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未時二刻,兵器比試第九場開始。
昭沅覺得在這樣時候拋下樂越去觀察洛凌之和清玄派是不講情義的,它挨著樂越,和青山派的其他弟子們一起站在論武場邊,輕聲安慰樂越:“不一定絕對會輸,總有奇跡存在。”
這話好像不大管用,盯著場中的樂越臉色更陰沉了。
琳箐抬手敲了它的后腦一記:“不會說話就別亂說!”
它愧疚地閉口揉著被敲疼的地方。
樂鄭和杜如淵與蒼山劍派的兩名弟子對面站在論武場中。
青山派這次抽中了上上簽,參加兵器比試的兩名蒼山劍派弟子是掌門的嫡傳弟子,一個叫李昶,一個叫王瀧,不單是蒼山劍派年輕弟子中的翹楚,更在江湖中都小有名氣。李昶曾孤身一人劍挑三個土匪寨,大勝而歸。王瀧則在半年前江湖黑白兩道互毆中,只身廢了三十多個魔教弟子,從此揚名江湖。
這場的第一回合是樂鄭對王瀧,杜如淵和李昶先退到一旁,王瀧在場中向樂鄭抬抬衣袖:“蒼山劍派弟子王瀧,請青山派鄭師弟多多指教。”
樂鄭看起來有些僵硬,有些緊張,卻也氣勢十足地抱起拳頭大聲道:“青山派弟子樂鄭,請蒼山劍派王師兄多多指教。”
王瀧捧起佩劍,抽出,青光流溢,寒氣閃閃:“劍名秋霜,長四尺二寸,重二斤一兩,永昌三年鑄。”
樂鄭也舉起拿上場的刀,他年紀小,平時懶,沒怎么練過兵器,他來的時候隨身掛的是把劍,有點生銹,害怕上場被砍斷了讓人看笑話,樂越臨時從另一個師弟身上扯了把刀給他。
樂鄭大聲道:“刀名……刀的名字就叫刀!長,沒量過,重量大概三四斤。不知道哪一年鑄!”
場外圍觀的人堆中一陣哄笑。昭沅有點想用前爪捂住眼,不忍心看。
王瀧的嘴邊也露出一絲笑意,抬手:“請。”
樂鄭揮舞起長刀,沖向王瀧,王瀧抬劍向迎,劍尖在刀身上一點,繞出一朵劍花,再一挑,樂鄭的長刀險些脫手飛出,急忙用另一只手按住。
觀戰的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樂鄭漲紅了臉,兩手舞動長刀,直劈向王瀧,王瀧不閃不避,劍身一抖,平平地迎上。
嗆的一聲,劍勢恍若一道白虹劃過,樂鄭手中的長刀忽然一輕,一塊黑影從他手上咻地飛出,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樂鄭愕然看向自己的手,刀柄還握在手中,長刀的刀身卻只剩下了一半。
另一半,靜靜地躺在不遠處,斷口處很齊,很平整,像用刀裁開的紙。
王瀧反手將長劍背在身后:“鄭師弟,承讓。”
鼓聲咚咚咚地響起來:“蒼山劍派勝——”
樂鄭握著半截斷刀,木僵僵地下了場,突然手一松,斷刀落地,蹲下身,脊背拼命顫抖。
樂越大步上前,彎腰扯著他皺眉低聲道:“起來,出息點!場上輸了不要在場下丟人!”
