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少功說道無名身世可憐, 便想到自己本是江家公子,卻認滅門仇人莊氏夫婦作父母。
莊氏夫婦雖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卻也于他有十余載養育之恩, 從未虧待他。
他曾在夢中, 隱約見過舊日光景, 只以為是夢。沒想到, 作為莊家少主, 承歡于嚴父慈母膝下,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才是黃粱一夢。夢醒了, 天塌地陷,百般滋味在心頭翻涌。
他心中慘淡孤寂, 越說越動情, 同是天涯淪落人, 頗有和無名相依為命之感。
因此由衷期望,能照護無名一世。不覺發了昏, 毛遂自薦,要代無敵與無名斷袖。
說罷,莊少功的心緒平定了些,才猛地記起,無名對他無意, 不由得好一陣羞臊。
就算他鐘情于無名, 也應以授受不親之禮相待, 這般摟抱, 與搶占丫鬟的蒙大少爺又有何異?
心下自譴一番, 他連忙撒開手。無名卻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仍兀自歪在他懷內。
他鼓足了勇氣,低頭看時,這少年郎枕著他的肩窩,眉心似蹙非蹙,闔著細長的眼睫。
峻秀纖挺的鼻梁、溫潤的薄唇,沾了漫天月華,無知無覺地呼吸著——
果真是個沒心肝的,不知何時,把他的懷抱當做了寢具,睡得十分香甜。
莊少功無語問蒼天,僵著身子,唯恐略一動彈,就會吵醒無名。
到了下半夜,七圣刀的首領阿若醒來,才將一副人畜無害的睡相的無名抱下樹。
莊少功始覺肩臂發麻,松了一口氣,艱難地活動筋骨,總算解脫了。
無顏和無策均睡得淺,讓蚊蟲咬得不時拍打抓撓,好不煩惱。
此刻見自家大哥躺下了,兩人如久旱逢甘霖,左右偎過去,各捉無名一臂,擋在身上驅蚊。
本該熟睡的無名,旋即睜開雙眼,飛起一腳,將無顏踹給無心。
無顏沒奈何,想扯下無心腰間塞滿艾草、薄荷等物的香囊,無心卻防賊似地捉住了她的手。
四劫好一通鬧騰,從樹上望下去,如四只小崽子,挨挨擠擠地睡作了一團。
莊少功蒙在鼓里,向再次爬上樹來的阿若道了謝,喃喃地嘆道:
“無名本就弱不禁風,才治好了肺癆,又在長身體的年紀,不該教他守夜的。”
“……”阿若一頭霧水,不知丹田充盈、城府極深的五劫老大,怎會弱不禁風。
兩人一坐一踞,半晌沒言語,直至月斜星逝,阿若才出聲:“不睡?”
莊少功回過神來,歉然道:“確是難以入眠,若是擾了你,我這便下去。”
說著就要起身,奈何此樹杈離地七八丈高,無名攜他上來容易,他想下去卻難。他有些恨無名拋下他不顧,可這恨也去得快,畢竟無名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在他懷中熟睡過去,也是情有可原。
“很久之前,”阿若冷不丁地道,“在我們波斯,一位國王,武藝高強,也難以入眠。”
莊少功體諒阿若講中原話的不易,收攏思緒問:“他武藝高強,因而難以入眠么?”
“不,他殺了,他心愛的王后。”
“為何要殺?”
“王后不喜歡他,喜歡他的俘虜,一個閹臣。”
阿若連比帶劃,以孩童般生澀的中原話,夾雜著抑揚流利的波斯語,講起了家鄉的故事。
故事中的國王驍勇善戰,亦專橫善妒,而王后背叛了他,與閹臣私通謀反。國王一怒之下,誅殺了王后及其同黨,并因此徹夜難眠,想不透王后為何會變心。
名叫伊卜利斯的魔鬼,窺知了國王的心事,入夢告知他,世間女子皆是蛇蝎心腸。
國王因此入魔,對女子既憎惡又害怕,大臣們勸他娶妻,他從善如流,卻在與新妻共度良宵的翌日,看見了王后化作蛇蝎的幻象,突然狂性發作,又將新王后誅殺了。
如此這般,國王娶妻殺妻,變得殘暴無比,造下了無數殺孽……
莊少功博覽群書,卻從未聽過這個故事,不覺為之吸引,皺眉問道:
“正所謂‘文死諫,武死戰’,君王失德,沒有忠臣敢犯顏進諫么?”
