鈺的垂鬟少女,臉色一變,連忙擺手道:“千萬不可如此!”
莊少功不明所以:“馬伯伯不肯放你們走么?”
“倒也不是,公子有所不知,我等自幼讓惡人擄來,終日以淚洗面,閨閣中的本事,諸如針指女工,一竅不通。如今無家可歸,無依無靠,許多哭靈……縱使還能嫁出去,也不過是做小伏低的。共患難長大的姊妹們,思來想去,心中害怕,都不愿各自去謀前程。”
莊少功沒料到,哭靈還有這樣的難處,悶頭想了一會,最終問:“你有什么打算呢?”
藍湘鈺道:“我想和姊妹們,留在神調門。神調門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要是我們能爭得一席之地,不教神調門再去禍害世間的女子,爹爹娘親在天有靈,一定會安慰的。”
“……”莊少功怔了一怔,這少女竟有這等抱負——
這些孤苦無依的弱女子,要在這江湖門派內爭權奪利,即便他沒什么閱歷,也知道難于登天。
忽而又想,古人說得好,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須向薄冰上履過。
她既然有此奇志,他也不好阻攔,生了出手相助的心思,便道:“若是真能讓神調門改邪歸正,保一方平安,自是再好不過了,馬伯伯和家父有幾分交情,你不要走,且隨我敬他一杯酒。”
藍湘鈺歡喜無限,滿口答應,留下來與莊少功一起用飯。
馬明王更衣出來,見他二人正幫著自家妻女擺碗筷,心里驚異,又見女兒秀蘭畫刺繡花樣的桌案上,無端多了一幅圖畫,知道是莊少功畫的,只覺這年輕人天真爛漫,有些可愛之處,還十分勤快,向妻子感慨:“我這位賢侄不一般!”
馬夫人道:“你不要妄想了,人家是去金陵見夜家千金的。”
馬明王就坐,笑道:“唉,都怪我沒出息,挑女婿,也要挑夜盟主挑剩下的。”
兩人說話也不避嫌,莊少功聽得面上一紅,那名為秀蘭的丫頭惱得跑了出去。藍湘鈺見了,替莊少功將馬夫人夸贊一番,又說秀蘭那刺繡花樣畫得好,說得馬夫人喜笑顏開。
莊少功坐在馬明王身邊,低聲道:“馬伯伯,無敵弄壞了那些僵尸,還毀了牛伯伯的銅鐸,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承蒙馬伯伯照顧,我這里有一茶之敬,還望馬伯伯收下。”
馬明王低頭一看,莊少功自桌下遞來一只小巧的錦囊,心想大概是幾兩銀子,推辭一番,也就收下了。待接過來,才覺得不對,挑開來看,寶光璀璨——竟是一顆顆潔白圓潤的珍珠。
莊少功道:“馬伯伯興許聽說過,史上有兩個關于珠寶的典故,一是完璧歸趙,一是珠還合浦。依據《后漢書》的記載,合浦郡的珍珠,乃是稀世之寶。當地的貪官污吏,采求無度,以致珠蚌漸絕。直至孟嘗君上任,革易前弊,百姓安居樂業,遷徙至別處的珠蚌才回到了轄內。”
馬明王知道這珍珠價值不菲,聽他說來,似乎又有一番不同的體會。
“——在愚侄心目中,神調門好比出珍珠的合浦。蠱邪滕寶和乩邪符靈,就是那采求無度的污吏。而馬伯伯和牛伯伯為人正直,不與他二人同流合污,又憐憫孤苦的哭靈,恰是孟嘗君般的人物。如今,神調門有兩位伯伯操持,舊日蒙塵的珍珠,定能重放異彩。”
馬明王的心事讓他說中,這珍珠的寓意十分貼切,知道決非提前預備給自己的,卻能如此慷慨大方,又能出口成章,強行說出這番吉言,一連道了幾個好字,推心置腹道:“賢侄,你費了這番心思,我是不收下也不行。說實話,我和你牛伯伯,并不是不講理的人,昨夜在死尸客店,我二人并未打傷無名那小子,只是做了一場戲,那些僵尸看似兇狠,其實么,只是虛張聲勢。”
莊少功一愣,聽馬明王講來,才知道無名傳音和馬明王串通好了,一起對付蠱邪和乩邪。
這件事于馬明王的好處,就是讓神調門的大權,重新回到尸邪手中。
無名根本沒有身負重傷,他卻信以為真,只當無名是盲目聽從他的話,才不還手。
他蒙在鼓里,白白地擔驚受怕,事后,無名還一聲不吭地窩在無敵懷里,看他流眼淚說傻話……
——這少年郎,實在是太可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