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本就不大, 靜虛主仆兩人說話雖是小聲,但也沒有刻意避忌,滄黎自然是將這些對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目送那仙奴離開, 滄黎連自己怎么就跟著出了正廳, 怎么就又站在門口無緣無故的看起路兩旁擺著的那些藥草來都不知道。
涂青苑并不遠, 滄黎只要出了靜虛元君的府邸左轉, 片刻就能到, 那一條路他已經走的很熟了。
他之前的時候恨不得每日都要往百草仙那里去上一次,吃的、喝的、用的,只要他手邊看見, 就會想到蔣仲谷,即使每次看見的都是冷面冷口, 他也沒有覺得有什么。
百草仙也許就是那么一個冷淡的性子。
百草仙也許就是不通世故的別扭人。
百草仙也許就是……就是還介意自己稚童的外形而已……
也許……
可是, 現在沒有那么多的也許了。
滄黎突然回頭沖著一直站在他身后安靜陪著的靜虛元君道:“不知靜虛元君對于百草仙歷劫的事知道多少?”
靜虛也不驚訝, 恭敬答道:“鋤藥與小仙提及過一兩次,覺得那時實在是被凡俗迷失了清明, 不但耽誤了自己,還累及仙君,實是糊涂至極,只幸好現在劫數已過,大家又能心無旁騖的專心修煉、論道, 回歸到本心了?!?
滄黎深吸了一口氣, 大笑道:“好!好!好一個心無旁騖!好一個回歸本心!”
說罷, 兩袖一甩, 大步走出靜虛府, 徑直往彤華宮回去。
只留下靜虛一雙眼還在看著滄黎消失的方向。
天庭眾仙都道,火德星君終于歷劫完畢, 自那日從靜虛元君處回來,便頓悟了,一番情劫也沒有白白折騰了,整個人都比之前容易相處起來,連那不愛搭理人的性子都好像是被這一番經歷給磨平了,再也不是生人勿近的冷淡,反而更愛熱鬧了。
請來十幾位上仙在彤華宮中研習道法半個月后又請了西天諸菩薩前來講經,雖不像觀音大士那樣講上七七四十九天,卻也足有三十日,這般積極勤奮,連文曲星君都自嘆不如。
等到諸位菩薩離開,王母生辰也到了,玉帝下了旨意,要在瑤池邊上宴請眾位仙君,以求同樂。
滄黎聽了自是應宴,還叫玄儉挑了一份大禮拿著。
自來玉帝宴請,滄黎都是憑著心情而定,想去時踩著祥云便去,不想去時只打發仙童告一聲罪也就算了,這一次他卻是早早就到了。
仙階低微的自然是比他更早就到了,一眼望過去,瑤池邊上賞花的、閑聊的已經站了一片。
滄黎目光在那一群人影里來回看了幾遍,聽得身邊有人問禮才回過神來,說話的原是搖光仙君。
“聽說仙君近日講道論法,果真是修為突飛猛進了!”
滄黎一笑:“搖光仙君這是在說本君之前實在是太懶怠了嗎?”
搖光擺手道:“自是不敢,只是見仙君已經初初恢復原先樣貌,為仙君高興罷了?!?
滄黎重塑真身之后便是少年樣貌,兩百多年修煉加上太上老君的仙丹,如今也算恢復得差不多了,雖看起來與之前比較還是年輕,卻倒讓人更是羨慕了。
世人求長生、求不老,連眾仙家也求返老還童,他倒是因緣際會都得到了。
搖光見他說話間眼神又往瑤池邊上看過去,便問:“仙君也覺得這瑤池中的花開得甚是討人喜歡是嗎?”
滄黎點頭嗯了一聲,在那人群里又仔細尋了一遍也沒見那人身影的時候,忍不住皺起眉來。
“火德星君今日怎么興致不高?”
這回說話的換成了天璣星君,搖光星君是什么時候走開的,滄黎竟是沒有留意。
“往年王母生辰也不過就是吃酒、賞花,今次也沒見有什么新鮮的,只那樣罷了……”滄黎悻悻的入了席,不待片刻,玉帝與王母便即到了。
但直到宴席開了,酒水、鮮果上了兩輪,滄黎也沒有找到百草仙的身影,連著靜虛元君也不見蹤影。
他好不容易等到了歌舞停歇的功夫向旁邊坐著的度厄星君問了一句:“怎的不見靜虛元君?”
“仙君不知道嗎,靜虛元君和百草仙君一同下界了。”
滄黎一愣。
他這些日子只埋頭在道法、佛法中,刻意不去理會外面的事,并不曾聽說,乍一聽得百草仙又下界去了,心中自然是吃了一驚,也顧不得端著的架子,忙又問:“怎么又下界了?不是已經歷劫完了?為何還要同靜虛一起?”
“說起來,這事還和仙君有點關系呢。”
“與本君有關?”
“可不是!”度厄扳著手指頭掐算道:“還不就是當年你那萬古神焰傷了地上性命的事?!?