阿若點頭,以越來越熟稔的中原話,有條不紊地道:“有,宰相想出了美人計,他有一個女兒,貌美聰慧,愿為之分憂。宰相便將她獻給了國王。”
——“美人計”、“貌美聰慧”及“愿為之分憂”等語,乃是莊少功邊聽故事邊從旁指點潤色,好讓阿若的措辭,襯得上其七圣刀首領的身份,不至于再讓眾人取笑。
莊少功道:“可宰相的女兒嫁給君王,翌日君王便要殺了她,豈不是于事無補?”
阿若睜著琥珀色的眼眸,凝視著莊少功,把頭一搖,繼續講道:
“宰相的女兒,心中有計策。”
莊少功“嗯”了一聲:“那便是‘山人自有妙計’了。”
阿若一知半解,皺著眉,學舌道:“山人自有妙計,國王成婚,和宰相的女兒,將她抱入寢宮,意欲與她行歡。就在這時,宰相的女兒說,陛下,我給你講個故事。”
“宰相之女的計策,就是講故事么?”莊少功松了一口氣道,“我還以為她要行刺。”
“若換作我,我必然去行刺,這是拜火神教的教條,”阿若扭開頭,望著明月,低聲道,“但宰相的女兒,就和你一樣,是一個善良溫柔、能牽走一頭大象的人。”
莊少功惦記著后文,道了聲慚愧,好奇地催問:“后來如何了?”
“國王頗覺新奇,便聽宰相的女兒講故事,不覺入了迷。她講至最扣人心弦處,卻不講了。國王不禁問她,后來如何了?她卻道,天色不早了,陛下也該乏了,歇息罷,這個故事有些長,也不急于一時,陛下喜歡聽,明晚此時,我再講與陛下聽。”
阿若說到此處,便住了聲不講了,回轉目光,督促似地看著莊少功。
莊少功這才理會過來,阿若講這個故事,是為了哄他入睡。故事中的宰相之女,以講半截故事的法子,對付翌日要殺她的國王。宰相之女要國王歇息,而阿若要他歇息。
只有乖乖睡一覺,待到明晚此時,才可以繼續聽阿若講故事。
莊少功為之折服,不由得心情轉好,困意霎時涌了上來,含笑道:
“這可真是‘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了。”
阿若暗覺此句鏗鏘有力,當即鸚鵡學舌,認真點頭道:“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翌日,眾人饑腸轆轆,起來揀柴打火造飯。雖然走得急了些,但五劫之中,無心和無敵一般,均是服侍無名服侍慣了,一個自愿一個被迫,一般的賢惠,沒有忘記帶鍋碗瓢盆和佐料。
七圣刀拿了酒和幾個硬邦邦的馕出來,便勾肩搭背地狩獵去了。
無顏不擅炊事,夜煙嵐是千金小姐,對此一竅不通,兩人采了些野果來交差。
造飯的重任,落在了無心和無策這兩條中原漢子的肩上。
莊少功因睡得遲,睜眼時仍有些頭昏腦漲。無心端來一碗以石斛等草藥熬煮的清湯,讓他吃了。他的精神為之一爽,環顧四野,問道:“無名呢?”
“聽無顏講,林子西北面有一片春菇,不知是否有毒,大哥許是去辨認了。”
莊少功不敢置信,無名破天荒起了個大早,還親自去采春菇。一想到這少年郎眉清目秀,面無表情地蹲下身,一朵一朵地采春菇的模樣,他就暗覺既古怪又可愛。
無策守在鍋邊,掰碎堅硬如鐵的馕,插嘴道:“三哥,大哥不是去出恭么?”
“何以見得?”
“我見大哥拿了一包鹽。”
莊少功從未見過無名出恭,不由得一呆,有些尷尬地問:“出恭為何要帶鹽?”
