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娶親的隊伍吹吹打打的走不快,即便兩人還坐下來喝了一壺茶,也還是在出城的南門前趕上了隊伍的尾巴。
一打聽才知道,這隊伍出了西城門還要再走上二十幾里路才到新郎家的所在。
滄黎忍不住就皺了眉頭。
蔣仲谷的身體只不過是才剛好了一點,若真的跟著走過去,只怕半路上就吃不消的累倒了,而蔣仲谷又小心的不想他駕云飛行,沒有辦法之下,滄黎只好從路人那里花了兩倍還多的銀子買了一頭驢。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西城門這邊本就不是主要的出城之路,附近也沒有馬市,能讓他碰到一個牽著驢的農夫已經算是運氣了。
但是,火神后人,上界仙君,沒有讓人艷羨的白鶴作為坐騎也就算了,連一匹像樣的馬都沒有,身下晃晃悠悠、緩慢前行的居然是一頭隱隱散發著騷臭味的驢,這樣的場景無論如何也讓滄黎舒爽不起來,臉色不由的就在那蠢驢又一次甩尾巴的時候臭起來。
對于自己居然為了讓蔣仲谷高興而做這樣一個有損他仙君風雅的決定而后悔起來。
但就是這看著無比詭異的情景,卻好像觸動了蔣仲谷心里的某個機關似的,笑容居然越來越深,回望著滄黎的時候,那眼睛里的光芒燦若星辰。
滄黎當然不會知道,他這像普通人一樣,不那么完美無瑕,不那么清冷高貴的樣子,讓蔣仲谷覺得貼心,好像他們之間那些不同和差距都變得像他們此刻貼在一起的身體一樣,沒有了距離。
在晴朗的夏日里,共乘一騎,說說笑笑的共赴一處,沒有什么比這樣最普通的日子更讓蔣仲谷覺得開心的。他只執著于他心中最真實的感情,想與喜歡的人過最平凡的人生,就像他一直都想對滄黎許諾一個人世間的不離不棄一樣。
紅花、紅幕、紅衣、紅櫻酒。
對著紅燭再三拜,一愿天地永昌,二愿同心不負,三愿家人寧安。
小道士一絲不茍,隨著不遠處那一聲一聲的唱和,牽著滄黎的手心里全是因為認真和緊張而出的汗,濕滑,但卻依舊牢牢的十指相扣,表情莊重。
從來波瀾不驚的仙君也竟然有點恍惚了,仿佛那紅紅的一片喧鬧的喜宴真是完全屬于他們一樣。小道士虔誠的低聲的許愿一字一句的敲打在他萬年清冷的心頭上。
有那么一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他是因為寂寞才想要蔣仲谷的陪伴,還是因為有了蔣仲谷的陪伴才顯得他過去那幾萬年的生命如此的寂寞。也再也分不清楚,眼前這小道士還是不是一如他當初所想的那樣,只會是他生命里的一個過客。
一直看到那邊要鬧洞房了,蔣仲谷才輕輕的松了一口氣,好似他自己也剛經歷完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一場儀式一樣,回頭看向滄黎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樣了,分明是篤定的、幸福又滿足的:“我們回去吧!”
滄黎答應了一聲,回身扶著蔣仲谷騎在驢背上。
那毛驢雖是新買來的,但大概也知道牽著它的人是了不起的仙君,十分的聽話,來回的路上都沒有脾氣,馱著蔣仲谷時倒還是很穩妥。
兩人一路有說有笑,回到住地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玄青接過滄黎手中韁繩的時候是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左看右看,眼前的也都只是頭又蠢又肥的驢而已,真不知道為了什么,仙君牽著它竟然看起來還心情不錯。
這一天雖說去的地方有點遠,但蔣仲谷并沒怎么辛苦,現下精神不錯,興致也很高,借著一輪明月當空,便找了棋盤,要與滄黎月下對弈。
這難不倒滄黎。
天庭里閑來無事,眾仙家不是煉丹便是下棋,就算再臭的棋簍子幾萬年下過來,也磨練得差不多了。
玄青點了一盞小油燈放在院子當中的石桌上,手里拿著拂塵給兩人驅趕蚊蟲。
蔣仲谷的棋還是自小同師傅練的,說不上多精,但因為悟性好,倒也能與滄黎比上一比。
第一盤到最后竟然只輸給滄黎十子,這在一個凡人身上已是相當的不容易,第二盤一開始,滄黎就不再掉以輕心,認真起來。
但終究蔣仲谷也只是個凡人,沒有滄黎那般幾萬年的歷練,下到最后被滄黎圍堵的時候,也難為得直皺眉,竟是連呼吸也有點焦躁的意思。
滄黎下定最后一顆白子,笑著指著棋盤上的黑子道:“還不錯,這一次輸我……哦,十二子!”
