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永州地界，車夫告訴莊少功，此乃瀟、湘二水交匯之處，雅稱瀟湘。
莊少功這才想起，《史記》有云：“舜南巡，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相傳，舜帝，葬在永州的九嶷山。他的瀟湘二妃，以涕揮竹，投水殉死。此地的竹子，從此留下了斑痕，世人稱之為“湘妃竹”，或“哭竹”。
莊少功望著車窗外，沿路的竹子，果然青斑累累，不禁大發(fā)感慨：
“女子的淚真厲害——二妃哭，竹盡斑；杞妻哭，城傾塌；韓娥哭，一里人三日不食——難怪家父說，男子漢大丈夫，千萬忍讓些，莫惹女子哭。莊家之所以興盛，也是因?yàn)榉蚱薅鲪郏偕屯拥馨卜质丶海闭f到此處，他把住無名的肩，推了一推，“你在聽么？”
無名眼也不睜，左耳聽右耳出，拿手巾按住口鼻：“可惜我不是女人。”
莊少功臉一熱，暗想，這是夸贊他門風(fēng)好，女子嫁進(jìn)來可以享福？
此時(shí)，馬車駛在永州街頭，正當(dāng)早市，沿路盡是些叫賣的小販。
車夫跳下了車，一面步行，一面牽馬——
這朝的皇帝，崇尚法家過了頭，朱批之后，必將筆擺得端端正正，歪一點(diǎn)就不自在。
因此，市井嚴(yán)禁縱馬疾馳，違者杖三百，流千里，不服斬首示眾，也不必細(xì)說了。
車夫往市井東墻一望，只見榜上貼著一溜海捕文書，無非是案犯某某，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體貌如何，緝拿者支給賞銀。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名少年郎的畫影圖形。
畫中的少年郎，一臉病容，垂首看著手巾。旁邊注著：“如有見者，速報(bào)到官”。
車夫不由得看向馬車，只聽簾內(nèi)嘆道：“我看你紅顏失志，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才將湘妃竹指與你看，你也不看。既然到了永州，不如歇一日，下去走走，也好過悶在車?yán)铩！?
也不知無名作何反應(yīng)，莊少功又道：“你不去也罷，我去會(huì)館，托人捎信回家。”
“你那封信，”無名這才咳了一聲，嗓音變得清晰有力，“不是誰都能送的。”
“怎么說？”
“我有個(gè)朋友，衙門里當(dāng)差，可以交給他送。”
莊少功萬沒料到，這少年郎，居然也有朋友，而且是衙門里的朋友。
他將信將疑，令車夫驅(qū)車前往。一輛車兩匹馬三個(gè)人，來到州衙的大門口。
永州州衙，坐北朝南，朱門黑欄外鎮(zhèn)著兩只石獅，四處橫豎掛著字，雄偉肅殺。
莊少功忽想，無名傷了山匪性命，莊家上下數(shù)百口難逃干系，不由得一陣頭暈。轉(zhuǎn)念又想，古人說得好，只要心體光明，暗室中也有青天。遲早要面對，他強(qiáng)撐著舉步上前——
此時(shí)，永州衙內(nèi)，府尹正吃著早飯，皂役來報(bào)：“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來者何人？”
“那人自稱無名，”衙役轉(zhuǎn)了個(gè)圈，“……大人，人呢？”
“老夫在桌子底下，”永州府尹小聲問，“那瘟神，在何處，來做甚？”
“在門外，說是找應(yīng)捕頭。”
“——有人找我？”一人聞話提刀來問，“舅舅，你怎地蹲在地上。”
府尹見了，起身把他抱住，老淚縱橫：“賢外甥，你如何得罪了那喪門星！”
這人一愣，立刻明白過來：“無名？”
府尹聽見無名這兩個(gè)字，二話不說，又咻地蹲到了石桌下。
“舅舅莫怕，”這人放下刀，扶起府尹，“他是沖孩兒來的。孩兒去年在刑部供職，比限內(nèi)未曾拿住他。辦事不力，罰了一百棍，罷職發(fā)回原籍。幸得舅舅收留，才有了今日。”
府尹聽罷，絕望道：“賢外甥，就是這個(gè)人害了你……也罷，賢外甥，你先走，老夫不做人了，把官印收拾了，包些銀兩，今日就上京辭官，讓三班六房散了，都逃命去！”
這人道：“舅舅這是什么話，孩兒豈是貪生怕死之人，他來見我，必有緣由。”
莊少功在州衙外候了良久，有人請去后園，始才相信，無名真有個(gè)衙門里當(dāng)差的朋友。
到了后園，只見一人抱刀立在石桌前，黑披紅衣，英姿勃發(fā)地喝道——
“無名，你這殺千刀的欽犯，應(yīng)某不找你，你倒要送上門來？”
莊少功聽到欽犯二字，臉色一變，一口氣沒提上來，幾乎要暈過去。
無名一手扶著他，向那人道：“鷹爪應(yīng)，這是莊家的少家主，要我來投案。”
那人聽聞是莊家少主，臉色也是一變，似覺莊少功深不可測，向無名道：
“好，我倒要看你耍什么花樣，你的罪狀已是罄竹難書，打算投什么案？”
“我在百丈山下，嚇?biāo)懒艘粋€(gè)山匪。”
“就這一件？”
“我還傷了‘宰羊鋪’的小二。”
那人聞話，倒抽一口冷氣，湊到無名耳邊，低聲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無名慢騰騰地，邁了一步，仿佛費(fèi)了很大力氣：“你說。”
“……能不能……”那人艱難道，“再借一百步說話？”
一百步之后，兩人撇下莊少功、車夫及一干偷窺的官吏，來到后園假山上的涼亭內(nèi)。
“無名，你還是這般無法無天，”黑披紅衣的那人道，“那‘宰羊鋪’，可是‘神調(diào)門’的盤口，你到了瀟湘，不比在陽朔，‘宰羊鋪’為何賣人肉，為何沒人動(dòng)它，你不清楚？”
無名潛運(yùn)內(nèi)功，傳音入密：“我找你不為這件事。”
“唉，我知道你不怕‘神調(diào)門’，但‘神調(diào)門’盯上了你，你還來永州，豈不是害人？”
無名像是沒聽見：“我劫了一箱紅貨，山匪的，你拿去花。”
“——你是嫌貨扎手吃不下罷？我自帝京淪落州衙，五品到末入流，你還要拉我下水。”
無名仍是沒聽見：“然后，你去莊家送一封信。”
“啐，去‘劫門’送信，瘋了不成，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湖上傳你應(yīng)驚羽擅射，只比無敵差了一石，半里外，不能一箭將信射進(jìn)去？”
名為應(yīng)驚羽的紅衣人道：“這個(gè)是沒什么問題，我那把極反弓，豈止射半里，但我有要事在身，九月初九，金陵乾坤盟比武招婿，不是你來，我這就告休沐動(dòng)身了，實(shí)在沒工夫送那什么信。”
“比武招婿？”
“不錯(cuò)，夜盟主為他的千金夜煙嵐招如意郎君，你不知道？”
“呵，你一個(gè)末入流的捕頭，也想?yún)⒓颖任湔行觯阌姓埣恚俊?
