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回門時積壓的政務(wù)，謝天鴻沒在云鏡居多待，跟錦夏說一聲，便離開了。

他一拉房門，躲在外面偷聽的文鈞，一頭栽進(jìn)他懷里。

文鈞站起身來，取過頸后的扇子展開，遮在自己面前，連著干咳幾聲掩飾尷尬，“你要把被子抱過來，夜夜跟錦夏秉燭相對？謝老三，你不會是玩真的吧？”

“你覺得呢？”謝天鴻走在前面，抬手向北方一指，“去我書房，邊走邊談。”

腳下的積雪，在他們離開王府的時候，已經(jīng)被下人清理干凈，路兩旁的松柏在暖陽的映照下，吐露出淡淡的青色。天氣一好，人的心情跟著舒暢，步伐也變得輕快許多。

文鈞跟在謝天鴻身后進(jìn)了書房，在邁過門檻后迅速關(guān)上門。

謝天鴻最先發(fā)問，“刺客的事可有眉目？”

從遇刺開始，他的心就一直懸著，總擔(dān)心突然出現(xiàn)什么意外，害錦夏受傷。好不容易避開眾人，他怎么可能錯過這個機(jī)會，追問刺客的事。

文鈞斂起笑意，頗為焦急，“我問過手下，不是他們干的。從昨兒個開始，我想了很久，殺人動機(jī)無非就那么幾種。如果刺客是劫財，不如殺你；劫色，不如殺我；錦夏沒跟人結(jié)過怨，更不會是仇殺。再除去白溪這個可能，我實在想不出有誰非要錦夏死不可。”

他之所以認(rèn)為白溪不會是幕后主使，是因為她跟錦夏鬧得府里雞飛狗跳，無人不知。她們無事便好，倘若出點意外，第一個值得懷疑的人就是對方。白溪有些驕縱不假，但她父親到底是一位有勇有謀的武將，光是耳濡目染，就得精通幾條良計，絕不會做那等落人口實的蠢事。

謝天鴻一手當(dāng)胸，一手撐額，搖頭道：“不，你漏掉了一項動機(jī)，滅口。”

在云鏡居，錦夏說到重生時，她的反應(yīng)強(qiáng)烈，不像是裝出來的。再加上這件事聽上去太假，就算她要編故事，也不會編一個爛到?jīng)]人信的故事。如果說，她的重生是真的，那她一定知道許多在前世發(fā)生過并且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知道的事，說不定什么時候說漏幾句，讓哪個聽者有心的人寢食難安，暗地里買通殺手滅口。

文鈞聞言身形一怔，擔(dān)憂尤甚。他連錦夏得罪了哪路神仙，都未曾看出端倪，對于以后要發(fā)生的事，心里委實沒底兒。

兩人沉默了一盞茶時間，謝天鴻忽然問：“你相信重生嗎？”

文鈞眼睛一轉(zhuǎn)，大笑著回答：“如此荒談謬論，料是無人相信吧。”

“我相信，但我不希望別人相信。”謝天鴻裝作不信，就是想用另外一種方式告訴錦夏，不要再提起此事，知道的人越少，她才會越安全。“有件事需要你做。我經(jīng)常不在府里，這段時間，你替我保護(hù)錦夏。”

謝天鴻竟然請人幫忙，真是天字頭一號新鮮事。

“你的意思是，以后，我可以隨時見錦夏？”驚喜過后，文鈞唇角微微翹起，暗自盤算著，怎么難為一下謝天鴻，看看冷傲的三皇子如何低頭求人。

他躍上長案，斜躺在上面怡然自得，“我記得有個人說，不準(zhǔn)我踏進(jìn)云鏡居的房門。”

謝天鴻眉頭微皺，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緩步繞到長案對側(cè)，淡淡道：“有這條規(guī)矩，我怎么不記得？既然你說有，那咱們按規(guī)矩來。房門，你就別進(jìn)了，站在院子里保護(hù)她也是一樣。”

