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在水畔別了無敵, 原路折返時,莊少功正對阿若念念有詞地說道:
“確非我刁難諸位,要諸位戒了葷腥。春夏時節, 擿巢探卵, 彈射飛鳥, 絕非君子所為, 常言道, ‘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盼母歸’,講的正是此理。”
無名作壁上觀, 咬開蜈蚣的紅殼,銜出香酥的軟肉來吃。無顏和無策見了, 迎上來道:
“大哥, 我和無策打了個賭, 賭你是去出恭還是去偷漢子,輸了的便要親三哥。”
“這與我何干, ”無心白衣如雪,立在樹蔭里,厭嫌地道,“為何一定要親我?”
“因為你這登徒子,明知大哥去了何處, 卻瞞著我們兩個!”
莊少功聽見動靜, 轉過頭來, 見無名讓三劫圍住, 關懷地問:
“無名, 這半日,你去了何處, 吃的什么?”
無名一聲不吭,攤開掌中物,給莊少功瞧。
莊少功凝神一看,竟是半截沒了腦袋的蜈蚣,還有半截,已教無名吃入腹中!
他手忙腳亂,哄勸無名扔了這邪物,又管教頑童似地,替無名揩凈雙手,推揉小腹,說些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的言語,不許無名再胡亂吃不入口的物事。
最終,眾人以春菇和馕餅果腹,離了林子,往大理府置辦馬匹。
行至大理城外,向寄馬的民家取馬時,民家的院子里,只剩了一匹沒精打采的紅馬。
這是無名的坐騎。另一匹白馬,無敵的坐騎,已讓無敵和丫鬟喜鵲先一步取走了。
對此,無名等四劫沒甚言語。反倒是莊少功多愁善感,把酒祭道,權作敬了無敵,口中說道:
“悠悠世路,亂離多阻,風流云散,一別如雨。”
前途未卜,莊少功料不到,回陽朔之后,他和無名,互換身份的兩個人,會面臨何等的考驗。
真相大白之時,他固然需要無名陪伴支持,無名卻也需要無敵陪伴支持。
無敵的不離不棄,能令無名動心。無敵的一走了之,勢必也會令無名傷心。
他是不能原諒無敵的,故而風流云散,從此只當沒有這個人,仁至義盡了。
有話則長,無話即短。眾人置辦了兩架馬車,二十匹滇馬,浩浩蕩蕩,直奔陽朔。
不一日,到了廣西地界,在老劫無顏的幫襯下,阿若已易容成了無敵的模樣。
再往前行,便是思恩府,離陽朔已是不遠。驛道卻設了拒馬,有官兵把守盤查。
旁邊的雨亭貼著告示,說是京中來了大官,奉旨剿匪。
這幾日,驛道要作押運糧草、調度將士之用,過往行人不得通行。
“豈有此理,”夜煙嵐拔劍,幾欲劃了告示,“驛道又不是朝廷開的!“
無心從旁勸道:“這是什么話?驛道正是朝廷開的。”
“便是朝廷開的,也是狗皇帝搜刮的民脂民膏,鞭笞百姓,由百姓的血汗鋪成!”
“唉,小不忍則亂大謀,皇帝調兵遣將,來此地剿匪,為民除害,還則罷了。怕只怕,他是盯住了我等,也不知沿途駐扎著多少人馬,正事要緊,又何必節外生枝呢。”
眾人商議一番,決心避開驛道,繞過北面的大峽洼,再往東行去陽朔。
這峽洼,綿延百里,石窟遍布。好似一個篩子,存不住雨水,因而荒無人煙。
附近的瑤人,見峽洼兩側的險峰似墳頭的石碑,便稱之為亂墳弄。
眾人請了一個瑤人領路,棄了馬車及數匹口吐白沫的馬,入亂墳弄看時——
幾條狹窄的蛇徑,逶迤地夾在重巒疊嶂之下。
兩側險峰的山巖,寸土不附,自裂隙長出野草,又讓風吹斜了,搖搖欲墜。
此地常有山石坍落,道路錯綜復雜,活似迷魂陣,一天一個樣。
沒有瑤人引路,哪怕是久經風浪的老江湖,也會迷失方向。
夜煙嵐忽道:“若有人在山上設伏,推石下來,我等便死無葬身之地!”
藍湘鈺自打讓蠱門擄去,受了好大一場驚嚇,才緩過了勁來,正與夜煙嵐同騎一匹馬。
聽聞此言,她驚叫一聲,縮進了夜煙嵐懷里:“姊姊你不要嚇我!”
