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亮晶晶的珠釵貌似是它今天從南宮二夫人頭上掄下的珠釵。
樂越詫異,搞什么,猴子來投降了?
琳箐面無表情道:“它好像是來和你做交易,想拿東西換孫奔。”
大翼猴抬起血紅的眼睛,用力點頭。
它背后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它解開捆在脖子上的結,取下包袱,摸出一只玉石扳指,放在珠釵旁邊。再用紅紅的眼睛期待地看樂越。
樂越覺得自己的眼不由自主地發直,他不知道自己該做出怎樣的反應。
大翼猴看他不動,又把爪子伸進包袱中摸索,掏出一只撥浪鼓,還舉著轉了兩下,讓它發出桄榔桄榔的聲音,表明這是一只完好的撥浪鼓。
連昭沅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大翼猴仍沒有得到樂越的回應,它便一件一件又一件地從包袱里往外掏東西。
硯臺、毛筆、銀耳環、玉鐲子、茶杯蓋、銅門環、白色的小石頭、挖耳勺、絹花……甚至還有肚兜和奶娃娃穿的虎頭鞋。
最后,它滿眼絕望,把已經干癟的包袱解開,攤在地上,包袱皮上孤零零地立著一只壽星臉的不倒翁,是它壓箱底的最后寶藏。
樂越渾身無力,面部僵硬。大翼猴睜大血紅的眼睛直直地哀求地瞅著他。
樂越終于出聲道:“本少俠知道你很有誠意。可是你的這些東西,都是你跟著孫奔搶劫搶回來的贓物吧。”
大翼猴嘎嘎吱吱地又叫了幾聲,把那堆東西向前推了推,似有懇求樂越收下之意。
樂越搖頭:“本少俠不會收,如果收了你這些東西,就等于收贓。”
大翼猴的目光變成了絕望,兩行清淚溢出了它的眼眶,慢慢流下,浸透了它臉上的猴毛。
它哽咽地吱吱叫了兩聲,再次匍匐在地,像人一樣拼命磕頭。
昭沅心中有些不忍,蹲下身想拉它起來,樂越不由得感嘆,真是一只有情有義的猴子。
看來如果不答應,大翼猴就會和他們一直耗上了。
樂越有些頭疼地按住眉心,猴子現在很可憐,但它和孫奔之前都很可恨。滋擾百姓數年,而且孫奔此時猶不知悔改。
昭沅問:“孫奔這次被抓住,會有什么結果?”
樂越道:“朝廷對匪寇向來嚴懲,孫奔這種山匪頭子,一般不是刺配到邊疆去挖礦篩沙子做一輩子苦力,就是直接砍頭。孫奔武功高,懂玄法,又會操縱妖猴,官府應該不敢留他活命,十之有十要被喀拉掉。而且,連秋后問斬都等不到,直接斬立決。”
大翼猴哽咽得更凄苦了。
昭沅愣了愣,原來會這么嚴重,它忽而覺得孫奔有點可惜。
琳箐道:“其實孫奔這個人尚有可取之處。他資質不錯,又有抱負,算個將才,可惜,把持強凌弱,打家劫舍當成天經地義,又自以為是,品德有問題。被砍頭的話,是有些……”
樂越道:“他今天束手就擒一事,我蠻佩服。他的武功,比本少俠是高了那么一點點。他應該知道被抓之后有什么結局,可洛兄勝了之后,他主動和我們去了官府,有擔當,是個人物。”
這樣一分析,他更頭疼了,孫奔縱之可惡,殺之可惜,該如何是好。
大翼猴聽得懂他在稱贊孫奔,嗯嗯吱吱地猛點頭。在這當口,昭沅猶猶豫豫地道:“我……今天見了孫奔之后……一直有個想法。他該不會是琳箐要找的人吧……”
它的話像一根大棒,同時輪在了樂越和琳箐腦袋上,樂越琳箐一起打了個哆嗦。
琳箐跳起來:“不會!我找的亂世梟雄才不會是這種人品差勁打家劫舍欺負老百姓的土匪!”
樂越直著眼合計了一下,嗯,是哦,武功、抱負、脾氣,都挺符合琳箐的要求,就是某些觀念扭曲了一點。不過,試想以往朝代中那些所謂的亂世梟雄,好像大部分都有點品德瑕疵,或者扭曲……
這樣說來……
樂越和昭沅互相對視,達成了一致。
琳箐很激動,她非常不能接受:“就憑他只敢持強凌弱這一項,這個人就難成大事。我才不會護佑這種人。如果用他做大將,樂越豈不要變成暴君?”
一句話點醒了樂越,對哦,假如孫奔做了大將軍,十有八九就是那種拿老百姓的命當稻草的悍將,那么自己不就成了專用殘暴臣子的暴君?
