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師父房中出來時,夜風微涼,此時三更已過,庭中月色清幽。
樂越走到廊下抬頭望了望天。天高而開闊,星繁而明亮,吸一口清涼的氣,瞬息間,從頭到腳都舒爽起來。
“長夜漫漫,原來大師兄也睡不著,出來賞月觀星。”
樂越身側的老樹后,突然傳來人聲。
樂越詫異轉頭,只見樹影中走出一人,單儒衫,發未束,手握一卷書,頭頂一只龜。原來是那位神叨叨的掛名師弟杜如淵。
樂越遂道:“我不是睡不著,是臨時有事找師父,順便站一站,杜師弟你大晚上的還拿著書,能看得見字么?別看壞了眼?!?
杜如淵卷了卷手中的書冊:“哦,我是到庭院中隨意走走,這書,是平日里拿慣了?!彼麑⑹重撛谏砗螅按髱熜钟X得今晚的夜色如何?”
樂越道:“挺好?!?
杜如淵仰首:“星辰又如何?”
樂越道:“挺亮。”
杜如淵嘆息:“我方才略觀星象,近日天下恐怕會有大變故?!?
星象這東西,樂越稍微知道些皮毛,身為修真門派的弟子,像這種看個面相星象、摸個骨、卜個卦、觀個風水、測個生辰八字之類,都是必備之技,在關鍵時刻可以賺錢糊口,比參透虛無縹緲的玄道之術更為實際。
此時的星,樂越看來并沒有什么不尋常,太白星北斗星方位很正,明亮璀璨,既沒異色,也無晦暗,四方天空,星位也無動蕩??磥矶艜衷谘b模作樣。樂越懶得辯駁,打了個呵欠。
杜如淵依然仰首看著天:“正北天色有異,紫垣閃爍,白天時我見天主星光中隱隱有變,再加之鬼方忽明。變亂之相?!彼龆掝}一轉,“那天在論武場中,親眼見到了新太子,大師兄以為如何?”
樂越道:“不錯啊,一表人才。”
杜如淵搖頭:“但不知以后天下究竟是姓慕還是姓和?!?
樂越想了想道:“杜師弟,我覺得我們平頭百姓,少問國事為妙。再則皇上要認誰做兒子,這是他的家務事,皇上高興就行。只要是能讓大家過好日子的皇帝,管他原本姓什么,現在姓什么?!?
杜如淵側身看他:“我記得大師兄曾說,自己的志向是濟世扶弱,想來胸中定有天下。假如有一天,你做了皇帝,會怎樣治理天下?”
樂越心中一驚,猛地看向杜如淵,他和那只龜在夜色中不甚清晰,看不出什么異常。
樂越謹慎地道:“杜師弟,這種話可不能亂說,被有心人聽到了要抓去砍頭的?!彼麚蠐项^,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不過現在也沒旁人哈……我覺得吧,皇帝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做的,要看是不是那塊材料。像我,做個大俠,快意江湖,就心滿意足了。做了皇帝估計還會覺得活受罪。管大臣批奏折處理政務什么都不會,那不就是個昏君么。讓我天天穿著龍袍裝模作樣地蹲在皇宮里我肯定憋得難受。”
杜如淵笑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樂越又站了片刻,再打了個呵欠:“杜師弟,我要先回房去睡了。夜深有露水,你也別在外面站太久?!?
杜如淵點點頭:“我再稍微站一站便也回去了。大師兄請便吧。”
樂越轉身回房,杜如淵站在原地,望著他離去的身影,似在沉思。
昭沅縮在床內側枕頭邊的被子里已經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感覺到樂越躺回床上的動靜,便下意識地往他身邊湊了湊。樂越瞄瞄酣睡中的它,嘆口長氣,熄滅油燈。
昭沅做了個夢,它夢見自己站在第一次看見樂越的曠野中,樂越拉著洛凌之眉飛色舞地向它道:“我找到能把龍珠中的血洗掉的方法了,馬上你就可以和洛兄重定血契,開不開心?快點把龍珠拿出來,快點快點!”
它掏出龍珠,樂越拿出一塊布,使勁擦著龍珠,龍珠中金色龍脈上的那條殷紅果然一點點消去,每消去一些,樂越的臉上就多出一分開心的笑。
不知道為什么,它的心里卻越來越悶,好像被壓上越來越多的石頭。
樂越一邊擦一邊興高采烈地說:“從今往后,大家就各走各路,各不相干了!你們被鳳凰抓住,千萬不要說認識我??!”
龍脈上的殷紅全部沒有了,樂越抓起洛凌之的手,用刀割破,擠出幾滴血。
鮮紅的顏色忽然鋪天蓋地,龍珠和洛凌之都驀然不見了,它驚惶四顧,周圍的鮮紅色化作一片七彩絢爛,一只花得不能再花的大鳳凰從天而降,抓住了樂越的肩膀!
它沖上前,拼命想把樂越從鳳凰爪下拽出來,樂越卻掰開它的前爪,一臉很熟的樣子笑瞇瞇地對鳳凰說:“鳳兄,你終于來了!”
