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了一天多之後,寫著紫陽鎮(zhèn)三個字的城門終於出現(xiàn)在眼前。
樂越看著這三個字,心中本該有無數(shù)的情緒,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紫陽鎮(zhèn)內(nèi),看起來很平常。
房屋整齊,街道乾淨,街上人來人往,也很熱鬧。
經(jīng)過了十幾年的休養(yǎng)生息,當日的慘烈早已痕跡淡薄,可街邊的祈福神觀與香火繚繞的廟宇表明,那些無辜的血未曾被忘記。
神觀前的捐修石碑上刻著一行行的捐資人姓名,最上面一行是某某未亡人,一白文。香火道人向他們解釋道,紫陽鎮(zhèn)當年因百里齊而遭劫,所以現(xiàn)在滿城的人都不用百字和裡字,拿白與理代替。
洛凌之道:“用‘理’替代‘裡’,莫非是譴責百里郡王罔顧君臣天理謀反?”
香火道人嘆息:“世上道理哪有絕對,功過對錯誰能說清。”
一百多年前,這座城就是郡王百里氏所建,爲了收容因大水逃到這裡的饑民。當時所有的人都感激百里氏的恩德。百年之後,此城與城裡的人又因百里氏而遭遇大劫。可能的確是老天註定,命該如此。
昭沅小聲和樂越道:“我覺得天命不會讓一城的人這麼慘。”
樂越面色木然道:“當然不是天命,只是皇位上的人太相信天命罷了。就因爲一句什麼開國預(yù)言,滅了整個百里氏。”
昭沅愕然。
洛凌之低聲解釋,數(shù)百年前,這個朝代始建時,□□皇帝修建京城,皇宮建成後,帝心十分歡喜,請來一位傳說中的高人卜算,京城和皇宮會傳承多少年。
高人留給了皇帝幾句話,飄然離去。這幾句話要了整個百里氏的命。
——千秋業(yè),萬古城,始於龍,亂於鳳,破於百里。
琳箐嘀咕道:“怪不得這個皇帝家要斷子絕孫,因爲一句不知道靈不靈驗的話就滅人全族,太狠毒了。”
她嘀咕的聲音不算小,香火道人頓時臉色煞白,連念道號:“萬不可多言,萬不可多言。”
樂越道:“喂,話不能亂說,我們被抓去砍頭沒什麼,連累這位道長和其他路人就不好了。”
琳箐吐吐舌頭,不再說什麼了。
樂越向香火道人道了聲歉,又問:“不知道長在紫陽鎮(zhèn)中住了多久?”
香火道人說,他就是紫陽鎮(zhèn)人,幼時家貧,不得已將他舍給了清風觀。凃城之劫時,他奉師父之命出鎮(zhèn)辦事,萬幸躲過一劫。待回來時,觀中的其他人或是死了,或是逃了,只餘下他一個。道觀後來便就改成了這座祈福觀。
道人的語氣很平淡,可昭沅樂越等聽著,心中都不由沉重。樂越道:“那麼請問道長,可知十幾年前,凃城之劫的那段時間,曾在這城裡住過的一個叫做李庭的商人”
鶴機子曾告訴過樂越,他的父親李庭是個還算出名的商人,或許這座城中的人,十幾年後仍記得他。
香火道人思索片刻,搖頭:“貧道沒什麼印象。”
樂越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香火道人再道:“當年本城中有座大客棧,但凡有些身份的人和有錢商賈路過本城時一般都會住在那裡。有個叫馬富的夥計僥倖撿了條命,如今就在當日客棧所在處開壽材店,幾位可以找他打聽一下。”
馬富的壽材店在紫陽鎮(zhèn)的東南角。
壽材店所在的這條街十分寬闊,是處很繁華的市集,樂越依照香火道人的指點尋到街角,遠遠便望見一支招魂幡杵在街邊在風中招搖。
樂越走到近前,只見招魂幡旁邊蹲著一個少年,將一捆捆黃紙整齊堆碼好,店鋪門前掛著“老馬香燭壽材”的匾額,門外懸著一串串金箔紙疊成的元寶。
昭沅好奇地想用爪子碰碰那些紙元寶串,琳箐暗中拉拉它的袖口:“這是凡人燒給死人的東西,你可別亂動啊。”
樂越走到那少年身邊,問:“這位小哥,請問一下,這家壽材店的店主是否叫馬富?”
