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奔馳在官道上,很快,又很平穩(wěn)。
昭沅靠在座椅上打瞌睡。用樂越的話來說,王爺家的東西就是不一樣。馬車里的座椅都鋪著厚厚的錦褥,擺放著柔軟的靠墊,還能拉展成小床睡覺,馬車中有一張小桌,座椅下的暗屜內有點心、茶水、果酒。,還有一副圍棋,一副象棋。
應澤吃了幾碟點心,品了兩壺小酒,變成半尺大小躺在一個靠墊上愉悅地睡了。杜如淵和洛凌之下棋解悶,琳箐和樂越觀戰(zhàn)。昭沅也很想睡,但它覺得,樂越有些怪怪的,并不像平時那么開心,于是強撐著困倦的眼皮,只敢淺淺地打個瞌睡,準備隨時開解他。
可惜樂越一下好像有心事,一下又好像沒心事,下棋它看不懂,應澤的鼾聲把它的睡意越引越濃。它靠著車廂壁,意識漸漸一片模糊朦朧,馬車一個顛簸,它方才猛地驚醒,急忙再去看樂越,樂越塞給它一個靠墊,誠懇地說:“睡吧。”
昭沅嗯了一聲,把靠墊挨著樂越放,方才變回龍形,趴在靠墊上,它覺得離樂越近一點,比較方便履行護脈龍神的職責,便放心地睡了。
它這一覺,睡到了天快黑,醒來時,他們已經到了離云蹤山約三百里的一處曠野,那二百精騎的兵卒正在飲馬喂馬搭帳篷,準備在此處露宿一宿,明天再趕路。
親兵們帶有干糧,又打了些野味,晚飯十分豐盛。
只是被樹枝串著的烤野兔讓昭沅想起了救下洛凌之的野兔姑娘,當一個兵卒遞給它一只烤得金黃油亮皮脆肉嫩的野兔腿時,它婉言謝絕。
洛凌之也沒有吃烤野兔,昭沅分給他一只烤雞翅,洛凌之微笑搖頭,樂越啃著雞腿含糊地道:“不用讓他,他吃素?!?
昭沅很詫異,樂越吞下一口雞肉,嘆息著解釋,清玄派身為名門大派,戒律森嚴,門下弟子一律要吃素,頓頓青菜蘿卜皮。當然,那些門徒不會這么老實地遵守,暗地里打個野味偷吃兩口的大有人在,不過像洛凌之這種至誠君子就斷然不會做了,他一向持齋把素,從未破戒。
昭沅回想一下,一路走來,洛凌之好像的確只吃素食,只是因為他們趕路吃的本就不怎么好,它才對這件事沒有太在意。它這些日子品嘗到不少人間美食,知道洛凌之只吃素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假如讓樂越吃素,估計不出一個月,他就會因抑郁相思而卒。昭沅望著洛凌之的目光轉成了濃重的欽佩。
在一旁啃雞肉的應澤贊許地看了洛凌之一眼:“嗯,少年人,有毅力,可成大事?!?
洛凌之笑了笑:“我只是從小如此,習慣了?!?
晚飯吃完,各自去帳篷中睡覺時,琳箐走在樂越和昭沅身旁,望著一段距離外洛凌之的背影,擰起眉毛:“我不喜歡這個洛凌之。你們有沒有覺得,他很裝。”
昭沅迷茫地抬頭,琳箐向它補充:“就是他很會裝模作樣,裝好人,裝清高這種啦?!?
杜如淵搖頭:“唉,姑娘你好像也用這個詞形容過在下,在你眼里,除了樂越兄,難道就沒有像樣的人?”
琳箐撇撇嘴:“我懶得和你打嘴仗。洛凌之的裝法,和你不同,怎么說呢,他樣樣都做得滴水不漏,完美無缺,于是就顯得假了。一般這種人,都很有心機?!?