“我怎么敢嚇你?”夜煙嵐連忙撫慰她道,“也沒有那么巧。聽義兄講,你以前是神調門的哭靈。哭靈三哭,山崩地裂,誰有你厲害?此地的山要塌,也只會讓你哭塌。”
莊少功與無名共乘紅馬,行在隊伍最前方,聽得藍湘鈺驚叫,回過頭來看她兩個。
就在這時,四下里一陣抖動,沒來由陰了天。
莊少功不明所以,抬頭一看,兩面的險峰竟一齊塌了!山石如瀑,向他跌落下來!
此正是無巧不成書,夜煙嵐說中了,當真是山崩地裂!
眼看他就要連人帶馬砸作肉餅,無名穩坐鞍頭,一手把他攬在懷中,一手連擲數回——
百十銀針爆射而出,銀光如雨閃動,擊碎壓頂而來的山石。
從山頂看下去,山石讓無名擊碎,旋即爆作浩瀚的沙塵,翻卷如龍,沖出峽洼去了。
一名披著紅斗篷、著金絲軟甲的中年男子,負著兩柄烏鞘劍,立在山頭,眼中凝著陰鷙的光,緊盯住飛沙走石的源頭,把手一揚,旁立的十余名青年男子,似得了令,一齊吹響銅角。
霎時間,殺聲暴起,不計其數的瑤人,自前山后山的石窟涌出,均是頭裹彩巾手持刀劍,連砍帶劈,將無名等人沖散在峽洼那狹窄的小徑上,如一鍋沸粥,敵我難分,攪作一團。
此時沙塵尚未散盡,莊少功睜不開眼,隱約聽夜煙嵐在后方叫道:
“不好,當真有山匪劫道!義兄——無心,無名!你們沒事罷?”
又聽無心在遠處道:“我……和無顏、無策在山石旁,卻沒見無……咳……大哥和少主。”
莊少功聽了,面露喜色,縱聲喚道:“義妹,我沒事,我和無名在——”
話未說盡,許多瑤人聽得他和無名的所在之處,全力撲殺過來。
無名當機立斷,策馬向前疾馳。
這紅馬本是萬里挑一的良駒,隨無名走南闖北,見慣了風浪,帶兩人飛躍過攔路的刀叢。
這個當口,十余名青年男子自山上飛掠下來,論身法,均是一流的武林高手。
奇怪的是,這些鋒芒畢露的江湖同儕,卻仿佛從未在江湖中走動,無名一個也不認得。
這些武林高手,一面調起輕功追至,一面抬臂射出暗器。這暗器也奇,將兩截鐵噴筒束在前臂,拉動內側的細繩機括,前半截噴筒隨之轉動,爆射出無數雷公鉆似的螺紋尖釘。
這些螺紋尖釘,一剎已追上紅馬,堪堪就要沒入馬臀,將紅馬鉆個腸穿肚爛。
無名的銀針已用盡,當機立斷,飛離馬鞍,把外袍脫在手中,去絞襲至的暗器。
莊少功不愿丟下無名,待要回頭去喚時,斜刺里卻殺出一道雪光。
這不是雪光,而是一柄劍!好快的劍!疾如流星,迅似閃電,誰能擋得住流星閃電?
這一劍,漫說一走了之的無敵,便是乾坤盟夜盟主和山岳盟葉盟主在此,也未必擋得住!
無名就算能擋住這一劍,也已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離莊少功太遠,來不及相救!
無名來不及相救,紅馬卻能相救。紅馬見勢不好,猛地掀頸揚蹄,往另一側翻倒!