“此事已經過了這些年,怎么與他有關系?”
度厄道:“仙君那一把萬古神焰除了讓九尾狐灰飛煙滅,可也讓石爐山方圓百里寸草不生,上千人命死于熱病,那一帶至今還留有這熱病的病根,是以玉帝才讓剛恢復了不少法力的百草仙下界去想辦法,說是必須要讓石爐山百里之內再次出現生機?!?
“……”
“至于靜虛……”度厄看了看滄黎含混到:“原本就與百草仙關系匪淺,說是一同下界要幫著去治療那一帶熱病病根呢!”
“胡扯!”滄黎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的萬古神焰乃是三界利器之一,它所傷及的人豈能是靜虛元君救治得了的,更何況事情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便是當初最年輕的,如今也都該只剩一把白骨而已。至于那熱病的病根,只怕是他師傅掌藥仙君苦術去了也未必就能有什么好辦法,靜虛元君跟著去了又有何用?
度厄見他神色不悅,忙轉移了話題道:“這事也不是壞事,仙君倒是不必多想,自來仙家下界都是提升修為的好途徑,想那百草仙定是希望能盡快恢復原先的樣貌才自告奮勇的,何況擺弄這些花花草草的事不正是他的擅長嗎?不至于就難倒了他。”
他倒是想要安慰滄黎,卻并不知道當初滄黎拿了太上老君的仙丹去給百草仙都被拒絕的事,這一說卻正巧說在滄黎的氣火上。
自己費盡苦心得來的仙丹他不要,卻巴巴的帶著靜虛元君下界去博什么修為,滄黎怎能不氣?
當初他為了蔣仲谷得罪了不少仙家,仙骨也斷過一次,連真身都為他舍了,那一段情深意切的過往,在座眾仙哪一個不知哪一個不曉?
而他為了那人一句心無旁騖、回歸本心便克制自己,一心向道,那份認真只怕從前的萬年里都不曾有過。
可如今呢?他還一心想著怎樣做才能讓百草仙與他親近一點,那人卻已經跟別人親近去了。
他儼然才是這宴席上最大的熱鬧。
滄黎本還要再問上幾句,一抬頭卻見對面正做著二郎神,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
他那時候讓二郎神在天兵天將前丟了顏面,現如今他正好看了自己的熱鬧。
果真是風水輪流轉!
滄黎終于是按捺不住心中怒氣,也不管玉帝王母還在席間,甩手便即離開了。
彤華宮中的仙奴猜不出今日仙君為何會如此大怒。
明明去赴宴的時候心情還不錯,可轉眼回來就冷如冰山,那面上的霜幾乎及得上長白山頭的積雪了。
不知是哪個仙奴奉的茶,如今也被滄黎一掌掃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瓷,又跪了一殿的仙奴。
眾人都是噤若寒蟬。
連玄青、玄儉都是一頭的霧水,不敢作聲。他們還從未見過滄黎如此難看的臉色。
過得許久,滄黎才從椅子上站起來,獨自回到了房間。
卻不過片刻,屋子里就扔出許多東西來,盡是當初被百草仙退回來的禮物。滄黎就站在洞開的門內,身后零零亂亂一屋子,想來除了那些被扔出來的,里面留下的也不見得完好。
玄青玄儉面面相覷。
連那幾顆滄黎耐著性子從老君那里得來的仙丹也滴溜溜的在地上打轉。
狼藉遍地的彤華宮仿佛也還是不足夠發泄怒氣,滄黎抬腳踩著祥云就往東而去,那方向上只有一個涂青苑是滄黎熟悉的。
一路不管不顧的飛奔過去,到得涂青苑門口,見了那緊閉的大門,滄黎才終于從怒火中清醒了一些。
他一心想要當著百草仙的面問個為什么,竟是忘了如今鋤藥應該是在人間呢。旋即轉身消失在云霧里,往著人間而去。
人間四時輪轉,此刻似是也要映著他冷颼颼的心情一樣,正是飛雪漫天的時節。
這樣的時候,沒有什么不得已的事,多數人都更愿意裹著棉被,圍坐在火爐邊上,再熱上一壺美酒,于這凡塵俗世中掙得半日清閑。
幾日的大雪下來,路上、街邊都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行人本就少得可憐,那一襲單薄紅衣就顯得更是讓人側目。
紅衣紅發,寶冠奢華,飛眉俊目,面若冰霜。這樣的滄黎無論是往哪里一站,都是震得人不敢接近,遠遠看著都盡是忐忑。
人間幾百年匆匆而過,就算是故地,滄黎也看不出半點熟悉的樣子,連屋舍院落都已大變了樣子,更不必說是路上行人。
滄黎陰沉著臉,在大雪中循著那一絲氣息而去。
鋤藥還是蔣仲谷的時候,滄黎就在他的眉心上打過一次火神的印記,當時是為了壓制佰陌的內丹,現在則成了他與滄黎之間抹不去的聯系。
只憑著這氣息,便是鋤藥躲他躲到西天去,滄黎也照舊能找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