無策言之鑿鑿地道:“大哥是何等人,定料到此地潮熱非常,林子里生了許多螞蟥。在林中出恭,若難言之處為螞蟥叮咬,將鹽灑在叮咬處,螞蟥便脫落了。”
無心見已說破,只得嘆道:“無策,你這小腦袋瓜,不該聰明的時候,偏要聰明。”
話分兩頭。無敵自打一覺醒來,撫了撫無名的臉頰,便逃也似地往土知府邸外奔闖。
半途中孔雀將他攔住,把蒙大少爺強占丫鬟的事講了。
無敵自詡是一條好漢,本就好管閑事,加之心頭不歡喜,正愁沒處發作,一聽那還了得,向丫鬟印證了孔雀所言屬實,當即怒不可遏,風風火火地來到府邸二門的青棚邊。
這青棚底下張燈結彩,擺滿了桌凳,夷族子弟聚集如蟻,來吃蒙大少爺的喜酒。
還有許多披獸皮、赤著臂胸、穿紅褲的精壯家丁,吹蘆笙敲大鑼,抬席跳菜,手托盛放酒菜的黑漆木盤,一面歡騰地蹈舞上菜,一面“嗚賽賽”地呼喝。
蒙大少爺是尖嘴猴腮相,扎在人堆中十分好認,此刻吃醉了酒,正摟著奉酒丫鬟揩油。
無敵氣不打一處出,心道,直娘賊,這是什么妖魔鬼怪,卻來老爺眼下作亂!
他見棚底鋪了一道紅毯,猛地以靴尖挑起,把紅毯一角攥在指間,只一拽。不論是吹笙敲鑼的,還是抬席跳菜的,抑或做東道喜的,連同十五桌酒肉,登時稀里嘩啦翻了一地。
眾人摸不著頭腦,只道是地動。卻見無敵撲將過來,一把揪住蒙大少爺頭頂的“天菩薩”,拎在身前,提拳就打。孔雀及時趕至,道了聲“打不得”,疾扣住無敵的脈門。
無敵哪里管他,拳頭仍是狠落下了,孔雀也跟著一個趔趄。再看蒙大少爺,這蒙大少爺不復尖嘴猴腮,一張臉又紅又腫,好似爛熟的桃子,且捂著碎裂的門牙,呼哧地嚎嚷“來人”。
“畜生,”無敵扠開五指,一個大嘴巴子,把這爛桃似的臉刮得皮開肉綻,“教你欺負人!”
也不知誰欺負誰。眾家丁這才想起護主,一齊撲上來,抱手抱腿,卻仍是制不住無敵。
孔雀趁這空隙勸道:“無敵兄弟,傷了我家大少爺,你家少主和大哥,面上卻不好看!”
無敵哼了一聲,他就是顧念無名和莊少功等人在此借宿,才未下狠手鬧出人命。
也怕無名練成了九如神功,真聽見了動靜,出來教訓他,他便走不脫了。可讓蒙大少爺強納為妾的丫鬟,他也不能丟下不管,否則,留她在這火坑里,蒙大少爺定會遷怒于她。
想罷他一轉身,扛出蒙大少爺強納的丫鬟,又踹了蒙大少爺的□□一腳,才越墻而去。
眾人眼睜睜看著無敵如入無人之境,一股風似地卷走了丫鬟,這才似有所悟一齊喝彩稱贊:
“不愧是蒙大少爺,就連搶婚走個過場,也安排得如此逼肖!”
原來,夷族人家成婚時,有個搶婚的習俗,雙方事先商量好了,在過門之前,娘家人可以假意打一打新郎。任誰也想不到,真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搶走了蒙大少爺的小妾。
如此這般,無敵也顧不得見識蒙化州的吃食,扛著丫鬟疾走下山。
這丫鬟本在蒙土知府的夫人身邊聽差,要比雜役和一般丫鬟高一等,也是個嬌貴的人,不多時,便讓無敵顛簸得滿面通紅,掙扎起來,稱腰酸得緊,教無敵放她下來躦路。
無敵打眼一看,這丫鬟盛裝打扮,頭頂黑色雞冠方帽,帽側垂有紅絲絳。往下耳掛兩串魚龍珠簾墜。著花紋繁雜的黑底紅紋喜服,腕間戴著雞血藤手鐲和他擰的銀鐲,腳穿勾尖繡花鞋。
就這一身行頭,又是個弱女子,不指望能走幾里地。而他的馬寄在了大理府,還不曾去取。
無敵之前昏睡了許久,只以湯藥維持,腹中早已饑餓難耐,暗悔沒吃些無名送來的飯菜。
眼看天色將黑,因丫鬟說他扯了蒙大少爺的“天菩薩”,此乃褻瀆神靈的大不敬之舉,蒙大少爺必引人來報復。他便領丫鬟鉆入道旁的林子深處,挨著一片濕潮的野浦落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