莊少功隨之避開了劍芒,可也滾落下鞍,摔得悶哼一聲,旋即讓劍架住了脖頸。
紅馬則哀嘶一聲,伸直四腿,勉力抬起腦袋,看了莊少功一眼,便軟下脖頸,僵死在地。
“還不住手?”以劍挾住莊少功的,是一名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高鼻闊面,身披紅斗篷,著金絲軟甲,雄偉非常,威儀出眾,眼珠一輪,已將莊少功擋在身前,沖掠至的無名喝道。
無名怕傷了莊少功,略一權衡,只得束手就擒,任由追至的青年男子點了穴道。
中年男子仍不放心,扼住莊少功的咽喉,兩指捏住劍尖,卻把劍柄抵住無名的后頸,自脊骨而下,封住無名的任脈二脈,又故意在尾椎骨處,脅迫似地發力一搗,才把劍插回鞘中。
無名若無其事,一動不動。莊少功卻憋紅了臉,喉結滾動,奈何說不出話來。
中年男子擒住了無名和莊少功,再下令搜尋時,夜煙嵐、無顏、無心、藍湘鈺和七圣刀,卻已突破重圍,趁莊少功和無名引開精銳,逃得無影無蹤了。
他命千余瑤人打扮的士卒繼續搜尋,與十余名青年男子,以黑布條蒙住莊少功和無名的眼,押著二人,在亂石中繞了小半日,來到一處瑤寨,才扯開了二人的布條。
莊少功和無名張眼一看,這瑤寨,與其說是寨子,倒不如說是屯兵的城池,箭樓壕溝,戒備森嚴,皆有士卒巡邏。城池正北面,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院,卻是中原權貴府邸的樣式。
行至府邸的后苑,只見一座樓榭,雕梁畫棟,樓上飄著紗幔,好似女子的閨閣。
入樓榭看時,四面無窗,壁上卻掛著許多春畫,比勾欄院還不堪入目。
細看春畫,畫得盡是眉清目秀的少年,在男子的膝下討歡,一臉病容,竟和無名極為相似。
還有許多古怪的刑架和器具,就連床也是玄鐵鑄成,床柱釘著一副手鐐和腳銬。
中年男子拽住無名的束發,將他撳在鐵床上,用鐐銬鎖住了他白皙的手腳。
莊少功讓兩個青年男子押住,見了此狀,竭力掙扎道:
“我是莊家少主,你若有什么誤會,便要拷問,只管沖我來,不要為難無名!”
“江家是儒商世家,”中年男子看向莊少功,神色似頗為和藹,忽然出言道,“我與你父親,江掌柜的,也算是舊相識。你這小子,張口便‘你來我去’,也不問一問我是誰?”
莊少功一怔:“……閣下怎知,在下是江家后人。閣下若認識家父,可否請教尊姓臺甫?”
中年男子調過頭去,冷冷地看著無名,不答只道:“你何不問他!”
無名躺在床上,空睜著眼,過了好半晌,輕輕地道:“此人名為穆武來,是應驚羽的義父,也是上一任武林盟主,他投靠朝廷,做了大將軍之后,武林正派才分為山岳盟和乾坤盟。”
莊少功自驚異而茫然:“噫!原來是朝中的大將軍,應捕快的義父!這位姓穆將軍,只因我等是朝廷欽犯,才伏兵于此,奉旨捉拿我等么?那為何不帶我等去公堂,卻在此私設刑堂?”
無名道:“穆武來已不是大將軍,皇帝忌憚他,去年派武當派的大弟子蕭盡義來托莊家了結他。此一舉,正合莊忌雄的心意,隨即令無敵接了蕭盡義的委托,去京中走了一遭,刺殺穆武來。皇帝還因此支開穆武來的義子應驚羽,派應驚羽追捕我,又以辦事不力的罪名,除了應驚羽的官職,發在永州。穆武來暗知此乃圣意,將計就計,讓無敵殺了他的影衛,詐死離了京城,以為后圖。在金陵時,皇帝告知應驚羽,是無敵殺了他的義父,應驚羽才與我刀劍相向。”
喚作穆武來的中年男子聽罷,對無名冷笑道:
“我確是上一任武林盟主,護國大將軍,羽兒的義父!但還有一件,至關緊要,你卻羞于啟齒,你娘楊念初,那個賤人,本是我的小妾!卻與莊忌雄私通,生下的賤種——便是你!”
無名大大方方地承認道:“不錯,我娘是你的小妾,你將我娘亂棒打死,還想殺了我。是夜盟主的兄弟為我求情,你才留了我性命。你把我和狗養在一處,以此羞辱莊忌雄。我四歲那年,你見我長得像我娘,便送我去窯子里學作相姑。幸得江掌柜相救,我才有今日。”
穆武來道:“江掌柜心太善,想將你這賤種,交還莊忌雄!莊忌雄那小人,豈容江家壞他名聲?俞氏派人殺害江家滿門,他也有殺人滅口的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等剩下自己的骨肉,才派上一任病劫出手制止!我早知,留下你這賤種,沒甚好事!你就和你父親一樣陰毒,和你娘一般的輕賤!你卻隱姓埋名,做了個病劫!我之所以不拆穿你,便要看你如何作浪!”
莊少功忍不住道:“穆將軍,你和莊忌雄有奪妾之仇,這是你們上一輩的恩怨。你卻殺了無名的娘親,無名不向你尋仇,你如何向他尋仇?你若能明辨是非,應向莊忌雄討債才是!”
