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黃夢梁在寺廟牲畜欄去牽了他的白花騾馬,向管事的職僧告辭,便出了寺廟山門,向南而行。
黃夢梁一走,寺廟的花卉好像也是相約好了一般,紛紛凋謝,花瓣掉落了一地。方丈見了,錯愕不已。急忙去竹林那間禪房詢問金竹老和尚,一去瞅,禪房內哪有人在,更令他吃驚的是,那禪房外一蓬茂盛篁竹居然也不翼而飛。
方丈愣住了。金竹老和尚神出鬼沒的,腳長在他身上,他不在了還可以理解,那種在土地上的竹子,難不成也長腳溜了?他正驚疑,有僧人來報,說佛塔內出事了。
佛塔出事,把方丈驚出一身冷汗。要知,那里面關押著一條巨蟒,如果佛塔出事,就意味著巨蟒出事,這牲畜要是逃了出去,寺廟還有安寧——天哪!這可如何是好。
方丈急匆匆趕到佛塔,已有當日值僧與幾個和尚先到了那。大家俱都面面相覷,一臉的疑惑驚惶,瞧著那口深井說不出話來。方丈瞧,深井口上的兩塊石板已經掉落地上,探頭井內,里面不見了那巨蟒,僅剩下一截鐵鏈散落井底。
完了!深井內鎖住的巨蟒一旦出逃,別說鎮妖寺不得安寧,就是周遭幾十里方圓都難逃厄運。方丈面色慘白,心頭被一只無形之手揪緊,背脊梁冒出陣陣冷氣——倏地,一個小和尚從人堆里鉆了出來,說了一番,竟讓所有的人放下心來,同時又后悔不迭。
小和尚是負責打掃佛塔清潔的職僧。昨日黃昏,小和尚從一層往上打掃,掃完了佛塔,人就累了。他坐在樓梯,靠住扶欄,想休息會,不料就一下睡著了。晚上點鐘的時候,他聽見底層有響動,就悄悄下來瞧,竟讓他窺到了吉祥菩薩超度金竹、蛇精的秘密。
小和尚說:“昨天,黃昏來的那年輕擅越就是吉祥菩薩,我親眼見到菩薩念誦六字真言,超度了深井的蛇精,還有金竹大師——是了,金竹大師自己說的,他就是禪房邊那蓬篁竹,菩薩超度了它,可能它也不見了。”
這小和尚還解釋,說他被關在佛塔出不去,那木門太沉,他力氣小,從外邊使勁推他能推開,從里邊無論如何都拉不開,只好等到今天早上,別人來開門。
事情真相大白。原來昨日那領著一只犬、牽著一頭騾的那年輕人,居然就是活佛,就是吉祥菩薩。方丈及一干僧人無不追悔莫及,怎么眼睜睜見到活佛卻熟視無睹,竟與之擦肩而過,痛失良機。難怪,今日菩薩一走,寺內花卉俱都凋零。
尤其那昨日當值主持,還有那管事職僧,更是腸子都悔青了,他倆都與黃夢梁有過較長時間接觸,倘若那時福至心靈,對吉祥菩薩跪拜施禮,豈不就跟那金竹、蛇精一樣,現在就得道飛升,立地成佛了,唉!
這眾僧追悔之心,實則與佛相隔甚遠。做了這么多久的和尚,竟然還不知“佛度有緣”的道理,倘與佛無緣,憑你怎么刻意去求,皆是枉然。倒是那小和尚,無意聽了黃夢梁的六字真言,雖不是度他,卻令他承受了佛恩。數年后,小和尚便成了一代高僧,這鎮妖寺的方丈,很是受到善男信女們的景仰。
鎮妖寺的眾和尚還在后悔之際,黃夢梁沿著青石板道已經走了很遠了。
到了中午時分,黃夢梁來到一處岔路口。上次,他與查里斯昂是往左邊走的,左邊走是到昆明。右邊到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此時是春末夏初交替節氣,中午太陽正毒,岔路口有株榕樹,就準備去那乘涼吃飯。
樹蔭下,在他先就有人乘涼休息,走近了一瞧,是一隊販運貨物的馬幫。
馬幫的頭又叫鍋頭,取名鍋頭大約就是領大家混碗吃飯的意思吧——這按字面猜測,并不準確。這隊馬幫的鍋頭跟其他馬幫不大一樣,一般鍋頭都是經驗豐富的中年人,且飽經滄桑。這位鍋頭卻是年輕人,面目清秀,身子單薄,由他領著一幫壯漢跑馬幫,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不過,好像這些壯漢都十分聽他的就是。
來到樹蔭下,瞅一干人在埋鍋做飯,鍋里的米飯混合著臘肉,冒出噴香味,就勾出黃夢梁的饞蟲來。他向那鍋頭商量,說可不可以出錢搭伙,還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聞到他們的臘肉米飯,肚子就不爭氣的“咕咕”叫。
年輕鍋頭也笑黃夢梁的坦誠,很豪爽地說:“大家出門在外,靠的就是朋友,聚到一起是緣分——還說什么錢不錢的,等會一塊吃就是。”
怪說不得,這年輕鍋頭有威信,從他與人打交道的慷慨就略見一斑。與年輕鍋頭交談一番,知道他姓皇甫,是個復姓,馬幫的伙計都叫他皇甫鍋頭。黃夢梁就問皇甫鍋頭,左邊的路是去昆明,右邊的路是去哪?