鳳凰抓著樂越飛到了高高的天上,越變越小,向著太陽飛去,陽光刺痛了它的眼,它努力去追,突然腳下一絆……
昭沅打了個哆嗦,猛地睜開眼。
四周黑漆漆的,很靜,樂越熟睡的呼吸聲近在咫尺。
昭沅望著樂越沉睡的臉,又向枕頭邊湊了湊,把頭靠在樂越的肩旁。
第二天,樂越起床后,得知了一個大消息和一個小消息。
小消息是,杜如淵向師父辭行,要離開青山派,繼續踏上進京趕考之路。
大消息是,今天天剛亮時,有慕王府的親兵送來一張拜帖,說新太子和禎殿下要前來拜會青山派掌門鶴機子道長。
大消息讓青山派上下都很詫異,自從青山派衰敗后,便沒有再和官府打過交道,這么多年來連附近小縣城中的七品縣令都不曾接待過,新太子居然要大駕光臨,實在令人震驚加費解,不知是福是禍。
樂越的師弟們蹲在一起猜測:“難道是要表彰大師兄在論武大會上奮不顧身大戰妖獸?”“我覺得不是,太子殿下說是來找師父,可能太子殿下在圍剿妖獸時發現師父他老人家比重華老兒厲害得多,所以想請師父做護國法師之類的?!?
樂越心中有些惴惴,太子和那只鳳凰是一伙的。難道他們回去后左思右想,還是察覺到了不對,特意上山來抓昭沅?
鶴機子道:“不管是福是禍,反正橫豎躲不過,平常心應付吧。”
吃完早飯,鶴機子、三位長老以及青山派的弟子們一起為杜如淵餞行。
杜如淵在祖師殿中取下束發的黃木簪,與弟子服一齊奉還與鶴機子。
樂越道:“杜公子這幾天幫了我們青山派很多忙,我們感激不盡。只要杜公子不嫌棄,我們永遠會把你當同門兄弟看待,將來若有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說句話就行。”
杜如淵微笑,文縐縐地回道:“吾承蒙幾位道長及各位師兄搭救,又有幸得入道門,這幾日眼界開闊不少,更得了很多見識。至于吾的一點作為,皆是舉手之勞,師兄無需太客氣?!?
樂越也笑笑,又抱抱拳頭:“多謝多謝。”他這句話實際上是對杜如淵頭頂那只烏龜說的,謝過它在論武大會上告之答案。這一舉止在不明內情的人眼中略顯突兀,杜如淵微挑眉,但沒說什么。
樂吳樂晉等幾個弟子接著道:“杜公子,你這次進京趕考,如果能金榜題名,將來做了大官,可別忘了我們啊?!?
杜如淵微笑:“一定一定。”
青山派上下人等要趕著把門派上下打掃收拾一遍,以恭候太子大駕。樂越身上有傷做不了重活,遂由他送杜如淵出門。
到了下山的小路前,杜如淵停下腳步,抬袖為禮,向樂越道:“樂越師兄,你傷未痊愈,不便多勞累,送到此處便可。最近承蒙照顧,不勝感激。就此別過,望多珍重。”
昭沅從樂越懷中探出腦袋,杜如淵頭頂的烏龜瞇著小眼睛端詳著它和樂越,對它點點頭。
樂越露齒笑道:“客氣客氣,那么祝杜公子你一路順風,這次科舉能中個狀元。”
杜如淵背著行囊書箱向山下行去,樂越待他背影漸遠,方才轉過身,剛要往大門處走,身后忽然傳來一聲呵斥:“站住!”
是女孩子的聲音,好像是琳箐。
樂越立刻回頭,只見山路上站在一名少女,身穿一襲紅裳,手握軟鞭,正是琳箐。
她那聲“站住”,不是對樂越喊的。
琳箐站在山路正中,攔住杜如淵的去路,玩弄著手中的軟鞭,挑起柳眉:“你,不能走?!?
杜如淵怔了片刻,方才詫異道:“琳箐姑娘為何要攔住在下的去路?”
琳箐冷笑一聲:“少和我裝模作樣,我已經查清楚了你的底細。你走這么急,是不是趕著去通風報信,投靠鳳凰那邊?”
這下連樂越和他懷中的昭沅都怔住了,杜如淵的聲音依然很詫異:“琳箐姑娘,在下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琳箐的眉梢再挑得高了些:“不明白?”她手中的軟鞭突然閃電般甩出,鞭身燃著火焰,重重抽向杜如淵。
樂越大驚,杜如淵的身周驀地出現一圈綠褐色的光罩,擋下琳箐的鞭子,鞭身的火焰在觸碰到光罩的瞬間嗤地熄滅。
琳箐再一揚手,把辮子收回手中:“不愧是護脈龜家的大長老,好硬的龜殼。”
光罩淡去,杜如淵頭頂的烏龜動了動,開口道:“小麒麟不要太無禮?!?
琳箐哼了一聲,直視著杜如淵:“書生,不用再裝模作樣了,你頭頂的這只烏龜,其實你看得見吧。”
樂越和昭沅雙雙驚了。
杜如淵從容地站著,嘴角微揚:“看得見如何,看不見又如何?”
琳箐揚起下巴:“很簡單,你留下,我們就是盟友,你走,我們便是敵人。看來你心中已經有決定了?!?
樂越終于忍不住走到近前,插話道:“二位,暫且停一停,可不可以容我先問一句,你們說的究竟是……”
琳箐看了看樂越,待看到他懷中的昭沅,便立刻別開臉,將視線投到路邊的樹干上,咬了咬嘴唇,而后用手中的軟鞭一指杜如淵,簡潔明了地道:“他頭上的那只龜是這一代的護脈玄龜,他就是玄龜選上的人?!?
樂越“啊”的一聲,驚詫之下,張開的大嘴合不上了。
龍、麒麟、鳳凰、玄龜。傳說中的四大護脈神像趕集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不到幾天的工夫,居然讓他見識齊全。
樂越抓抓頭,反復把杜如淵和那只龜看了幾遍,方才露出恍然的神情:“原來如此,怪不得龜兄和杜兄都如此有學問?!?
琳箐再哼道:“不用夸他們,他們正準備趕去抱鳳凰的大腿,賣了你和這只傻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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