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湯顯祖《牡丹亭》
“姐姐……歇著吧,傷神……”銀月扯過芝蘭手中的繡繃子,嘟著嘴,嗔道。
淡淡一笑,芝蘭順從地松開手來,反手捶了捶背,道:“瞧你……我睡嘛,你又叫我醒著。醒著挑挑針……你又不許。哎……”
臉微微一紅,銀月索性捧著繡籃,踱步送得老遠,嘀咕道:“皇上六十大壽還早著呢,幾年光景……不過一件朝服罷了,姐姐何必心急?”
繡籃撂在墻角的案幾上,銀月生生僵住,緩緩扭頭,淚光迷蒙,怯弱地支吾:“又是朝服……又是荷包……姐姐……你……”
凝脂稍許冷凝,旋即,清然一笑,芝蘭搖搖頭,嘆道:“瞎想什么呢?啊?”
碎步踱至軟榻,銀月怯生生地挨著芝蘭坐下,直直地一凝,猶豫一瞬,道:“難道……姐姐還想著榮妃的話?”
星眸一沉,笑褪盡,芝蘭倦怠地靠了靠,瞅著銀月,道:“別提她了。”
眸底頃刻氤氳霧簇,嗓際咽了咽,猶疑一瞬,芝蘭朝前傾了傾,撫著姐妹的手,悄聲道:“銀月,她……我自不會理會,別瞎想……我斷不會傻到尋死。我在一日……還可守著一雙兒女。可……我的身子……怕是……”
“姐姐……”雷擊般搖頭,銀月癡癡落淚,抿抿唇,道,“不許瞎說……不會……”
“銀月……”緊了緊掌中輕顫的五指,唇角浮起一抹清婉笑意,芝蘭揚起帕子拭了拭銀月臉頰木木滑落的淚珠,道,“我這般嗜睡……恐是不祥。三十載相依相守,我今生所求……他都給了……我這輩子……很幸福。縱是禩兒……兒孫自有兒孫福,路既是自己選的,是福是禍,泰然處之罷了。這般胸襟……我的禩兒……有……”
銀月點點頭,又搖搖頭,終是哭泣無語。
笑,愈濃,芝蘭癡癡移眸,凝著墻角的繡籃,道:“六十大壽……七十大壽……都得備下,我才安心……”
康熙五十一年十一月,乾清宮檐獸尚沉睡未醒,東方微露一點白,朝霧幽冷。玄燁騰地躍下龍榻,趿著長靴,步履不平地疾步邁出殿外。
“皇上,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吧……”魏珠捧著貂服大氅碎步急趕,急匆匆地替主子覆上貂服。
草草攏了攏貂服,眸光焦灼,呼吸氣促不暢,玄燁愈發緊了緊步子,揚著嗓子,道:“上步輦更衣不遲……”說罷,急不可耐地拉開殿門,朔風迎面襲來,殿外冰凝冷氣觸及殿門一瞬,幽然騰起漾起一暈詭異莫名的白霧。
“皇上……”魏珠急忙替主子披上大氅,擋在主子身前遮風,扭頭朝外吼道,“都癡愣著干嗎?步輦伺候……”
青石地磚透著窒悶熱氣,火道烘得空氣都些許膠著……自鳴鐘的滴答聲劃破膠著,似長鞭勾著倒刺,聲聲笞落心扉。寂,吞噬了儲秀宮,痛,浸沒了猗蘭館。
千工床,鏤雕耀金,映著暮光,泛起一暈凄清莫名的光暈,掛落上栩栩夢蝶似斷了翅,蒙著一層凄婉輕霧。砂色錦衾浮著點點海棠暗繡,似,暮春冥冥黃昏,隨風飄逝的凄冷花雨。枕際,凝脂玉面宛若曇花綻蕊,凈得似初沐朝露,不染凡塵,又似清清碧水簇擁的一捧睡蓮,靜得似初入夢鄉,清婉幽寂。
兩汪深潭凝滯,眸底似蘸了一點濃墨,空洞死寂,揚指輕輕撫了撫玉靨,指尖僵住……微搐……濃墨似沾水暈散,漣漪瀲滟,玄燁緩緩俯身,臉癡癡地貼著凝白面頰……秋雨頃刻浸濕了砂色枕巾……
深吸一氣,玄燁癡然地蹭了蹭清潤入骨的玉靨,低顫著喃喃:“芝兒……該醒了,朕候了兩日了,朕……老了,你睡著……朕如何睡得?你再睡……朕……怕是……”