樂鄭起身,用袖子捂住滿是涕淚的臉:“大師兄,我以后一定好好練武功。”
樂越半拖半扶著他應道:“嗯嗯,好,以后好好練。”
樂鄭抽抽噎噎地被樂燕和樂魯拖到人群外的空地上去了,昭沅想安慰一下樂越,笨拙地抬起一只前爪學樂越平時常做的那樣碰碰他的肩膀。
樂越皺著眉道:“唉,這是必然的下場,不過失敗的現實還是很殘酷。”
琳箐柔聲道:“往好的地方想,這樣你們中最弱的兩個人這次就都被挑出來了,剩下的幾場反而勝算會大點。”
這邊的場上,杜如淵與李昶已站到了場中央。
李昶捧起佩劍:“劍名冬雪,長四尺二寸,重二斤二兩,永昌三年鑄。”
杜如淵慢吞吞地將手伸進了衣袖。
剛才要上場時,青山派的弟子們爭先恐后地將自己的佩劍或佩刀拿給他,杜如淵都以太沉為理由婉拒。只是摸著衣袖笑嘻嘻地道:“我自有別的好兵器。”
眾人都知道他必輸無疑,便也沒有勉強。
但,杜如淵在論武場上,始終是一副優哉游哉的模樣,此時將手伸進衣袖的動作又如此的淡定,如此的從容,青山派的弟子們心中忽然浮起了一絲希望,這個書呆子,該不會其實是個高人吧。說不定,這一局,會有出人意料的事情出現。
連樂越都有些這樣的猜想。
因為那只龜趴在杜如淵頭頂,那么的氣定神閑。說不定,因為它,這一場杜如淵就勝了。
昭沅也在盯著烏龜猜測,它會不會幫杜如淵贏這一局?它感覺,烏龜應該非常非常厲害。
與此同時,圍觀的各派弟子,在一旁坐著觀望的各派掌門長老與高臺上的幾位評判也忽然都一致地斂氣凝神,望著杜如淵。
青山派的底細,在場的人多少都了解些。此時場上的這個書卷氣十足的人,似乎是個從未露過面的新弟子。
這樣鎮定,這樣從容,果真只是個普通的弟子?
李昶也微微瞇起眼,他隱隱有種壓迫的感覺,即使當年他一個人拿著劍殺進匪窩時,壓迫感也不如此刻濃烈。
他緊緊地盯著杜如淵伸到衣袖中的手,那只手正慢慢地抽出一樣物事,卷起。
杜如淵在眾人探究的目光中揚起手中的墨藍色封皮的書卷,微微笑了笑:“《中庸》,孔圣人所著,江南書局今年新刻印的版本,因翻得有些勤,八成新。”
論武場外鴉雀無聲,盯著杜如淵的那些目光更鋒利了。
李昶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劍,沉聲道:“請。”
杜如淵含笑道:“師兄先請。”
李昶握劍的手滲出了冷汗,他到底還是個年輕弟子,閱歷尚淺,眼前的對手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叵測難料。
他舉起劍,第一次像舉起一塊千斤巨石一般,灌注全部精神刺出。杜如淵握著書哎呀一聲向旁邊一躲,身法滯緩,居然像是個絲毫不懂武功的人。
李昶大驚,為防止有詐,急忙硬生生收住劍勢,向一側一劃,削到了杜如淵手中的書冊。
嘩啦啦——破碎的書頁在微風中紛紛揚揚地飄飛、盤旋、飄向地面。
李昶感覺劍下空蕩蕩的,好像剛才那一劍是削在一個普通的人拿著的一本普通的書上。
杜如淵心痛地搖頭:“唉,看來《中庸》不足以抵御,換一本吧。”將手中的破書塞回衣袖,又變戲法一般從懷里抽出一本,“這本《韓非》應該比較能抵擋殺戮之氣。”
場外的青山派弟子們都從杜如淵是高人的美夢中清醒了。
樂晉小聲道:“我還以為他很厲害,原來是這個書呆子又在裝神弄鬼。”
樂吳道:“他會裝也挺好的,起碼不會輸得那么丟臉,糊弄一下蒼山劍派的人,讓他們也郁悶一回。”
場外的其余人顯然還是將杜如淵當成了一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蒼山劍派掌門沉聲喝道:“李昶,不可大意!”
李昶深吸了一口氣,再一劍刺了出去。
杜如淵向旁邊一跳,狼狽閃過,李昶這一劍卻只意在他手中的書,劍刃削過書冊,嘩啦,破碎的書頁再次四散紛飛。
杜如淵搖頭道:“唉,這位師兄,連《韓非子》都不能讓你領悟到勝不以匹夫之勇的道理,吾唯有再請出一本書了。”向另一半懷里一掏,又摸出一本書冊,封皮上四個大字,《孫子兵法》。
掏書的時候恰好李昶的劍光掃來,杜如淵向后一仰,衣角被堪堪削下一塊,異常狼狽地跌倒在地。
昭沅、樂越和琳箐站在場外,都豁然明白了,原來杜如淵頭上的那只龜只管護著杜如淵不受致命重傷,但此外的其他它一概不管。
所以杜如淵才被打得連滾帶爬,如此狼狽。
杜如淵從地上掙扎起身,拎著那本《孫子兵法》,李昶再舉起劍,杜如淵突然道:“且慢!”