昭沅聽得有點暈,它覺得,洛凌之不是琳箐所說的那樣。
樂越哈哈笑道:“琳箐,你多慮了,我和洛凌之打過多年交道,他這人看起來好像心機深沉,其實接觸久了就知道他只是一根筋而已,死板得很?!?
樂越還記得,當年幾位師兄剛剛叛逃去清玄派,十二歲的他成了大弟子,責任驀地重了許多,首先就要幫師父和師叔們填飽師弟們的肚子。于是他每天都去臨近的山上挖野菜,而洛凌之居然很無恥地拿著鏟子和他一起挖,搶他的口糧。
樂越大怒,為捍衛(wèi)青山派的野菜要和洛凌之單挑,洛凌之卻把挖到的野菜都放進樂越的竹筐中。樂越怒上加怒,把野菜抓出來丟掉:“少假惺惺裝模作樣!你是在恥笑我們青山派么!”
洛凌之彎腰去撿:“不是。”
“不是?那你是同情我們?青山派不用人同情!特別是你們清玄派!”
洛凌之捧著野菜站著,一向干凈整齊的衣裳已經皺了,還沾了不少泥污:“我沒有。”
樂越懶得理他,拎起籃子走去另一邊,洛凌之又陰魂不散地湊上來:“對不起?!?
那句對不起,樂越覺得很扎耳朵。
洛凌之接著又說:“樂越,我們……是朋友。”
樂越像被針扎到一樣跳起來:“誰和清玄派的人是朋友!回你師父身邊去!”拿起竹筐,大踏步離開。
洛凌之沒有再跟上來,走出很遠后,樂越回頭看,一個黑點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如今回想起舊事,樂越已經能夠想通師兄們投靠清玄派本就是他們嫌貧愛富想攀高枝。門派事務,當時才十二三歲的洛凌之不可能參與,不該遷怒于他。可那時他年紀還小,覺得整個清玄派都不是好東西,洛凌之也是迫害青山派的仇敵之一。
樂越叼著一根草躺在帳篷中回憶往事,感覺胳膊被什么碰了碰,他頓時回神,發(fā)現傻龍蹲在身邊,把一個水袋遞給他。樂越坐起身,接過灌了兩口,抹抹嘴,把水袋遞還給昭沅:“謝了。”
昭沅接回水袋,抱在懷中,雙目仍然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樂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開心的事?!?
樂越轉著方才叼在牙間的草:“嘿,也沒什么,就是多想了點事情?!?
昭沅唔了一聲。樂越不打算告訴它是什么事情,表示它這個護脈神還不能徹底被信任。昭沅心里有些悶,它大著膽子說:“你……如果有什么想不開的事情……可以告訴我?!?
樂越瞪大眼,哈地笑出聲,拍拍它的肩膀:“不錯不錯,一天天地長進了。你出來這么久,有沒有想過你爹娘?”
昭沅嗯了一聲:“想過。”它挺想父王的咆哮,母后的嘮叨,還有大哥大姐吵架,弟弟妹妹撒嬌吐水泡?!疤貏e是今天杜如淵的娘抱著他哭的時候,我很想我母后?!?
樂越長長吐了口氣:“有爹有娘真讓人羨慕?!?
昭沅驀然想到了,樂越從來沒見過他的爹娘,大概今天見了定南王和王妃,讓他想起了關于父母的事。
它張張嘴,想安慰安慰樂越,卻發(fā)現不知道該怎么說。只好再抬起前爪笨拙地碰碰樂越。
樂越看著小心翼翼的它,心情有些異樣,傻龍最近一天比一天小媳婦,搞得他總覺得自己隨身帶了個童養(yǎng)媳。他很想說,其實你熱血點更好,又怕傷到傻龍那脆弱的小心肝。
正在此時,琳箐掀開門簾進了帳篷,杜如淵跟在她身后。看到樂越和昭沅兩個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琳箐好奇地詢問樂越,他們兩人剛才在說些什么。
樂越抓抓頭:“哦,正在說爹娘的事,我一向覺得沒爹沒娘活得也挺好,不過今天在王府看見杜兄和王爺王妃一家三口還是覺得怪羨慕?!?