哽住,秋雨滲入云鬟霧鬢,似幽漆夜色驟雨打萍,萍碎滿池,玄燁緊抿唇角,舌尖竟是澀澀的苦,聲若幽谷深潭飄起的一縷寂滅之音:“扛不住了……醒醒……嗯……”
貼著玉靨稍稍扭頭,眉似月牙,睫似青黛,靜若一幅水墨山水,然,銀鉤似利刃直戮心窩,青巒似鐘鼎重鎮心房,玄燁不由木木展臂,攬住砂色錦衾,頭深深埋入清冷的頸窩。
明殿,胤禩木木地凝著歪在子菱懷中的熟睡的稚子,幽幽眸光蒙著一抹厚重濃霧。
“額娘沒事的……”憂慮地瞅了眼迎面血絲密布的雙眸,子菱輕聲寬慰道。
深吸一氣,眼角潮潤愈甚,胤禩靠著椅背,木木仰首,癡癡凝著天頂,凄苦道:“皇阿瑪已捎信……去了蒙古,再等幾日若兒該啟程回宮了……皇阿瑪罵得對……是我……是我不孝……”
夜幕初落,四下滯寂……
銀月端著呈盤,噙著淚瞟了眼病榻,木木告退,珠簾處不由一僵,猶豫一瞬,終是撲通跪下……
延禧宮,佛堂,榮妃跪在蒲團上,默默喃喃,虔誠地撥著念珠……
“娘娘……娘娘……”宮女慌亂地攀著房門,氣喘吁吁,滿臉通紅。
緩緩睜眸,把佛珠遞給近侍,榮妃幽幽起身,瞟了眼房門,斥道:“大呼小叫什么……接駕……”說罷,款款踱步……
未及出門,已見門口佇立一抹石青,那雙眸子為血絲所纏、為濃霧所蔽……心微痛,榮妃木木福了福……
宮人悉數屏退,相對無言半晌,振了振,淡淡一笑,榮妃柔聲道:“皇上……佛堂逼仄,不如明殿坐吧。”
“不必了……朕今日來,只為問你一句……”
冷冷一語冰凌蝕骨……笑褪盡,眸光凄凄,淚水盈眶,榮妃癡怨地凝著房門外的石青身影,悲戚道:“皇上二十多年不曾踏足延禧宮……今日……竟是為了她……興師問罪嗎?”
滯暗眸光似顫了顫,玄燁冷冷道:“若存心不良……求神拜佛又有何用?踏入這院落一刻,朕尚存一絲希冀。如今……朕自問待你不薄,你的孩子……朕未曾虧待半分,你……竟不知悔改、一錯再錯。”
深吸一氣,玄燁頓了頓,語氣愈發冷凝:“榮妃接旨……”
一怔,榮妃愣了愣,僵僵地跪下,手禁不住輕顫,鬢角的幾縷銀絲映著燭光,孤清莫名……
“即日……貶為……榮嬪……”薄唇微嚅,玄燁幽幽轉身……
“皇上……”一怵,榮妃顧不得,跪著碎碎地朝門口挪了幾步,攀著石青臂膀,哭道,“臣妾冤枉……臣妾并未害她。求皇上給臣妾留些臉面……皇上……”
石青胸口微微起伏,玄燁咽了咽,緊抿唇角,眸光掠過一絲狠戾,冷冷抽手,道:“既知今日何必當初?朕給你留足了情面。你最好求神拜佛……她能躲過此劫,否則……你我今生……不復相見。”
夜凄冷,唯剩伏在門檻上的紫色身影默默抽泣……
曦光透著窗欞細縫,揚起一抹細光……
須發似一夜染霜,眸光滯暗,雙手木木地搓了搓玉靨,掌心隱隱浮起一絲暖,心卻沉入寒潭,微微啟唇,玄燁張了張嘴,卻噤聲無語,急急仰首,盯著帳幬,手凝住,心凝住……情為何物?情……原不過是掌心、懷翼的這縷暖意罷了。可……足足三日……掌心這縷暖意正緩緩褪去,自己卻無能為力。縱是富有一國,縱是權傾天下,又如何?獨獨挽不住心頭的這點綠……思緒一瞬飄落春色濃濃的西子湖畔……
湖,瀲滟熹微,煙雨蒙蒙,云藹藹,霧藹藹,殘紅赤染斷橋。氤氳迷蒙中油紙傘若瑩白海棠幽然綻放,雨,滑落紙傘,似織起一張水晶珠簾。透著珠簾,裊裊婷婷一襲淡綠長裙輕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