再一瞬,樂越抬手狠狠敲了敲太陽穴,怎么差點真的把自己當成皇帝候選人了。
琳箐哼道:“如果孫奔是將才后備,那我情愿去選洛凌之,橫豎他除了小白臉加有點假惺惺裝模作樣外,什么都比孫奔強!”
樂越和昭沅忽然有種茅塞頓開感,再互望一眼,心中同時浮起一句話——我怎么沒想到呢?
洛凌之,對啊,為什么一直不去想琳箐要找的人是否是洛凌之。樂越的內心在感慨,這難道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琳箐皺眉:“怎么,你們兩個一下子變得怪怪的,有哪里不對?”
樂越搖頭:“沒有,太對了。”
昭沅點頭:“嗯,洛凌之很好的。你說的才真沒有錯。”
樂越撫摸著下巴:“怪不得你總針對洛兄,原來是一直在特別的注意他。”
昭沅道:“我大哥告訴過我,有時候特別看不順眼,就等于特別順眼。特別不喜歡,其實是特別喜歡。原來真的是這樣。”
樂越搭著它的肩膀道:“你大哥真是個人才!”
琳箐再度直跳起來:“胡說!我剛剛只是在打比方!我才不會喜歡洛凌之特別注意他!我怎么會喜歡他!我喜歡的明明就是……”
昭沅和樂越一起瞪大眼。琳箐突然又漲紅了臉,狠狠咬住嘴唇,咽下了沒說完的話。她的神情一瞬間變了幾變,片刻后方才又開口道:“反正,洛凌之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再說,現在要討論的也不是這個話題。我們眼下是要解決猴子怎么辦或者孫奔怎么辦吧。”
一直跪趴在地面上的大翼猴吱吱了幾聲,樂越不得不重新面對因剛才的跑題而被暫時冷落的它。
一轉回來,樂越的頭就又開始疼了,他再度按住太陽穴:“是啊,該怎么辦好?”
大翼猴紅紅的眼睛楚楚可憐地凝望著它,樂越蹲下身,和它對視:“孫奔現在已經被關進大牢,我不能帶你去劫獄啊。而且他做強盜的確是做錯了,如今只能說罪有應得。或者,你再給我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可以么?”
大翼猴眼里的光彩一下子全部熄滅了,它吱吱了兩聲,閉上眼,爬起身,默默地爬上窗臺,展開翅膀,消失在夜空中。
房間的地上,它帶來的東西被油燈的光照得亮晶晶的,那只壽星不倒翁輕輕地來回搖。
昭沅的心中隱隱有些酸和悶。
樂越吐了口氣:“為啥搞得我們好像反派一樣。”
昭沅蹲下身,把大翼猴帶來的東西重新收拾進包袱皮中包好,放到桌子上。琳箐也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要么,等明天看情況再說吧,先睡覺。”她轉身,“我先回房了。”
樂越聽著她離開關門的聲音,走到床邊坐下。
昭沅用爪子蘸了蘸浴桶中的水,水已經涼了,它也沒有了泡水的念頭。樂越叫來客棧小伙計收了浴桶。熄滅油燈到床上躺下。
昭沅聽見他喃喃道:“如果孫奔被砍頭,要不要救?救他是對是錯?”
做為一個護脈神,它理應在這個迷茫的時候給樂越一點幫助。可它現在也很猶豫。
它只能說:“結果還沒出來,孫奔未必會被砍頭。”
好像并沒有怎么安慰得了樂越,樂越嘆氣道:“也是。”翻個身不再言語。
第二天早上,昭沅去隔壁兩個房間叫了琳箐、洛凌之和應澤一道吃早飯。
他們在樓下大堂靠角落的地方坐,昨天共戰山匪翼猴的幾位江湖客們也都在,一一和他們打了招呼。那位南宮少爺還特地到他們的桌邊客套了幾句,自報家門。
南宮少爺名叫南宮芩,在南宮家子弟中排行第五,所以那些江湖客們有時候也尊稱他為五少爺。
和他一起的那位二夫人,乃是他二伯父的正室夫人,故而南宮芩喊她二娘。
南宮少爺的二伯父,就是南宮世家的二俠南宮睦,南宮二夫人也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她閨名竹音,二十多年前,江湖人都喊她竹音仙子,她與如今南海劍派的宗主綠蘿夫人,以及千葉閣主的老婆芷蘅仙子并稱為江湖三美,傾折當時無數英雄少年。直至如今,江湖上也沒有出現過可以與昔日三美在名氣上一較高低的美人。樂越在茶樓中混書聽時,聽到關于她們的往事,都不禁痛惜自己晚生了二十年,不見美人韶華盛,只見紅顏衰。
沒想到昨日與自己并肩戰山匪的,居然是這么閃亮的人物。
可惜,樂越最近見到的大角色實在太多了,得知竹音仙子就在眼前時,他想蕩漾一下,竟然蕩漾不起來。
南宮芩先道歉,說他昨日一時情急,說了點唐突的話,希望樂越等人不要計較,而后又稱贊他們昨日大破妖獸山匪,令他仰慕不已。
樂越趕緊謙虛道不敢,這些都是眾人合力的結果,也贊美了一下南宮少爺儀表不凡,身為世家子弟卻行裝簡樸。
南宮芩聽了他的稱贊,卻有些詫異:“難道樂兄與在下不是同路?為何說出此話?”
