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瑞十一年四月初八,太子和禎回京。
原定于三月底舉行的太子冊封大典,因太子為皇上尋找藥材而耽誤,延遲到四月十九。
滿朝盛贊太子重孝道,來日定然是一位賢君。
崇德帝和韶已經寫好了自己的遺詔。他立遺詔時,四周大臣宮女宦官皆伏地而哭,轉眼便稱贊太子來日必是明君。
和韶明白,他也只剩下這個“來日”可以讓人期待了。最近,他咳嗽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所謂“來日”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太子回京后,為了讓其早日熟悉政事,有很多奏折,已送給他批了。和韶無所謂,反正之前他就很少看奏折,近一年來,大臣們極少送奏折到他面前。
天氣漸漸熱了,他到廊前看風景時,軟榻上仍鋪著厚厚的墊褥。和韶看著階下蝶繞花飛,又有些昏昏欲睡,左右服侍的宮女和宦官都奉他命退下,只留一兩個在側,和韶朦朧中聽見有人輕聲道:“皇上,皇上。”
他睜開眼,只見被留下的小宦官跪地叩首:“皇上,有位大人,有關系江山社稷的大事,要向皇上稟報。”
不會是勸他此時就退位禪讓龍袍御座給太子吧。和韶點頭允了。片刻后,小宦官帶著一個身穿官服的人過來,一路還很警惕地東張西望,一副唯恐被人發現的模樣。那人在榻前跪倒,急切道:“皇上,臣乃內史尹鄭念,有一要事稟報皇上,請皇上為了江山社稷,廢太子慕禎,萬不可立。”
他直稱太子本名,顯然的確對其深惡痛絕,和韶有些想笑:“慕禎被定為太子許久,擬議此事更是一年多前就開始,卿若要勸阻,怎么等到了今日?”
鄭念匍匐在地道:“前日臣翻閱舊日典冊,偶爾發現一事,不敢使慕黨得知,方才秘密面圣。皇上萬不可立慕禎為太子,慕禎若得皇位,我大應朝必亡。”
四月十二,樂越一行終于到了西郡的郡王府所在地九邑。
距離郡主招親還有一月有余,九邑城已防守嚴密。通往城門的大路上,來來往往,盡是攜二三隨從的輕衫少年。
這些少年居然都是步行,無人騎馬,更無人乘車,衣著顏色也大都清淡。看來郡主不喜奢華的愛好,所有人都知道。
每個走進城門的人都要先向衛兵說清姓名來意。門內站著知客的官員,凡是想參加郡主招親的,都由官員引到城中專門的行館中居住。
城門口排了長長的隊伍。昭沅在樂越身邊仰頭瞻仰九邑高大的城門解悶,脖子都仰酸了,他們方才到了城門前。
衛兵攔住樂越,問姓名來歷,樂越道:“我們幾個,是來看郡主招親的。”
衛兵上下看看他:“來參加招親就不用謙稱只是看看,最近你這種的越來越多了。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是想來娶郡主的。”向昭沅、洛凌之、應澤指了指,“這幾位,是你的隨從,還是結伴前來?”
樂越正待解釋,身后響起一陣喧囂。
馬蹄聲、車輪滾滾聲由遠及近,樂越和眾人都一起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八匹駿馬拉著一輛華車卷塵而來,數名黑甲精騎護衛左右。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不知哪個傻子想招親會上耍闊,第一個被踢出局的一定是此人。直到有明眼人和樂越等一樣認出了車上和黑甲精騎身上的紋飾。
“定南王府!”
馬車繞過排隊的人群,徑直駛到城門邊,華車的錦簾挑起,走下的少年一襲花紋繁復的華服,頭束玳瑁美玉冠,腰帶上的金飾和一顆碩大的藍寶石在陽光下閃得晃人眼睛。
少年刷地張開一柄白玉骨、泥金繪牡丹面的折扇,輕輕扇動,富貴沖天,無比耀眼。
因為那頂玉冠占據了他的頭頂,所以烏龜改趴在他的肩頭,依然淡定地打著瞌睡。
樂越昭沅的眼都被他閃花了,琳箐自言自語道:“天啊,杜如淵怎么搞得像頭公孔雀,他最近去天竺了?”
珠光寶氣的杜世子邁著閑庭信步向他們踱來,城門前的衛兵與知客官員疾步上前攔住,但在杜世子奢華的光彩下,態度不由得格外恭敬:“世子,因進城人多,請暫且移步到后面排隊。”
杜如淵搖著折扇道:“唔,我此番一非來賞玩風景,二非參加招親,而是給人當隨從,這樣也需要排隊么?”
知客官抬袖擦擦額頭的汗:“這個……不用,世子你,跟著與你一起的人一道走便可。只是……”
只是,能讓定南王世子做隨從的,是何等地位的人。
難道是……太子?