琳箐在一旁的地鋪上坐下,點頭:“嗯,特別是書呆子你爹定南王,一副好像和你有仇的樣子,其實挺疼你的。和我父王有點像,都是那種只有嘴巴兇得要死的人。喂,你到底為什么和你爹吵架離家出走?”
這個問題琳箐一路上問了他很多遍,杜如淵始終只是一個答案:“說來話長。”然后就沒了下文。這次也一樣如此。
琳箐不放棄地循循善誘:“你爹看起來挺嚴肅的,說太子的事情他還覺得我們不恭敬,還說鬼神之事都是騙人,難道我和傻龍還有那只睡的像死豬一樣的老龍都是假的?”
一直在帳篷角落呼呼酣睡的應澤抬起頭,肅然道:“本座正當盛年。”
所有人都選擇忽視他,應澤聲明完畢,繼續(xù)倒頭去睡了。
杜如淵的表情有點無奈:“我爹他就是太過愚忠,一向堅持鬼神玄法之類都是無稽之談?!?
琳箐睜大眼:“???”
樂越摸摸鼻子:“那他豈不是看我們青山派和清玄派這種的修道門派很不順眼?”
杜如淵滿臉沉重。他說,定南王不只是看修道門派不順眼,而且是非常不順眼。定南王曾經數度寫奏章給皇帝,痛斥道士和尚裝神弄鬼欺哄百姓,稱朝廷公開封賞修道門派,是朝政之弊端,天下之流毒隱患。所以皇上才不待見定南王,好幾年沒有招他去京城了。
琳箐喃喃道:“那你干脆讓商景現個原形出來證明給他看。”
杜如淵搖頭:“沒用的,他會說我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障眼法糊弄他。”
昭沅恍然大悟,怪不得杜如淵和他爹說起太子之事時,只說太子帶了猛獸,而非妖獸。
杜如淵走到一邊的空地鋪上,整了整被褥,商景從他頭頂慢吞吞地爬下來,先鉆進被中。
大家俱沉默下來,氣氛略有點尷尬。樂越摸了摸下巴,沒話找話:“我覺得杜兄你的相貌更像令尊些,眉毛和嘴型比較像令堂?!?
杜如淵坐到地鋪上,笑了笑:“我娘并非我的生母。”
樂越怔了一怔,立刻道:“抱歉?!?
“沒什么。”杜如淵神色平靜,“我娘除了不是生我的人之外,我與她和平常的母子沒什么兩樣,對我來說,她就是我唯一的娘。”
牽扯到他人的家事私隱,不方便再多說什么,樂越打算再換個話題,還沒想好說什么,身邊的昭沅已傻呆呆地問了一句:“那你的親生母親……”
樂越在心中嘆氣,琳箐很是無奈地看了它一點。昭沅抬爪撓撓頭,惶惶然地想,自己好像又說錯話了。
杜如淵的神色卻還是很平常,淡淡說了兩個字:“走了。”
樂越沒來得及捂住昭沅的嘴,又被它問出第二句傻話:“去哪里了?”
杜如淵抬手向上指了指:“天上。”
樂越猛地一拽昭沅的衣袖,阻止它繼續(xù)犯傻,再婉轉地道:“杜兄,你如今年少有為,令堂在九泉之下,一定會很安慰?!?
杜如淵的神色有些復雜:“我的生母,并不是過世了?!?
不是過世了?樂越終于暈了,琳箐詫異地道:“你說你的生母去天上了,那么不是過世了,難道是……”
樂越還是沒按住昭沅,被它又問出一句:“她是不是成仙了?”
杜如淵拆下頭上的方巾,慢吞吞地折疊:“你們要不要聽個故事?”
樂越、昭沅和琳箐立刻正襟危坐,一齊點頭,連應澤的鼾聲都停住了。
杜如淵道:“這個故事,說來話長。從前,有這樣一個少年……”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