“怎生沒有，我還誆你？”應(yīng)驚羽取出一封烙著鷹紋火漆的帖子，“我義父本是武林盟主，朝廷招安之后，武林正派才分為山岳盟和乾坤盟。何況，放眼江湖，國子監(jiān)里讀過書，一度官居五品的，除了我，沒有第二人。夜盟主邀請我，也在情理之中。”
無名沒精打采，不解地聽著，忽地以指抵著那帖子，嘩啦一彈——
紙崩似蝶，撲棱棱，紛紛揚(yáng)揚(yáng)，打在了應(yīng)驚羽的臉上！
應(yīng)驚羽手里，還捏著帖子的碎片。他呆了一呆——
一掌擊碎金石的招數(shù)，他見過不少，過剛易折，沒什么稀罕。但憑借一指之力，將柔軟且沒什么著力處的紙彈碎，他還是頭一回目睹，簡直如同戲法一般。
“請柬沒了，”無名心安理得地看著他，“你可以去送信了。”
應(yīng)驚羽仍舊不敢相信——
他以為他和無名是朋友，朋友應(yīng)該肝膽相照，無名竟毀了他的請柬！
再看無名，分明是清楚有比武招婿一事，料定了他是比武的勁敵，這才防患于未然！
“你這不要臉的掃把星！”應(yīng)驚羽惱道。
“你舅舅是永州府尹？”
“……”應(yīng)驚羽終于聽懂了這是威脅，咬牙切齒，“休要?jiǎng)游揖司耍宜捅闶牵 ?
莊少功坐在石凳上，如坐針氈，心驚肉跳地眺望著無名和那黑紅衣服的人。
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碎紙花飛出涼亭，那黑紅衣服的人便掄胳膊揮拳頭的，十分駭人。
“少主，吃個(gè)石榴？”車夫接過皂役奉來的四品瓜果。
莊少功一時(shí)無語，硬生生地道：“……我哪里吃得下……無名怎會(huì)是欽犯？”
車夫聽了，笑道：“‘那位’過山屠山，是欽犯也不奇怪，不過，少主不必?fù)?dān)憂，‘五劫’皆是欽犯。翻開刑部的卷宗，江湖各大派，除了山岳盟，乾坤盟、八門和魔教一個(gè)也跑不了。”
聽車夫如此安慰，莊少功只覺雪上加霜，天旋地轉(zhuǎn)，連自己在說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來，無論正邪，所謂的武林豪杰，就是一群為朝廷所不容的亡命之徒么？
他自幼熟讀百家之言，曉得圣人奉天敕法舉五刑，刑禮治世，仁義克己。做人要與天地合乎其德，與日月合乎其明，與四時(shí)合乎其序。無論哪家，也沒有說胡作非為是對的。
好么，他學(xué)了這些，家里卻養(yǎng)了一窩欽犯……他慘白著臉，默默地捶著心口。
車夫替莊少功順了順氣，又勸道：“少主，想開些，朝廷有律法，江湖也有規(guī)矩。即使這兩樣都沒有，只要心中有數(shù)，自己想做什么樣的人，哪里不是一樣？非要那什么法約束著，才能做人么。想那天地初開，沒有王法，人一樣有善有惡，活了下來。有些人，再拿律法規(guī)矩制約他，也只將自己的害怕當(dāng)做良善，并不知道人非草木，自古便有一樣?xùn)|西，就是心。”
莊少功心神不定，只聽了一半進(jìn)去，隱約覺得這番話大不敬，但畢竟有些道理，具體是何道理，因沒聽進(jìn)去，又不能感同身受，也就不太明白了。總之，這馬大哥是有很多道理的。
聽上去，對方也是目無王法的，但的確是在用心安慰他。
可他還是害怕，豈止是害怕，上有嚴(yán)父慈母需要侍奉，下有莊家數(shù)百條性命系于他一身。
無論是無名，還是馬大哥，他都不忍見他們傷人或者受傷……因?yàn)椤?
他是他們的少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