李昶的手頓時頓住,慢慢放下長劍。
杜如淵撣撣身上的灰塵抬袖道:“唉,這位師兄,你實在太厲害,在下這種不懂武功的人,手中就算有一百本《孫子兵法》恐怕也擋不住你的一劍,這局我敗了,多謝師兄指教。”
樂越的師弟們撇嘴道:“太會裝了,連認輸都一大套理由。”
李昶一動不動地站著,杜如淵向他拱拱手,把《孫子兵法》塞回懷中,向論武場外走去。
李昶盯著他的背影,忽然大聲道:“慢著!”
杜如淵滿臉詫異地回頭:“這位師兄,我已經認輸……”
李昶恭恭敬敬地彎下腰:“請這位少俠賜教,認真指點在下兩招。”
杜如淵道:“在下其實對武功一竅不通,能活著下場已經是師兄劍下留情,真的沒有任何招數可以與師兄切磋。這一局,師兄勝了。”
他轉過身再繼續向場外走,李昶突然拋下手中的長劍,跪倒在地:“我認輸,這一局,是我輸了。”
昭沅、琳箐連同青山派的所有弟子們都大驚。
樂鄭睜大了哭腫的眼,結結巴巴地道:“這~這個李昶有毛病嗎?”
琳箐道:“他該不會是把杜如淵的裝X當真了吧……”
樂越抱著雙臂同情地看著李昶:“好像是……”
像是印證他這句話一樣,蒼山劍派的掌門從座椅上起身,向著評判席方向拱手道:“這一局,的確是小徒輸了。”
鶴機子急忙隨著起身道:“曾掌門可能誤會了,貧道的這個徒兒前日剛入門,確實不懂武功。”
曾掌門抬手制止住鶴機子辯解的話語:“鶴兄什么都不必說,那位少俠已經給足了小徒面子,鶴兄用不著再替我留臉,這次比試,小徒輸得一敗涂地。”
李昶還跪在場中,大聲道:“但我能得到這位少俠的指點,已勝過練十年的武功。”
杜如淵站在場上,厚顏無恥地笑道:“好說好說。”
按照規矩,倘若兩局比試一勝一負,就由雙方得勝的弟子再比試一場。
靜緣方丈道:“阿彌陀佛,那么蒼山劍派的王瀧少俠還要與這位少俠再比一局么?”
王瀧立刻道:“不敢,弟子也認輸。”
曾掌門嘆息道:“這場兵器比試,我們蒼山劍派輸得心服口服。”用欽佩和玩味的目光注視著鶴機子:“鶴機子道長,青山派不愧道法名門,鄙派心中,唯有敬佩二字而已。”
李昶撿起佩劍,站起身,恭敬地向杜如淵道:“今日一場比試,多謝師兄提點,讓我明白了武學之道在于心,而不必執著其形的道理。不知在下能否擇日登門拜訪少俠,再請師兄多多指點我心中的迷津?”
杜如淵微笑道:“咳,嗯,當然,你能領悟,這最好了。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李昶急忙在口中跟著念誦,再反復默念幾遍,深深揖道:“得此教誨,如醍醐灌頂,多謝多謝。”凝望著杜如淵的目光充滿熱烈的仰慕。
春天的陽光下,這本該充滿了鋒銳之氣的論武場竟化作一幅楊柳春風的畫卷。
靜緣方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恭喜施主終于從武中悟到了禪的境界,這也方是武之本意。武者,止戈也。”
大鼓聲咚咚響起——
“兵器比試第九場,青山派勝!”
杜如淵頭頂的烏龜淡然地半垂著眼皮:“凡塵俗世實在太淺薄了……”
昭沅目瞪口呆地看著場中,疑惑地皺皺額頭:“為什么?好奇怪。”
琳箐喃喃道:“天哪,凡人真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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