皇甫鍋頭告訴他,腳下這條青石大道,是條有名的茶馬古道。說從黃夢梁來的那方向是去四川西藏,左邊的不說了,右邊往前走一百五十里,就是嶺南寨,再往前就是勐臘,過了勐臘,就出境到緬國了。他們此次就去緬國,運一批百貨過去,帶回那邊的玉石轉來。
黃夢梁聽了,不禁大為驚喜,自己去曼谷不是就要經過緬國嗎。聽皇甫鍋頭說,走右邊的路,與從昆明繞,要近好多天的路程。上次,他跟查里斯昂是從左邊的道走的,當時是那洋人牧師要去昆明,卻不知不覺繞了好大一個圈。
黃夢梁就跟皇甫鍋頭商量,說想同他們一塊走,他不認識這道,跟著他們就不會走岔道了。皇甫鍋頭不置可否,說隨便他,馬幫多一個少一個人又不礙事。于是,黃夢梁就跟著這支馬幫向嶺南寨方向進發。
下午走了四五十里地,天就黑了。這兒前不著村,后不挨店,是條清清小河的灣灘。相對來說,這河灘算是宿營的好地方了,因為四周皆是茂密的樹林,而云南的樹林內多藏著毒蛇猛獸。看來,馬幫的生活并非那么悠閑自在,走到哪黑,就在哪歇,餐風露宿不說,還得忍受蚊蟲的叮咬,甚至防著蛇獸的攻擊。
晚上吃飯的時候,黃夢梁對皇甫鍋頭說,他要跟著馬幫走好多天,不應該老吃白食,飯錢一定要付。皇甫鍋頭依舊稱不用,還大方地說,不就一只鍋邊多雙筷子,多個碗。弄得黃夢梁很過意不去,忽然想到自己行禮中,不是有許多燒餅、干肉之類,拿出來大家分享,也算是湊了個份子。
走了一天,人都走乏了,馬幫的伙計就取出酒來喝。其實,黃夢梁的燒餅、干肉,放在火堆上燒烤,味道也是很不錯的,佐酒吃更香。可惜的是黃夢梁不喝酒,倒讓那些馬幫伙計替他遺憾。
不過,那皇甫鍋頭也不喝酒。他吃了飯,就一個人找個地方早早的睡了。
黃夢梁沒睡覺,他差不多一直是一個人趕路,今晚有人說話聊天,可算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一位年紀長的伙計講,在這茶馬古道上有個叫瀘沽湖的地方,那可是個好地方。男人去了那兒,瞧上一位姑娘或者女人,就可以向她獻殷勤,只要她不反感你,到了夜晚,你翻窗子偷偷進屋,同她睡覺,天剛亮就走,以后各自再不相干。不像有的苗寨,要是跟寨子的女人睡了覺,那就一輩子都別想走了……
這年長伙計講的軼聞趣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大伙聽了并不當真,酒喝夠了,便倒頭在篝火邊睡覺。
黃夢梁也睡。睡到半夜,他忽然被尿憋醒,就去河灘邊的樹叢方便。剛到樹叢邊,只聽里面“嘩啦”一聲響,黃夢梁嚇了一跳,以為是只什么野物——定睛再一瞅,卻是那位皇甫鍋頭慌張從里面出來。
他半夜去那樹叢干什么?黃夢梁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