說完抬頭向對面的蔣仲谷看去。
月夜里,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眼前這一點燈火照著兩人的臉,也是朦朦朧朧的。
然而就算是這樣,滄黎還是一眼就看見蔣仲谷那盯著棋盤的眼睛里突然變得黝黑的瞳仁。
那并不是普通人的黑色,而是泛著詭異暈光的黑,像是要把人吞噬的黑。
滄黎心下一緊,忙捏起一個訣,彈出一點紅光飛入蔣仲谷眉間。
蔣仲谷似有所感覺,茫然抬起頭,看著滄黎的時候眼中的黑色也慢慢散了:“……啊!又輸了!”
滄黎看著蔣仲谷一無所知的神情,掩飾的一笑。
此時月圓當空,蔣仲谷懷胎已足三月。那魔性也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他現在還能暫時用定心訣來讓蔣仲谷清醒,但用不了多久,等那魔胎逐漸成型,這些微小的法訣就不能再起作用,而輸送仙力壓制也只會讓那魔胎成長得更快而已。
滄黎臉色黯了黯。恐怕,要做決斷的時刻已經不遠了。
因為怕傷到腹中胎兒,蔣仲谷現在日常做事都十分小心,更是不敢去捉妖降魔。雖然覺得有愧于自己的所學,但小孩還是更重要,這時候他也難得的自私了一次。
但本來不能運用法力而更清閑滄黎最近卻好像因為什么事忙了起來。
他本人還像往常一樣,只陪著他下棋散步,一日三餐,但玄青和玄儉每次出現的時候都是一臉倉促,仿佛有做不完的事一樣。
蔣仲谷有些莫名,忍不住問了一次,滄黎只笑著說是仙友請他幫忙。
等過了月余,蔣仲谷整個人都變得嗜睡,即使是白天也常是沒精打采的,自然也沒有心思關心其他的。
這天夜已經深了,蔣仲谷早就睡得安穩了,滄黎臉色凝重,站在窗邊許久。
直到看見那一身烏黑卻有著紅色琉璃般一雙眼睛的夜鴉靜悄悄落在了院外石桌上,才稍微流露出一絲寬慰。
那夜鴉是閻王殿的使者,帶來的自然也是閻君的口信。
他回頭看了看床上抱著被子睡得正香的小道士。
那人腹部已經微隆,嗜睡、貪吃,身形比起前些日子還長了一點肉,但臉色卻不紅潤,眉間隱隱散發著淡淡的烏青色。
滄黎看了一會兒,才安靜的走出門去。
夜鴉聲音冰冷低沉,將閻君沒有任何情緒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仙君要的東西已有下落,隨時恭候。”
滄黎如釋重負的松了一口氣。
而后叫來玄青仔細在他耳邊交待了好一會兒,才在他眉心處點了一點,讓他隨著那夜鴉往酆都城去一趟。
上一次帶蔣仲谷上天庭險些惹出禍來,現在滄黎自然更是不能帶他上去,但有些事又讓他不能假手于人,想來想去,也只能是讓玄儉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照顧蔣仲谷。
幸好玄儉他還是放心的,又留了幾顆定神的仙丹,囑咐他每隔五日給蔣仲谷吃一顆,以免他體內魔性蝕心。
玄儉將仙丹收好,想了想,還是擔憂的開口道:“仙君……只怕袁公心中對你仇恨已極,你這一次去,豈不是自取其辱?”
滄黎點了點頭,淡淡道:“他連仙骨都毀了,我聽他兩句難聽話有什么。”說完,便轉身回屋里去了。
玄儉皺眉嘆了口氣,自己也回廂房去了。
小道士兀自睡得香甜,感覺到有人輕悄悄的躺在旁邊,那味道又是他一貫熟悉了的,便自動挪了挪,往那人懷里動了動,最后找個舒服的姿勢安靜的接著睡了。
滄黎和衣摟著他,聽他在耳邊均勻的呼吸,心中紛亂也終于稍微消停了些。
一夜無眠。
晨光熹微的時候,滄黎一個人起了身。
他回天上也不過就是一時三刻的時間,但在人間卻也是一走就要一個月,居然是真的舍不得,忍不住在走之前站在床邊看了好一會兒蔣仲谷。
他還沒對什么人生出過這么不舍的感情過。
剛出了門,連祥云都還沒踏上去,就好像又想回屋里去看一眼了。
之后這一路上都好像是少了什么一樣,無聊得難受。
這樣的感覺對于滄黎來說自然是相當的陌生和不好,看見南天門守將的時候,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住了心里的莫名的焦躁,只皺著眉頭匆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