樂越也詫異了,南宮少爺講不講排場和他們同不同路有什么關系?
南宮芩道:“難道樂兄幾位,不是前去參加楚齡郡主招親比試的?西郡王府的英雄帖中說,凡參與者,隨從不得超過五人,都要騎馬或步行前往,不得坐車,而且據聞郡主一向不喜奢華浮夸之人。”
所以南宮少爺這次身邊只有一位管家,兩個仆人,加上二夫人和她的一個婢女。南宮世家最近有點棘手事情,只能由二夫人做侄兒的高參。
樂越恍然大悟,怪不得昨天一起對付山匪的江湖人士每個看起來都有些來頭,他還納悶,為什么舒縣一個小小縣城的客棧中會匯聚如此多的高手,原來都是為了趕去參加郡主招親。
他笑道:“我們只是聽說這件事,想去看看熱鬧,我們這些尋常老百姓,郡主哪里看得上?”
南宮芩道:“在下也只想過去會會江湖朋友,見識切磋一番。郡馬的頭銜,是萬萬不敢想的。”
他又看向洛凌之:“今年的論武大會,在下因有事未能參加,因此只能冒昧猜測。不知這位洛兄是否是清玄派的首徒洛凌之少俠?”
洛凌之微頷首:“在下洛凌之,幾日前已不再是清玄派弟子。”
他這句話出口,一旁座位上立刻有幾道眼光飄了過來。
南宮少爺怔了怔,立刻道歉說,不知情,是自己多事了。他是個挺熱情的人,遂以大家反正是同路為由,誠邀樂越等和他結伴同行。可惜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總有意無意地看向琳箐,讓人懷疑他熱情的目的。樂越客氣地婉拒,說沿路還要等一位朋友,會耽誤幾天,恐怕會拖累五少爺的行程。不太方便同行。
南宮芩立刻表示他很能理解,沒有關系,應澤已經喝了三碗粥,又讓小二再加一碗,外帶多要兩張油餅,南宮少爺依然在他們桌邊流連不去,笑瞇瞇地看了看應澤,再向琳箐道:“令弟的飯量真好。”
琳箐道:“一般般啦,他今天胃口不算好,吃得不多。”
南宮芩溫文爾雅地微笑道:“唔?”
應澤夾起一個小籠包:“因為我還小,正在長身體,所以要多吃點。”
樂越一口包子噎在喉嚨里。洛凌之幾不可聞地咳了一聲。
昭沅把自己碗里的粥倒給樂越一點,樂越灌了口粥,總算把那口包子順了下去。
南宮芩終于回自己的桌子吃飯去了。
昭沅覺得這位南宮少爺熱情的有點奇怪。又向他的背影看了兩眼。
樂越道:“他是來摸我們的底細,不用理會。”
昭沅困惑,洛凌之向它解釋:“他認為我們會和他搶郡馬,所以先過來探探深淺。”樂越接著補充道:“而且他大概以為那個和他搶的人是洛兄。”
昭沅慢慢明白過來了:“那么洛凌之說自己已經不是清玄派的弟子,他豈不是會更加這樣以為?”
清玄派是玄道門派,正式的弟子都不能娶老婆。
洛凌之搖首,慢慢道:“否,他打聽的是太子會不會去。”
南宮世家是武林名門,綜合家世樣貌年紀,在江湖中,幾乎沒人能比南宮芩更出挑,能讓他忌憚的,唯有真正的朝廷重臣子弟與貴族少年。
樂越道:“看來郡主的招親會搞不好比論武大會還熱鬧。一定精彩無比。”
琳箐眨眼看他:“你還真打算當做看戲去呀,杜書呆可是建議你□□的。”洛凌之第一次聽見樂越□□之說,似又被嗆住,輕咳了一聲。
樂越露出森森的牙齒,低聲道:“你不覺得,杜兄和郡主更般配么?”
琳箐的雙眼彎了起來:“是喔。□□這個主意既然是杜書呆出的,想必他親自去做,會比任何人都嫻熟。”
樂越和琳箐同時奸笑起來,此時,遙遠的定南王府中,杜世子突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他汗毛直豎,連打了兩個噴嚏,不由得喃喃道:“不知誰惦記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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