文鈞的手一滑，從長案上跌下來摔個趔趄，自認(rèn)完美的躺姿徹底悲劇，“我想起來了，沒有那條規(guī)矩。謝老三、三殿下、三哥，你通融通融！”

叫三大爺都沒用，現(xiàn)在反悔改口，已經(jīng)晚了。

謝天鴻尚有一事不明，他在相府跟錦夏同房的事，應(yīng)該傳到白溪耳朵里了。還有帛帶事件，明擺著是錦夏指使。白溪那邊毫無動靜，仿若毫不知情，實在奇怪得緊。

如果沒有猜錯，出現(xiàn)這個結(jié)果的原因有兩個。其一，白溪對謝天鴻死心，顯然這不大可能；其二，她正密謀策劃一項大行動，現(xiàn)在任何的回應(yīng)都有可能影響后來的計劃。

不幸是后者的話，不久后怕會有大.麻煩，不知道錦夏能不能應(yīng)付得來。

在謝天鴻埋頭苦思的時候，云鏡居里發(fā)生了一件小事。

小嬌去謝天鴻房里抱被子，錦夏找來針線和布料，依照記憶中小嬌繡帛帶的樣子，學(xué)著做女紅。忙碌了一刻鐘，抖開布料一看，上面的針腳粗細(xì)不勻，還有幾處勾錯了邊。沒想到，繡花看著簡單，做起來遠(yuǎn)不如寫字畫畫容易。

罷了，手藝太差，不做便是。反正就算是做了，也沒人送。

錦夏把手里的東西放回針線匣，準(zhǔn)備端到柜子里。一抬眼，遠(yuǎn)遠(yuǎn)看見白溪和紅櫻主仆二人，并肩向這邊走來。白大小姐是不是沒事可做，云鏡居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帶著丫鬟出現(xiàn)，不嫌累嗎。

還好，今天文鈞不在這里，哪怕她是來找茬兒，錦夏也不怕。

白溪進(jìn)門后，向房內(nèi)四處打量一番，媚著聲音問，“三哥沒在？”

“他剛走沒多久。”錦夏心中腹誹：你就是掐著時間來的，何必明知故問。

謝天鴻不在，白溪沒必要裝和氣，索性拉下臉來，從袖中取出一物甩在桌上，“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原來是文鈞的舊帛帶，難怪白溪的臉色不好。錦夏明白，敢捉弄白溪的人，整個王府里只有她一個人，狡辯也是枉然，“我正在找它呢，竟然在白小姐手里，多謝歸還。不過，如果白小姐喜歡，就留下好了。”

“你真是大方。”白溪咯吱咯吱直咬牙，眼睛里噴著火苗，“小夫人好喜歡開玩笑，下次可別這么玩了。”

她側(cè)頭，喚紅櫻上前，送上一盒胭脂。盒蓋一開，一陣淡淡的香氣在房間里彌漫開來。

白溪壓住心頭的怒火，強(qiáng)裝出一副笑臉，“這是我新得來的上好胭脂，特送來與小夫人同享。”

胭脂盒子上面刻著山水花鳥，旁邊題字的落款處蓋著秋字的篆體印章，一看便知出自京城的秋水軒胭脂鋪。

秋水軒的老板秋娘，跟錦夏和文鈞是老相識。

打十幾年前，錦夏記事起，府里的胭脂水粉就是從秋水軒采辦，秋娘每次來相府，時不時帶些便宜的黛筆，送給府里的丫鬟，大家都很喜歡她。至于賬單，則是每月一結(jié)。月底時，相爺錦華封上幾百兩銀子，安排文鈞送去秋水軒。有時候忙忘了，秋娘會親自來府里取。

這次回門，文鈞慣例替錦相爺跑一趟，可惜走到半路，察覺到有人跟蹤，不得不打道回府。

關(guān)于秋娘和錦相爺?shù)年P(guān)系，在好事者口中傳出無數(shù)個版本，得到大多數(shù)丫鬟支持的一個說法是：秋娘是相爺養(yǎng)在外面的女人，文鈞每個月送過去的銀子，總是胭脂價格的數(shù)百倍，就是最好的證明。