杜如淵合起折扇,向某個方向一指:“我是來給這位樂公子做隨從。現在快能進城了吧。”
樂越感到無數的目光犀利地向他扎來,身上頓時像扎上了一萬根麥芒。
城中給參加招親的人預備的行館是座頗大的府邸,不論身份高低,每個參加招親的人只能分到一大一小連在一起的兩間房,大的那間是主人臥房,小的那間是隨從仆役房。
知客官員戰戰兢兢地把樂越等人引到這樣的一套房舍中,道:“這些都是給那些尋常待選預備的,未免唐突世子,卑職會盡快向上面稟報,為幾位另擇房間安排。”
杜如淵搖扇道:“不必了,既然參與,理當完全公平。這兩間房,住得下我們幾人。”
知客官員偷偷望向門外的十余黑甲侍從:“可是,這幾位……”
杜如淵道:“他們隨便在城中找家客棧住住就行了。不算違反規定吧。”
知客官員連忙道:“不算不算。”又說了一大堆誠惶誠恐的話,倒退出門。
琳箐道:“行啊,書呆子,這次過來譜兒擺得夠大,不過這樣一來,樂越顯得更加不尋常了,很好很好。”
杜如淵笑吟吟道:“多謝琳公主夸獎。對了,不知你的亂世梟雄,我未來的同僚,找到了沒?”
琳箐抬手向洛凌之一比:“就是他。”
洛凌之露出淡淡的微笑向杜如淵頷首致意。
杜如淵有些驚訝地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想不到居然是洛兄,呵呵,我說當初琳公主為何老看你不順眼,原來如此。”杜如淵肩頭的烏龜也睜開小眼睛,瞄了一下洛凌之。
琳箐鼓起腮。
杜如淵又看向樂越:“我方才就想問,為什么樂少俠和昭沅看起來如此萎靡,尤其樂越兄,很不尋常啊。”
樂越干干地扯出一點笑容。
琳箐道:“唉,不要提了……”正要和杜書呆敘述一路以來的種種。有行館的仆從在門前恭敬地叩了叩門,捧上一只漆盒,請郡馬待選前去沐浴。
樂越只好去了,昭沅隨他同去。
行館的沐浴之處是一處公共的浴堂,兩側小隔間供更衣和存放衣物。浴堂正中有一白石條砌筑的碩大湯池,有數人正像燉煮的水餃湯圓一樣泡在其中。一旁小間內還有供單人沐浴的小池,全憑各人喜好。
浴堂內充塞著熱騰騰的水霧。昭沅頭一次看見這種情形,抱著沐盒衣袋愣在那里。
樂越在隔間中催它趕緊更衣。昭沅下意識地用手抓住衣襟:“都、都要脫光么?”
樂越道:“廢話,你泡澡穿衣服?難道你害羞?”
昭沅臉有點熱,低下頭。
樂越拍著它的肩膀嘿嘿笑道:“大丈夫坦坦蕩蕩,當坦誠相見。”圍好浴巾,抱起沐盒先去占位置。
昭沅呆在隔間中繼續發呆,它害怕,萬一到了水里不受控制地浮出鱗片露出尾巴龍角來該怎么辦?
隔壁間有人在邊脫邊牢騷:“皇帝選妃子的時候要那些小娘子們都洗得干干凈凈,我們來選個郡馬也要跟那些秀女一樣洗得干干凈凈。這個世道真是乾坤顛倒!”
另一個人道:“和那么多人一道讓郡主選,可不就是和秀女一樣么,我們叫秀漢。”
那廂,樂越抱著沐盒,相中了一個看起來最干凈的單人小間。有一人大步走來,和他同時站到了小間門前:“樂少俠,真是人生處處總相逢。”
樂越露牙笑道:“是啊,孫兄,原來你也到了。”
昭沅猶豫許久,終于還是裹著浴巾一步三挪地出了換衣間,東張西望去找樂越,前方有個小間門前堵了幾個人,吵吵嚷嚷,好像正在爭執。
一個很耳熟的聲音不緊不慢道:“兄臺,我和我的猴子泡單間小池,又非大池,與你何干?”
有一人高聲道:“這個池子還會有別人洗,被畜生泡過的水讓后面的人怎么洗?”
昭沅湊到近前探頭看,透過氤氳的霧氣,只見孫奔和飛先鋒正泡在小間的水池中,池里還另有一人,額頭上搭著手巾,一臉悠哉地閉目泡澡,卻是樂越。
孫奔向樂越處一比:“這位少俠都沒說什么,諸位管得哪門子閑事?”
立刻有人反問:“閣下以為誰都愿意和只畜生一起泡澡?”
昭沅小心翼翼地說著借過,從人縫中鉆進小間,樂越半抬起眼皮,沖它招招手,昭沅在樂越身邊下了池子,泡進水中。
孫奔雙手交叉,擱在后腦勺處,靠上池沿:“諸位請看,這位小公子也不介意。”
門前站的人群中,有個特別魁梧的壯漢聲音尤其響亮:“你們根本就是一伙的!”
