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牢,這是令人聞之色變的地方。
因建在地下,又常年透不進陽光,是以里面十分陰暗潮濕。
時至深夜,那絲絲夜風透過墻縫,摩擦出“嗚……嗚……”的嗚咽之聲,卷起落地的塵土,飄蕩在空中,彌漫了整個地牢,夾雜著酸臭腐朽的味道,滲透進每個囚犯的心里,遠處刑室里隱隱傳來高高低低的慘呼聲,在這個寂靜的夜里,更讓人不寒而栗。
風過,微弱的油燈滅了兩盞。讓原本就渾濁的空氣更添憋悶。
凌天霽自辦案以來抓捕犯人無數,卻從未想過,有一天,他也會成為這里的“座上客”。
人生,總是這樣出其不意,讓人始料未及。
無奈一笑,凌天霽索性閉目養神,依墻而坐,任腳邊的草席上悉悉索索爬過一只肥碩的耗子,還十分大膽的沖他悄悄打量著。
回想起剛剛那驚心一幕,心里仍是紛亂不已。
她受傷了!而自己卻什么都做不了!憶起她受傷時那絕望而冰涼的眼神,心中不由一陣鈍痛。就似被人猛地抽走了筋骨般,那份痛楚在他的心里不斷擴大,然后漸漸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雖然僥幸逃脫,可依那一箭的力道來看,她定兇多吉少。
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了,她人現在何處?
又想到方才被下令帶到地牢時,李郡易一臉平靜的面容和眼里隱隱的笑意,他是震驚的,是痛心的。這小子平時中規中矩,何時已學會了不動聲色?
這時,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細細傳來,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從門柵處傳來:“頭兒!”
是大春!
凌天霽掀眸一瞧,心里一熱,急急站起身來。
大春身著常服,隔著牢門,面上一片焦急之色:“頭兒,你受苦了!”
凌天霽淡淡一笑,算是回答。
“太子也太不通情理了!不由分說就將你治罪!”大春一臉忿然。
凌天霽醒目微閃,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隔墻有耳。
大春不以為意的撇嘴道:“無妨,這里的牢頭跟我還算有點交情,我都打點好了!眼下最要緊的,是你怎么才能出去?……”
凌天霽苦笑道:“怕是很難!瀆職之罪歷來重大,我前陣子又開罪了史相,這次怕是要借題發揮了!”
大春聽罷也是滿目黯然,口里卻仍是十分不平:“瀆職一說,難免有些牽強,不過是為了平息這場風波,尋個由頭將你治罪。”
凌天霽只是輕嘆了口,閉目不言。
蕭映月形跡可疑身份不明,又在眾目睽睽下逃脫,這是不可爭辯的事實,而且這次的護衛工作是由他負責,出了這樣的亂子,拿他問罪,也是沒奈何的事。
只是不知等待他的懲處結果會是什么?
“要不我去一趟太子府,求見王妃娘娘出面吧?”大春一臉擔憂的試探道。
“不可!”凌天霽驀的睜開眼,急急道。見大春狐疑的盯著自己,便開口解釋道:“不可為了這等瑣碎的事勞煩娘娘!”
今夜見她一直郁郁寡歡,還得強顏歡笑的維系官場上的體面,相必心里一定很苦,他怎么忍心為了自己的私事,再去打擾她,牽連到她?
“聽天由命吧!”凌天霽末了頹然道。“我等候審查期間,你來探視已經壞了規矩,此處不宜久留,你趕緊離開!”
萬大春撓撓頭,也是一籌莫展:“這個時候,要是總捕頭在就好了……”
凌天霽眸光一閃,驀的騰起一簇希望的小火苗,而后又忽地熄滅了,六扇門總捕頭沈萬里奉旨前往福州辦差已有數天,兩地相聚數百里不說,就算給他報了信,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多說無益,見時候不早,他又催了大春一遍。
萬大春心事重重的正待離去,卻被凌天霽叫住了。
“你此番出去,幫我打聽一個人……我想知道她的下落!”凌天霽遲疑的喚了聲,盯他半響后低低囑咐道。
“她?你是指?”大春頓悟,有些急了。
小心翼翼的環顧了下四周,幸好老大雖然被當場問責扣押,但太子念及他是公職人員,是以整間牢房只有他一人,算是優待了。
都什么時候了,他還念著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如果不是她,老大怎么會關在這里!
見萬大春一臉“你中了魔了嗎”的表情,凌天霽嘆道:“有些事情你不懂……終歸是我欠她的!她受
了重傷,能不能熬過去還不好說……若是,若是……”
最后兩個若是,他聲音有些顫抖,不敢說,很怕說出口。
若是她死了,他該怎么辦?!
