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月遠遠地她聽到鳳昭宮內的熱鬧。她在宮門出下攆,裡頭已經坐了不少的嬪妃。
皇后通身是華貴的大紅金邊滾漆宮裝,裳繡有振翅的金鳳,寬大的袖擺如水婉轉直垂於下裙。因著她年輕,並未用過於繁複雍容的髮髻,但釵環髮飾都無所簡省,九尾鳳冠銜珠流蘇垂於肩上,隨著她的一顰一笑自在地晃動。
菊香在主子的耳邊細聲輕言:“如今的皇后娘娘,是頗受讚譽的。娘娘下的第一道懿旨,就是將冷宮中受陳氏迫害的廢妃復位並加以安撫。連先帝的白氏廢妃都接去了慈安宮,封做太妃。諸妃皆道皇后娘娘有孝仁懿皇后的風範。”
江心月心裡冷冷一笑,她果然很會邀買人心。
皇后面色和婉地看著來人進殿,目光定在她髮髻上一隻象徵著三品嬪位的品階簪子,輕言道:“蓮嬪德行很出衆,剛回內廷,就來本宮處請安。”
她的言語中有著些許瘮人的冷冽,尤其是“蓮嬪”這個字眼咬出來的時候。
江心月微微擡眼,看著面前不滿二十歲的皇后,原來她的端莊與才氣,是如此地適合這身鳳袍,並未有絲毫因年歲而撐不起之感。她耳邊一耳三鉗的南珠垂墜泛著柔柔的玫瑰色的紫光,在她妝容精緻的顏面之上暈開。
“娘娘初爲皇后,臣妾來此拜見是第一等的要事。”
她淡淡地回話,轉過目去,打量殿內的諸位嬪妃。
皇后的身側,分別坐著寶妃與良妃,而寶妃的裝束也不再是素淡,她不知不覺間佩戴起了那些耀目的珠翠和綾羅,螺絲黛淡掃蛾眉,胭脂醉紅雙頰。面對這樣驚豔傾城的寶妃,江心月撫上自己的面頰,終於自愧不如。
原來寶妃的美勝過她的十倍,只是她平日的用心裝束和寶妃的刻意清減淡化了二人的差距。魏紫衣不愧是名動天下的絕代佳人。
其餘惠妃隱居佛堂,陳氏伏誅,幾名依附陳氏的嬪妃已被賜死,還有許多平日與她相爭的面孔都消失不見了。所有和陳氏有牽扯的人,都遭到最殘酷的血洗,上至嬪妃,下至宮人,許多許多的生命在政變沖天的血腥之中,灰飛煙滅。
而剩下的人,與“明德宮變”有功的外戚,在宮中爲妃的其女都得到了晉封,另有平日與皇后交好的嬪妃得了提攜,還有曾經被廢后陳氏所苛待的妃嬪也得到安撫,或晉位或封賞。
如今仍存在與宮中的人,都比以前更加地尊榮,宮變之後的後宮,可以是大封六宮了。
原來,剩者即爲勝者。
江心月搭著菊香至自己的位子上,靜坐品茗,爲自己成爲勝者之一而暗自歡欣著。
然而,她這樣坐著,很快便感覺到了有不懷好意的神色朝她掃過。她擡眸一看,目光所觸及之處,均是諸位宮妃或不忿或妒忌或膽怯的眼神——那樣不友善的眼神,她該是多麼熟悉。她做了幾月的奴才,如今終於重新看到。
想是很多人沒有料到她會重回內廷吧。她搖頭不予理會,只用碗蓋輕磕著茶盞,熱氣氤氳之中,她只覺自己內心中的爭與鬥激流涌動著,不錯,正是這樣的心境,這樣處在漩渦之中的心境,這樣時刻都準備著拿起屠刀的心境。
內廷血腥之爭,再次在她身上展開了。而她,絲毫不懼,只待見招拆招。
有內監穩穩地邁著步進來回話道:“稟皇后娘娘,賢妃和淮陽公主到了。”
皇后從坐上款款起身,笑顏道:“快請進來。她們一路勞頓,不想今日就惦記著來給本宮請安了。”
皇后起身相迎的動作,令江心月心裡不由地起了波瀾,忙隨著衆妃一同從坐上起身。那時嶽昭儀與公主被趕出皇城,今日她已以一品賢妃之位被迎進宮中,因爲那一夜逆賊逼宮之時,是淮陽的兵馬截住了陳家從齊州的調兵。
這本沒什麼可驚歎,如今的戶部尚書嶽大人正是公主的親叔父,當然使得動淮陽的兵馬。然而公主在此事中的果毅與籌謀,也是被百姓們爭相談論的——淮陽能夠屯兵半年不被陳家所發現,且在最後給予致命一擊,不僅僅是嶽大人的功勞。
那是昨日,帝命內廷主位並三品以上官員立候在大清門之上的城樓,迎公主入宮。鄭昀睿希望用這樣越矩的方式,洗去公主一年前的驅逐之辱。
繁複的儀仗中,帝立於城牆之上,向他身下的官員與百姓道:
“我大周,養女如養兒。”
輕簾微動,殿外一絲桂花的馥郁隨著和煦的風飄進來,薰得人口裡都覺得甜。
賢妃一如那時和順謙恭的面容,只是眼角處多了幾分脂粉掩飾不住的碎紋,她本不是豔麗的女子,如今鐫刻了滄桑之後,已幾乎失盡了姿色。她身後的玲瓏卻出落得很嬌俏,那是一種靈動的純美,還透著幾分沉靜的端莊。
孩子總會成長得很快,玲瓏更是如此。
賢妃領著公主向皇后叩拜,一跪,三叩首,如此三次,以示初次覲見的莊重。
之後,是所有的宮妃向她行禮。一別經年,她再次回到這裡,已經成了皇后之下的最高位。
公主依禮向妃位以上的兩位母妃問安。她行至良妃身前,屈膝,擡眸時,眼中竟潺潺地蓄了許多的傷懷:
“聽聞孝仁懿母后甍後,良母妃曾與重華宮中誦經祭奠,玲瓏在此謝過良母妃。”
良妃輕一頷首,卻因哽咽而不出話了。
“公主——”江心月突然出聲,她看到玲瓏款款地迴轉過身,那面色上已經沒有了女孩兒的嬌笑,只有淡然而深邃的憂傷。
江心月稍有梗塞,因爲以她的地位,是沒有資格與淮陽長公主這樣話的。
公主的神色無一絲責怪的意思。江心月放下心來,輕言道:
“臣妾只是嬪位,在皇上面前不上什麼話。只是,臣妾想,孝仁懿皇后的諡號雖名至實歸,卻……不是娘娘所喜歡的。”
她擡眸看公主面上浮動的波瀾,再次道:“若改‘仁’爲‘貞’,或許更好。”
公主的眸中突地閃過洶涌的惆悵,她長長地一嘆,年長婦人一般的嘆息從她口中呵出,只覺不出的傷感:
“你的心意雖好,可是,母后這一生……”
餘下的話,她無法在大殿之上朗朗言了。孝仁懿皇后的一生,終究是固執的,也是不值的。難道這樣不值得的愛,也要隨著她的靈魂帶去輪迴的彼岸麼?
一個“貞”字,道盡她一生的執著,玲瓏卻希望,她的下一世不要如此執著。
江心月泯然閉目,她與她何其相似,所以她纔會這樣深邃地理解她。
很多事情,根本談不上值與不值的。
她朝著公主淡然一笑,緩緩道:“娘娘定會很喜歡這個字,只要喜歡就好,不是麼?”
玲瓏擡眸,看盡她眼中的淡然,終是釋懷了,道:“也好,還是隨了母后的心意吧。本宮會去向父皇進言。”
她朝江心月稍稍頷首以示禮遇,道:“我應該謝你很多,包括鳳昭宮裡的那一日。”
江心月默然地垂下眸去,很多麼?其實沒有的,她哪裡曾爲先皇后做過什麼。只是,她從未想過,她衝動的善舉會成爲尊貴國母此生最大的安慰。
即便是自欺欺人的安慰。
她將悲傷融進端莊的淡笑中回了一禮,再無多言。
鳳昭宮裡衆妃和睦的覲見,一直持續到晌午,皇后才柔婉地朝衆妃淡笑,道一聲“散了”。
江心月跟在雲貴嬪的身後出殿,她看到在殿門外一位藕荷色芙蓉對襟宮裝的女子向她深深伏下身去,她的身側另有兩位裝束素雅的女子,也朝著她極規矩地行禮。
她看清女子的姿容,略略吃驚道:“你是柔選侍?”
“是,娘娘。嬪妾受皇上恩典,已被晉位寶林了。”
蘭貞的身量本就纖弱,如今打眼一看,竟有幾分入骨的消瘦,面龐之上更是連下巴都削減尖了。江心月心下稍有憐憫,道:
“聽聞廢后陳氏曾將你禁足,竟是苛待至此麼?”
柔寶林不料她會關心,稍有感激地道:“如今一切都好了。”
江心月瞭然地點頭,柔選侍曾因受寵令廢后陳氏惱怒,下令禁足並命內務府每日送餿食餿飯。在陳氏橫行的日子裡,有兩位嬪妃曾因受苛待而活活餓死,柔選侍受了不的罪,晉位寶林也是應該。
側旁的一位宮嬪再行一禮道:“嬪妾是順才人,同柔寶林、林選侍都是啓祥宮偏殿妃妾。”
江心月此時才注意到其餘兩位女子,原來她們都是啓祥宮內的人。她的記憶慢慢地流淌開,其實她從來不曾注意後宮中這些不受寵且默默無聞的女子,只因她們的存在對這座宮來可有可無。順才人和林選侍是祥嬪還在時,她已經有過一面之緣的人了,此時終於被她記起。
她打量著裝束淡雅的二人,不知爲何腦子裡又現出樑采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