樂越懶懶抬起右手:“更正一下,我和這位孫兄,不是一伙。”
壯漢冷笑:“都知道他姓孫,還不是一伙?”
昭沅戳戳樂越,暗示是否要勸架,樂越沖它搖搖手,示意不用管。
人堆外有個聲音道:“喬二俠此言差矣,知道名姓,亦可能只是偶爾相逢或泛泛之交。”
門前的幾人向兩邊讓開,一位年輕公子緩步行來,含笑道:“恕在下插話說一句,各位在這里與這位孫兄理論,全無必要。水已被猴子泡過,就算現在攆它走,也是被泡了。既然于事無補,何必多傷和氣。”
喬二俠道:“我們并不是存心找他麻煩,只是看不過去,我們知道水臟了,不會用,可后面來的人怎么辦?”
那人微微一笑:“請各位給在下個面子,由在下做個調停人,待孫兄與他的小寵泡完澡后,在下去和這里的管事說一聲,將這池水換了。”
喬二俠道:“文公子出言調停,在下怎敢不給面子,此事就依公子的意思處理吧。”向孫奔抱了抱拳頭,“方才多有得罪。”
其余幾人也紛紛贊同,就此散去。
孫奔嘴角一勾,向文公子抱拳:“多謝。”
文公子回以儒雅一笑:“舉手之勞,孫兄不必客氣。”
他言辭謙遜,就算只圍著一條布巾,都顯得風度翩翩,昭沅目送他走遠后,向樂越道:“那人是不是很有來歷?”
樂越挖挖耳朵:“他姓文,那幾個江湖人士又挺給他面子,難道是淮南文家的公子?但不是說,文家這一輩的年輕公子都已經成親了么?”
文家與南宮氏同為江湖名門世家,名聲不相上下。但,與楚齡郡主同輩的文氏公子俱已成親,故而在舒縣遇見南宮少爺南宮芩時,樂越才以為這次南宮少爺能一枝獨秀。
孫奔道:“他是文老爺的外妾之子,名叫文霽,年紀比樂老弟你和杜世子大一兩歲,此番為了參加招親,方才公開身份。”
文老爺的正夫人是唐門的小姐,個性兇悍,精通各種唐門毒蠱秘術,文老爺被看管得死死的,一輩子沒敢娶過如夫人,恪守夫道,江湖知名。
沒想到這座江湖第一的貞夫牌坊也有倒塌的一天。
孫奔道,大約二十年前的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天,文老爺去杭州辦事,為了應酬,與幾人一道泛舟西湖,做東的若葉閣主請了江南第一名妓蝶小艷彈琴助興,當晚,文老爺大醉,與蝶小艷發生了一段香艷綺麗的露水情緣。
蝶小艷珠胎暗結,她是個既聰明又有自知之明的女子,知道文夫人很厲害,假如她膽敢做文老爺的小老婆,可能還沒跨進門檻就被文夫人毒死了。于是她默默地把這件事埋藏在心里,迅速找了個癡情老實的男人嫁了,讓那個男人給她和文老爺的兒子當了近二十年的便宜爹爹。
蝶小艷嫁的這個男人也是江湖人士,后來還做了個不知名小幫派的幫主,一年多以前,蝶小艷的相公被篡位的手下殺死,蝶小艷向昔日與自己有情分的江湖人士們求助,為夫君報仇,順便帶著兒子來和文老爺相認。經過滴血認親等各種驗證后,證明的確是文老爺的兒子,文老爺和其他人替蝶小艷的相公報完仇,偷偷養了他們母子幾個月,又向夫人坦白外加哄夫人幾個月,文霽方才進了文家門,認祖歸宗,恰好趕上郡主招親一事,文家便公開這位文公子的身份,送他來參選。
樂越和昭沅聽得眼都直了,樂越真心稱贊:“孫兄你打探得真詳細。”
孫奔露牙笑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這些消息,報上都有寫,樂兄大概最近忙著趕路,忘記看了。”
樂越疑惑道:“報?什么報?”
孫奔道:“萬卷齋的江湖雜報。在舒縣時萬卷齋的賀老頭與樂賢弟你們一道抓了在下,那件事在江湖雜報上連著登了三回,由賀老頭親自操刀動筆,托福幾位已經是江湖知名的英雄俠少,在下也成了江湖聞名的匪首,兩位不會和我裝不知道吧?”
樂越和昭沅的眼再次直了。
樂越用手巾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孫兄,我的確毫不知情。”
他只在言談間聽南宮夫人喊過那位老者賀老,從沒想過他竟是萬卷齋的人。是了,論武大會時,萬卷齋主人是評判之一,他名賀堯,和那位賀老同姓。樂越抓抓頭,“原來那位賀老是萬卷齋主人的親戚。”
孫奔道:“他是萬卷齋主人的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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