少年站起身,翻了翻一雙天然三白眼:“買壽材還是買香燭?”
洛凌之和聲道:“我們只是來找馬富,想打聽點事。”
少年將他們一一打量了一遍,再翻翻眼睛,向著店鋪門內(nèi)揚聲道:“爹——有人找!”
店內(nèi)有人含含糊糊應(yīng)了一聲,不久後,從店門處慢吞吞走出一個雙手抄在袖中,弓著脊背,面目委頓的中年男子。
少年指了指樂越等人,言簡意賅地道:“爹,這幾個人找你,說有事向你打聽。”
樂越上前一步抱抱拳頭:“敢問,閣下可是馬富?”
那人擡起一雙和少年一模一樣的三白眼,點點頭。
樂越的心不自禁地跳得快了些:“我……想請問馬老闆,是否還記得十幾年前,凃城之劫時,曾住在這裡的一個名叫李庭的客商?”
馬富聽到“凃城之劫”四個字,便打了個哆嗦,猛地後退一步,連連搖頭:“不記得,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不記得……”
樂越再想追問,馬富突然轉(zhuǎn)向那少年,呵斥道:“小發(fā),你個敗家的娃,在門口蹲個什麼喪!今天日子不好!關(guān)店!”
少年小發(fā)悻悻地應(yīng)了一聲,翻翻眼睛,拎著黃紙紮與馬富一前一後走進店裡,樂越追上去:“馬老闆,你再好好想想……”砰,一扇門板在他鼻尖前重重合上。
樂越拍了兩下門,琳箐道:“沒用啦,一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不想說。”
樂越頹然地垂下頭,轉(zhuǎn)過身,昭沅蹭到他身邊拉拉他的衣袖。
琳箐道:“依我看,咱們就直接衝進去,把那父子倆捆起來,嚇唬嚇唬,看他們說不說。”
樂越面無表情:“不行,這麼做我們不是成土匪了?”
琳箐攤手:“那能怎麼辦?”
昭沅認真想了想,道:“要不然我們再求求他們吧。”
琳箐受不了地望天。她又開始無比懷念起杜書呆和商景,商景懂得迷魂術(shù)和讀心術(shù),如果有它在,根本不會如此麻煩。
樂越試圖去向鄰近的店鋪和小攤販打聽,那些人或是也立刻關(guān)門走開,或是搖頭聲稱自己近兩年纔來紫陽鎮(zhèn),不知以前的事。樂越轉(zhuǎn)了一圈,一無所獲,最後又轉(zhuǎn)回了壽材店前。
這樣來回折騰了一番,天已近黃昏,兩人兩龍一麒麟索性並排坐在壽材店門口。應(yīng)澤袖中揣著一籠從旁邊小攤上買的包子,他最近看昭沅這個小後輩還算順眼,便分了它一隻。昭沅捏著包子,扯扯樂越的衣袖,把包子遞給他。
路上的行人紛紛對他們側(cè)目而視,不明白他們爲什麼要坐在那個地方。有個賣葫蘆雕的小販推著車從他們面前過,車輪被路上的石子磕了一下,車身一顫,幾個小葫蘆骨碌碌從車上滾下來。昭沅站起來,彎腰幫忙把葫蘆撿起。
小販道了聲謝,順便問了一句:“小兄弟,你們爲何坐在壽材店門口?”
昭沅答道:“我們想找這家店的老闆打聽一個人,可是他不肯告訴我們。”
小販笑問:“什麼人非要到棺材店打聽?”
昭沅道:“我們想打聽一個十幾年前曾在這裡住過的商人,名叫李庭,聽說只有這裡的老闆知道。”
小販滿臉瞭然道:“你們是要打聽十幾年前大劫時的事情吧。這些年有不少人來本城打聽,可當時住在這城裡的人那次死的差不多了,就算剩下的幾個,一來當日太亂,記不大住了,二則,”小販四下看看,聲音壓低了些,“關(guān)係到官府的事,誰敢亂說?”搖搖頭,推著車子走了。
樂越猛地站起身:“算了,走吧。”
昭沅愕然:“你不等了?”