心沒來由的一痛,眼眶不覺間蓄滿了淚。這些年來,他自父親過世后,執行任務時流血受傷在所難免,卻從沒掉過一滴淚。
可眼下,他的心為何這般痛?雙目為何這般酸澀?
她不久前說的那句“露水姻緣”深深刺痛了他的心,那最后一眼,更比剜肉刮骨還令他無法忍受。
萬大春久久凝視他半響,最后還是認命的嘆了口氣。
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大,也有他的劫。這場劫,先無論好與壞,卻讓他的軌跡天翻地覆,稍不留神便萬劫不復。
就如秋娘,是他的劫一般。
他還能說什么?默默拍了拍這個亦兄亦友的男人的肩頭,然后步伐沉重的離開。
太子府邸。
草草結束晚宴,命重兵護送西夏一行人去四方會館歇息后,太子趙竑便一直在書房內呆著,誰也不想見。
他被今晚這突然起來的變故驚著了,盡管這件事情被他悄悄壓了下去,西夏方面還不知情,但是一想到這背后的目的,他不由驚的一身冷汗。
這是個陰謀!是個天大的陰謀!背后一定有人狼子野心,故意破壞兩國邦交,引發戰事,陷他入絕境。
這個發現令他坐如針氈,煩躁難耐。
正欲喚內侍給他泡杯參茶,書房門適時被推開,一襲錦服的蘇蕓袖已手持托盤悄然進來。
趙竑一愣,她本就性子恬靜,寡言少語,自立了瑤姬為夫人后,他們夫妻便疏離了許多。蕓袖更是許久不曾來他的書房了。
“你怎么來了?”趙竑恢復常態,有些訝異。
“殿下席間飲了不少酒,臣妾特意煮了些醒酒湯來。”蕓袖一臉笑意,柔柔答道。
到底是老夫老妻,趙竑心頭有些感動,便起身接了過來,嘗了一小口,咂咂嘴,還是那個熟悉的味道。
抬眼看了眼這個跟了自己幾年的女人,雖然妝容精致依舊,卻仍難掩憔悴之態,就像沒有滋潤的花朵般,盡管艷麗芬芳,卻有失光澤。
念至此,難免有些愧疚,便輕輕拉過她的手,將她帶至書案后并肩坐著。
“你是吾的太子妃,這些粗活不用親自動手,吾會心疼。”趙竑安撫的拍拍她的手背,溫和道。
繞是一番隨性的話,卻還是惹得蕓袖淚光點點,盯著他有些微醺的俊臉輕輕道:“殿下在朝臣百姓眼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是大宋朝未來的君主,但在臣妾心里,你只是臣妾的夫君,是全兒的父王……”
一席話,聽得趙竑心里一酸。
多久了?他們夫妻沒有這般心平氣和的說過貼己的話了……
“這是說的哪般話?你與本王乃結發夫妻,本王他日君臨天下,你就是吾的皇后了!”趙竑借著酒意,最后一句說的豪氣干云,似許諾,又似安慰自己。
卻是如何都掩飾不了心里的那份慌亂。
他仰頭喝掉最后的醒酒湯,大喝道:“來人吶!送娘娘回去歇息!”
蕓袖放下白玉湯碗,拉著他的衣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殿下,臣妾還有一事相求……”
趙竑懶懶的斜靠在坐榻上,停住撫額的動作,緩緩睜開雙目,很是奇怪的睨了她一眼,一臉不解。
自成婚以來,她將府中大小事務一直打理的井井有條,無怨無尤。近兩年來更是潛心禮佛,相夫教子,雖然少了些風情之態,卻亦是難得的賢妻。
眼下她突然開口求他,讓他很是奇怪。印象中,她甚少如此。
蕓袖持巾替他輕輕拂盡嘴角湯漬,見趙竑仍是一臉狐疑的盯著自己,心底輕嘆了口氣,低眸輕聲道:“臣妾今夜前來,還有事求于殿下。”
趙竑挑眉,靜等她說下文。
蘇蕓袖下了很大的決心般,才低低道:“臣妾是為今夜之事而來,還望殿下對六扇門的那個小捕頭從輕發落……”
趙竑一愣,瞪著雙眼一臉難以置信:“你,為他求情?”
見蘇蕓袖垂首不語,他猛的湊近臉龐,將蘇蕓袖直直打量了好一會兒,忽地笑了:“你半夜前來我的書房,是為別的男人求情?”
蘇蕓袖見他似有誤解,忙急急解釋道:“殿下不要誤會!臣妾只覺今夜之事疑點重重,理應徹查才是
!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殿下……”
不待她說完,趙竑倏地起身,一臉怒容:“律法政事豈容你等無知婦人妄加私議?!凌天霽辜負了吾的一番期望,治他個瀆職之罪算是輕的!這件事不要再提了,你下去吧!”