“哼,”穆武來踱至莊少功身前,“無名當然不會向我尋仇!他若來尋仇,莊忌雄夫婦便知,他才是真正的莊家血脈!你這冒名頂替的少主,連同令妹江曉萍,勢必性命不保!他就和他娘一般輕賤,認準了一個男子,便六親不認,一心一意為這男子打算,連殺母之仇也可以放下!我不向莊忌雄尋仇,正是要看無名為了你,與他的生父莊忌雄互相殘殺,這比手刃莊忌雄痛快!”
莊少功聽了,神情大慟,囁嚅片刻,向無名道:“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無名道:“你對我,恩如再造。為了你,值得。”
兩人淪為階下囚,卻旁若無人,四目相對,眼中均有深情之意,看得穆武來嘿然冷笑。
莊少功轉過頭來,凝視著穆武來,又道:“可是穆將軍,我有一事不明,你若要看無名和莊忌雄父子二人自相殘殺,何不坐山觀虎斗,待無名回陽朔,與莊氏夫婦斗得兩敗俱傷,再一網打盡?你如今現身,拿住我和無名,我等回不了陽朔,你卻如何得逞?”
穆武來道:“你真是個小娃娃,和你父親一般的愚鈍!無名料定了,我會在他和莊忌雄斗得兩敗俱傷時出手,因此,他也一定早有對策!我反其道而行之,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在此處設伏,擒住你和他,以你為質,要他去殺莊忌雄,豈不是更為穩妥?”
莊少功道:“我的確是小娃娃,但有些事還是明白的,穆將軍你有許多妻妾,如何只在乎楊念初一個?便是在乎她一個,也未必肯沖冠一怒為紅顏,興師動眾來捉拿我等。你以我為質,要無名殺了莊忌雄,怕不只是為了報奪妾之仇罷?莫非,是為了謀取莊家的天人五衰?”
穆武來嗤之以鼻:“一個小小的莊家,一本《天人五衰》,我豈會放在眼里?”
“穆將軍把什么放在眼里,”莊少功掠睇壁上的春畫,春畫中的人兒赫然是無名,“難道,到了這個歲數,穆將軍還沉湎于這些歪門邪道,想以我的性命來威脅無名,迫使無名伺候你?”
穆武來冷笑:“無名是楊念初之子,便是我養出來的狗,伺候我這個主人,天經地義!”
無名聽了道:“我的確是狗,卻是莊少功的狗。你讓我伺候你,就算鎖住我的手腳,只要你與我有肌膚之親,我就有一百種辦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使你不得不放了莊少功。”
穆武來眼中閃著陰鷙的光:“你身為病劫,以經脈藏毒,我是不敢與你有肌膚之親。既然你不能像狗一樣伺候我,那么我也只好下令牽一條真的狗來,和你這條狗有肌膚之親。”
無名道:“——在我眼中,你還不如一條狗,我寧愿和狗親近,也不愿和你親近。你說這些話,奈何不了我,就像人不能奈何一件兵器。但你若擅用兵器,我會是一件奇兵利器。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要的不是我。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穆武來不想問,卻不能忍住不問:“你說,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騎驢思駿馬,拜將望王侯,封帝求仙丹。你已做過武林盟主和大將軍,只有極至的榮華,方能滿足如今的你。你雖暗中結黨,屯兵無數,以剿匪之名,調度昔年的心腹率兵來此,足以將莊家一網打盡,但有一件事,你卻辦不到。你辦不到的事,我這病劫卻能辦到。”
穆武來聽至此處,目光一厲,屏退左右,問道:“我辦不到,你卻能辦的事,是什么?”
無名把玩著手鐐,輕描淡寫地道:“我能令皇帝神志錯亂,擢你為輔政大臣,再令皇帝死于病癥,往后,更可以助你榮登寶座,練成延年益壽的武功,筑千秋之基業,立不世之威名。”
穆武來讓無名說中了心事,不由得髭須微抖,極力按捺住翻涌的心緒,他的確要置皇帝于死地,還要令皇帝因病而逝,只有如此,他才能重返內廷,施行以后的諸般謀劃!
就在這時,莊少功呆著臉,插嘴道:“這是不行的,穆將軍,你當不了皇帝。”
穆武來目光一凜,回過神來,沉聲問道:“為何?”
莊少功面無表情,一板一眼地答道:“因為,你沒有擒住莊少功,也沒有鎖住無名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