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精彩絕倫的清談,從夢,說到莊周夢蝶,從宇宙起源,說到圣人先賢,最后又緊緊扣題。楊毓這話說的實在是詭辯一句,別人推翻不得她,而她也無法依據這樣的話推翻別人。
直到這時,眾人才漸漸反應過來,王靖之為何一聽楊毓的話,便再也不接上一句。那是因為,他早已經預料到了啊。
王靖之的驚才艷絕,不僅僅是在音樂上的造詣,鐵焰軍三載顯露出來的智謀無雙,滿腹經綸的才學,以及這凡人無法企及仰望的處處先人一步,鬼才般的思維。
樊明將唇舌放松,止住口中的嘯聲,對王靖之道:“一番是我輸,且待我思索數日,再與你二番相辯?!闭f著對王靖之恭敬的作揖。
王靖之緩緩起身,微微讓開半禮,復又抬起廣袖,對樊明拱手施禮道:“樊公才思敏捷,亦有過人之處?!?
二人復又相視一笑。
樊明又看向楊毓,笑著道:“阿毓乃是詭辯高手,下番再與靖之論辯,我定要請你做談助?!?
楊毓掩唇而笑道:“不過恰好想起幾句不合時宜之言,哪里就這般能耐了。君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叫人折服?!彼⑿χ?,接著道:“明月當空,阿毓愿撫琴一曲,以助風月?!?
:“甚好!”樊明大笑著應和。
一旁的徐茂這時才開口道:“親見一場酣暢淋漓的清談,再聞琴仙妙音,今日真真是歡愉至極!”
一側的下仆排成一隊,在眾人圍坐的中間擺好琴案,燃上熏香。另一側,楊毓仔細的凈手,這才坐上軟榻。
她輕揚皓腕,指間輕挑,風雅無鑄的一串妙音流轉在天地之間。楊毓輕啟朱唇,吟唱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眾人耳中聽著這毫不華美耀眼,卻溫潤舒心的琴聲,不自覺的紛紛開口應和著哼唱著,逐漸的,歌聲越來越歡快,眾人紛紛舉酒對月,歌唱著塵世的美好。
月亮升到天空最高處,明亮的銀色光輝籠罩著高坡上的士人與女郎,這歌舞之聲直傳到了幾里開外。
次日一早,馬車復又行路。
樊明一改往日坐車的習慣,竟然騎上馬背,悠悠的行在隊伍前頭。
王凝之恰好挑開簾幕,看見這一幕,他詫異一瞬,挑挑細長的眸子,問道:“聽聞昨日君與靖之清談而辯,不知孰勝孰?。俊?
樊明臉上無一絲不適,灑脫的應達到:“靖之韻音辭令不如我,往輒破的勝我?!?
他說,王靖之語言不如他優(yōu)美,而出言一發(fā)即中。
王凝之唇間微微揚起,左手不自覺的捻捻右邊袖口道:“聽聞楊氏女郎也出言相幫于你,竟未有甚效果?“
樊明微微搖頭道:“首次聽聞阿毓出言,是我未當真,反而辯駁與她,阿毓一句辯言,讓我與靖之皆是舉步維艱。若早知如此,請阿毓為我談助,想來昨夜怎地也能與靖之辯個平局?!?
王凝之亦是有些詫異,訥訥的道:“如此說來,楊氏女郎還是個辯才?”
樊明笑道:“那女郎詭辯之能,真讓我望塵莫及?!闭f著臉上的神情是即敬佩又欣賞的模樣。
王凝之抿唇而笑,一身淡雅配上周身的雍容氣度,也晃的人眼一怔。他微微頷首微笑,收回挑著簾幕的手,安然坐回車中,一旁跪坐的梁纖云小意溫柔的送上清茶,王凝之看也未看她,眸光盯著馬車內華美柔軟的地毯,他微笑著對梁纖云道:“去后面的車上坐吧。”
梁纖云不知自己做錯什么,竟被王凝之趕到后面下仆乘坐的馬車,卻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反抗,以頭觸地,聲音嬌糯帶著不甘道:“是?!便@出了王凝之的馬車。
王凝之緩緩將茶盞放在榻幾上,深嘆一口氣。
他的名望坍塌,便是自這女郎被發(fā)現在他房中開始,無論他懷著怎樣的心情,也無法以正常對妾室的態(tài)度與她笑意歡顏,每每想起這梁纖云,他不但無一絲歡欣,反而逾發(fā)厭惡,這種厭惡來的迅猛,無法抵擋,他不愿將怒火發(fā)泄在她身上,唯有將她趕走。
王凝之出身高貴,其父是當代的書法第一人,在文人中名望極高,于朝堂上又為武官,官職至會稽郡右將軍,就在一月前被擢升至司徒的王晞之。其父生子有四子一女,王靖之是王凝之長兄王嵩之獨子,長兄早逝。王靖之這瑯琊王氏,嫡長孫的矜貴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王凝之排行老幺,都說幺子早慧,他卻是四個兄姐中最平庸的一個,若非娶得高貴賢妻,當年的金陵形勢又是那般模樣,哪里輪得到他來坐這位置。
父親身居高位,名望甚高,妻子才名遠播家族高貴,兄弟各個才高八斗,又生在這樣顯赫的家族,王凝之的可憐之處,又有誰人知曉?
他以頭倚靠在窗口,隨著馬車行進,距離金陵越來越近,他的心越來越惴惴不安,成天成夜的失眠。他仍然記得,王靖之說的,并州城只是個開始。
他眸光微微瞇了一瞇,看向身側的木匣,唇角微微揚起。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中射出寒星似的光芒。
微微揚唇,虔誠的對著木盒拜了拜,低聲道:“天師佑我。”
馬車悠悠,復又在路上行了一月左右。因這一路有裴良飛鴿傳信,提前告知路途如何,這一路走得路暢平順。
眼看著到了長江沿岸,橫渡長江,再行數日便可抵達金陵。
馬車行止,抬眼看去,是一座宏大的城鎮(zhèn)。
城墻高深,青磚鑄就。城樓上一排士兵站的筆直,端看那身形各個挺拔。
城門口,二三十士兵戍守于門前,來往庶民行色匆匆,皆是身背麻袋,手推木車,拖家?guī)Э凇?
楊毓看著城門口的景象,心間一怔。
竟連這邛城也這般人心惶惶了?
這一世南行的時間的確比前生要晚了半年左右,遙記得前生,盧家之人也曾在邛城修整半月,待江上吹起東風再渡江。那時的邛城可是富庶的很,遙遙見過一次城主尊顏,那人行止風度不落俗套,盧家多番巴結送禮,皆被那位城主大人婉拒。
而后,盧家抵達金陵卻因盧家兄弟容止不佳,家族低微而無法站穩(wěn)腳跟。后來,不知盧柬自何處聽起,九江王愛琴且喜容色艷麗的美人。至此,盧柬一邊每日派人令楊毓在金陵城外雁棲山聆聽竹林七賢的琴音,一邊拜會各個金陵士族。一年后,盧柬帶著習琴不久的楊毓拜訪九江王。
距邛城不遠就是九江王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