他本就為此事煩心,目下倒好,他的太子妃柔情款款的來看望他,本以為是夫妻鶼鰈情深,原來是為另一個男人來求情,這讓他不由怒從心來。
蘇蕓袖見他一身怒氣,眼下說什么都沒用,怕再惹怒于他,便默默的收拾好托盤,準備退下。
“站住!”蕓袖剛轉身,只聽得身后一聲大喝,心不由一個激靈,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扭頭一瞧,趙竑負手站在桌案前,面色陰沉的有些可怕,眼神冰冷的盯著她,與方才的溫言輕語判若兩人。
她欠了欠身,抿唇小心翼翼的問到:“不知殿下還有何吩咐?”
孰不知她這副溫順謙卑的模樣將趙竑的怒火完全點燃,不知為何,他就見不得她對自己冷冷淡淡,語氣生分的樣子。
三步并做兩步,他掀袍闊步走了下來,一把抓住她皓腕,寒聲道:“你竟然為他求情?!你知不知道就是因為他的疏忽,吾差點被他害得萬劫不復?!你是吾的女人,你竟然為他求情?”
氣到極致便有些語無倫次,趙竑見蕓袖螓首低垂默不作聲盯著托盤,不狡辯也不解釋,只覺胸口一陣煩悶涌來,腦袋嗡嗡作響不已,一股熱血便直沖腦門而去。
手狠狠一推搡,蕓袖淬不及防的,重重摔在了光潔的青玉地板上。與此同時只聽得“嘩啦”一聲脆響,白玉湯碗應身落地,摔得支離破碎。
成婚五載,她二人雖說不是兩情相悅,卻也是相敬如賓。后面因為幾房妾室的緣故疏離了些,他對她動手卻是頭一遭。
他,怎可如此對她……
不覺間,手上傳來一陣刺痛,恍惚間縮手一瞧,掌心處赫然一道深深的口子,殷紅的鮮血頃刻間染紅一片。
蕓袖一臉呆滯的盯著那些破碎的瓷片,仍舊有些回不過神。只覺心里鉆心的疼,仿佛眼前摔碎的不是碗,而是自己那顆飽受苦痛的心。
淚,不可抑止的傾瀉而下。
美人垂淚,梨花帶雨,足以令任何一個心如鋼鐵的男人化為繞指柔,然而這一幕卻深深的激怒了趙竑。
無視她血流不止手心,他神情淡漠的看著她,帶著居高臨下的架勢。
“娘娘!”門外匆匆傳來一聲疾呼。那是蕓袖的丫鬟,她奉命在門外候著,她見太子夫妻二人有說有笑氣氛融洽,正替自己的主子暗自高興時,卻聽得一聲屋里忽地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心下著急,剛邁進屋內,便被眼前的這幕嚇得不輕。
“娘娘……”
“滾!”正欲奔上前去扶蕓袖,卻被趙竑一臉陰沉的吼得一個哆嗦。
那丫鬟忙垂著頭,急急退了出去、
趙竑猛地蹲在蕓袖面前,捏著她纖巧的下巴,抬起她淚盈盈的一張粉臉,雙眼幾欲噴出火來。
蕓袖只覺手心已痛到麻木,卻不得不用這樣僵硬且怪異的姿勢被迫與他對視。
趙竑緊蹙著眉峰,盯了她半響,見她一副空洞無神的表情,忽地大笑道:“好!好!很好!”
“你在哭什么?為他么?”他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最后竟仰頭大笑了起來:“最近吾常耳聞太子妃的一些舊事,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蘇蕓袖瞬間拉回心神,聽罷忙急急道:“絕無此事!殿下萬不可聽信讒言,傷了你我夫妻和氣……”
“傳聞你與那小捕頭情投意合青梅竹馬,看你這么緊張他,定是余情未了罷?你可真是吾的好愛妃!”趙竑看向她的眼神愈加冰冷,譏誚中帶著說不盡的嫌棄。
“殿下這是何故?夫妻這么久,臣妾一心只有殿下,為何硬要這般猜疑?”蘇蕓袖哽咽不止,句句直戳他的心底。
趙竑避開她幽怨的目光,猶自冷冷笑道:“好好做你的太子妃吧!別再惦念那些不可惦念的東西!倘若還有下次,休怪吾不念夫妻之情!”
說罷頭也不回的闊步走出書房,無視一身狼狽的蘇蕓袖。
都說郎心似鐵,果然不假。
幾年的付出,幾年的努力,幾年的無怨無悔,換來的卻是這般下場。
不過如此。
從不知心如死灰原是這般錐心刺骨的痛,再也忍不住,蘇蕓袖伏在地上放聲哭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