樂越道:“等又能怎樣,琳箐說的對,人家不打算告訴我們,怎樣也不會說的,走吧。”
洛凌之道:“也罷,我看這家人今天應(yīng)該是不會從店裡出來了,要不然等明天再問吧。”
樂越摸摸下巴:“而且我們現(xiàn)在囊中空空,還是找地方去掙點旅費。說不定,掙錢的時候慢慢套話,能打聽到當年的事情。”
琳箐拍手笑道:“好主意,不愧是樂越。”
其他人對她這種讚賞已經(jīng)習慣了,連洛凌之都只是微微笑了笑,一起動身去找可以做零工的地方。
紫陽鎮(zhèn)算不上大,花上半個時辰就能遛達差不多半座城。從城東走到城南,沿途店鋪不少,可惜天色已晚,不少店鋪都已打烊,偶爾碰見仍開著的兩三家,也表示不需要零工。繞了幾條街,倒是又碰見剛纔那個賣葫蘆雕的小販。樂越推昭沅去和小販搭訕,小販告訴他們,城北的鳳棲酒樓好像在招打雜的,可以去碰碰運氣。
昭沅喜孜孜向小販道了謝,一行人立刻殺往城北,果然遠遠看見了一家酒樓的招牌下有張寫著大大的“招雜役”字樣的紅紙。
樂越欣喜地向著那三個喜人的大字飛奔,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路上,有一大一小兩個熟悉的影子也大步流星直奔酒樓。
冤家路窄,狹路相逢,樂越站在酒樓前露牙一笑:“孫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孫奔驚訝而欣喜地笑了:“哎呀,居然是樂兄,真巧真巧,咱們果然很有緣分。”
琳箐在樂越身後不屑地道:“嘁,誰和土匪頭子有緣分。”
孫奔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燦爛了:“幾位又來吃霸王餐?”飛先鋒蹲在他腳下吱吱地呲牙咧嘴擠眉弄眼。
樂越道:“不是,我們囊中羞澀,想來這邊賺點盤纏。孫兄要是用飯就請便吧,不必客氣讓我們了。”
他和孫奔寒暄時,洛凌之和昭沅一道走到酒樓的門檻處,門前迎客的夥計見他們衣著不俗,立刻便往酒樓內(nèi)讓。
昭沅搖頭:“我們不是來吃飯,是來幹活的。”
小夥計驚訝地睜大眼,洛凌之客氣地開口道:“我們路經(jīng)此處,囊中羞澀,見貴店正在招工,故而前來一試,望小二哥行個方便。”
小夥計上上下下把他們打量了四五遍,方纔道:“兩位公子請稍等,我進去問問掌櫃的。”
樂越、昭沅、洛凌之、琳箐和應(yīng)澤一道站在門邊等,孫奔也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琳箐擰起眉頭盯著孫奔:“喂,你幹嗎不進去?”
孫奔笑瞇瞇地道:“不急不急。”
此時天色漸漸暗淡,酒樓中已掌起燈燭,來吃飯的客人進進出出,門內(nèi)飄出飯香陣陣,昭沅的肚子不由得咕嚕嚕響了一聲。
樂越猛地吸吸鼻子:“好香,是醬燒排骨的味道。”
應(yīng)澤道:“呣,還有鹽焗鴨。”
晚風起,再蕩起一陣香風,孫奔接口道:“這是爆炒肚絲了。”
昭沅的肚子響亮地叫起來。片刻之後,方纔的小夥計引著一個穿寶藍色綢衫的中年男子出來,指向昭沅和洛凌之道:“二掌櫃,就是他們。”
二掌櫃捻著山羊鬚,把昭沅和洛凌之上下打量了一番,再看向樂越、琳箐、應(yīng)澤和孫奔:“幾位可都是一起的?”
琳箐立刻一指孫奔:“只有他和我們不是一路的。”
二掌櫃面露難色:“本店眼下只缺一個後廚幫工而已,一日工錢十文,幾位……”
樂越馬上道:“掌櫃的,我們幾個人一起做,只收一人的工錢,只要隨便管我們吃些剩飯就行。”
昭沅跟著點頭:“是啊,我們可以有人在後廚幫忙,有人在大堂幫忙,只收一個人的錢。很劃算的。”
樂越讚賞地看了它一眼,傻龍突飛猛進地長進著。
抱著手臂冷眼站在一旁的孫奔開口道:“五文。”
二掌櫃的視線頓時轉(zhuǎn)落在他身上,孫奔上前一步:“五文錢,管一個人的飯。”
琳箐道:“我們也五文。五文錢,五個人哦。”
孫奔微笑不語。
樂越打個哈哈道:“孫兄,你在孟城掙了大錢,帶著這隻多才多藝的飛先鋒不愁沒活路,何必和我們搶這筆餬口生意呢?”