錦夏不那么認(rèn)為。她記得前世時，有人曾說過，當(dāng)年把文鈞交托給文修夫婦撫養(yǎng)的人，就是秋娘。許多人知道文鈞親生母親的人是誰；知道文鈞親生父親是誰的人，目前卻只有秋娘一個。換句話說，秋娘掌握著文鈞的半條命。錦相爺跟文修是多年的知交好友，怎能不善待秋娘。

而今，白溪拿著秋水軒的胭脂找上門來，怕是見過秋娘了，說不定已經(jīng)從秋娘口中套出什么話，來找錦夏驗證。萬一錦夏心慌說漏了嘴，就要扯出大事來了。

“白小姐天生麗質(zhì)，沒想到也會用胭脂水粉這等俗物。”錦夏忍不住調(diào)侃兩句，順便試探一下，她是無意闖進(jìn)秋水軒，還是故意去查證的。

白溪破天荒沒有惱怒，冷笑著抬起手，打量著自己的手指甲，“我哪里是去買胭脂水粉的，不過是有人稟報說，一個三四十歲的婦人去了相府，我一時好奇，就派人打聽一下。沒想到，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秘密。”

一聽白溪在兜圈子，錦夏心中明白大半，準(zhǔn)是她沒有查到確鑿證據(jù)，要不然，憑她那沉不住氣的性子，早就直截了當(dāng)?shù)靥翎吜恕Ｏ肭宄院螅\夏的膽子大起來，“難得白小姐百忙之余，記掛著相府，錦夏在這里替父親謝過了。”

白溪以為那話一說，錦夏必會急著解釋，從而套出話來。可錦夏沒有如她所愿，一直神色如常，一副心胸坦蕩的模樣，搞得白溪也迷惑了。她不甘心放棄，繼續(xù)道：“你就不怕我把秘密捅出去？”

“如果白小姐想捅出去，我又怎么攔得住？”

白溪的臉色變了變，硬裝出來的氣勢立時萎了。她招招手，把紅櫻喚到身旁，說了聲“我們走”，不等錦夏回答便要離開。

她心中不快，步伐走得急了些，差點撞到想要進(jìn)門的小嬌。

小嬌從一大卷被褥后面探出頭，看到是白溪來了，嚇得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白溪的目光落在謝天鴻的被子上，臉色差到極點，“三哥居然真的跟你……你不要臉！”

她盛怒之下，甩袖離開。

白溪的身影漸遠(yuǎn)，錦夏的注意力集中到小嬌身上來。一看到被子，她就忍不住想，如果不是謝天鴻，白溪怎么會成天針對她。越想越是生氣，錦夏腦門一熱，從小嬌手上奪過被子，用力一拋，丟到院中融化了一半的雪人旁邊。

惹了白溪，居然毫發(fā)無傷，小嬌不敢置信地捏了自己一把。疼得悶哼一聲后，她望向院子，以手掩口，驚道，“小夫人，你確定三皇子回來了，不會大發(fā)雷霆嗎？”

“他有什么理由發(fā)火？該發(fā)火的人是我好不好！”錦夏自從進(jìn)了景王府的門，就沒過一天舒心日子，今天被白溪一鬧，連日來積攢的負(fù)面情緒終于找到宣泄口，洶涌而下，“雖然我答應(yīng)三哥提親的目的不單純，可我是相府的獨(dú)女，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卻要在他的王府里受白溪的氣，憑什么！”

小嬌低聲說：“我不知道憑什么，我只知道，三皇子的被子濕了。”

錦夏腦袋里空白了片刻，突然拔腿沖出去，從積雪消融的泥漿里撿起被子。白色的襯里沾上了泥巴，染成一朵朵烏云飄在上頭，估計在不久后，這些烏云就會飄到謝天鴻的臉上。

她的眼前仿佛有一行字飛過：糟糕，她闖大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