孫奔爽朗笑道:“樂兄太自謙了,比起在下,幾位更是人才中的人才,至於這筆生意要和誰做,還要看二掌櫃的意思是不是?”
二掌櫃的目光已牢牢膠在孫奔身上,樂越向著昭沅琳箐等暗暗搖了搖頭,琳箐咬咬牙,跺腳道:“我們不要工錢,只要管飯就可以。”
孫奔挑眉道:“啊呀,姑娘真豁得出去,也罷,在下也不要工錢,管飯就可以。”
琳箐怒目瞪向他,孫奔滿臉笑容,顯然心情很好。
二掌櫃向著樂越拱了拱手:“小哥,對不住,本店實在用不了這麼多人手。”又向?qū)O奔微頷首,“這位小哥請隨我來。”
爲什麼五個人加在一起還搶不過一個人?琳箐不服氣,還要再理論,樂越拉住她:“算了,我們搶不過他。”
孫奔一臉洋洋得意的神色,向著樂越抱拳:“幾位,承讓了。”
樂越等幾個眼睜睜看著孫奔和猴子一道跟在二掌櫃身後進了酒樓。
琳箐氣恨恨地抱怨二掌櫃不會算賬,是個傻瓜。樂越面無表情道:“假如二掌櫃不請孫奔請我們,那他纔是傻瓜。”
琳箐睜圓眼:“爲什麼?”
洛凌之和緩地開口道:“因爲他原本就只需要一個人做工。在請一個人吃飯和請五個人吃飯之中,當然選前者。”
昭沅抓抓後腦,原來要這樣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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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越嘆氣道:“做生意,當然從本錢出發(fā)嘍。不過,琳箐剛纔做的好。”
琳箐眨眨眼:“啊?”
樂越嘿嘿笑了一聲:“孫奔搶了我們的生意,但他今天晚上也沒工錢拿。”
琳箐拍手道:“是耶。咱們夠缺德,真痛快!”與樂越對視奸笑。
昭沅看著他們倆,想不通爲什麼他們會開心,就算孫奔今晚沒工錢,大家仍舊沒飯吃,連孫奔都不如,反而是酒樓從中得了便宜省了工錢而已。有什麼可高興的?
洛凌之看出它的疑惑,淡淡道:“只是在苦中作樂而已。”
應(yīng)澤咬著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點心道:“直白些說,這就是凡人所謂的損人不利己,窮開心。”
昭沅又抓抓頭,人間的學(xué)問真是浩瀚無邊。
可能是他們在暮色中轉(zhuǎn)身離去的身影太過落寞,剛離開酒樓沒兩步,身後有聲音道:“幾位,且請留步。”
樂越停步回頭,只見方纔那位小夥計搓著手快步趕到他們面前:“幾位看起來像是江湖人士,我知道有個活計,可能你們能做。”
樂越大喜:“多謝兄臺,還請指點。”
小夥計又搓搓手:“這份生意,說起來還算是份官家差事。我們城的知縣衙門這幾日正在招巡夜打更的人,好像要的人手挺多,還要求必須懂些武藝的,幾位可以去試試看。”
樂越頓時有種柳暗花明的驚喜,急忙向小夥計連連道謝。
洛凌之道:“此城不大,巡夜打更之事,二三衙役,一兩位打更人足矣,爲何要多招人手,還要會武功?”
小夥計的神色瞬間變了變,再一瞬又恢復(fù)如常:“官府的事情,咱平頭百姓怎麼知道。興許是因爲最近旁邊的西郡郡主招親,路過本城的人太多,知縣大人恐生事端吧。”
樂越也道:“是啊,洛兄你就是凡事太謹慎了,就算有什麼事,憑咱們幾個,還能怕了?”再謝過小夥計,又細細問明瞭去往知縣衙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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