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波濤暗涌
寒意深重的夜風掃過,長身玉立的身影把手往大衣口袋里插的更深些。望著江面上那點模糊的燈光漸行漸遠,林耀庭轉頭看著身邊人嘆息了一聲。
“我們倆這通共的罪名算是坐實了。”
“周副主席都成了委員長的坐上賓了,國共現在本來就是一家。”蕭冥羽斜睨了林耀庭一眼,率先轉身下了碼頭的土坡。
天黑,腳下不穩踉蹌了一下,被趕上來的人一把扶住。林耀庭只在喉嚨里意味不明的“呵”了一聲,倒也沒再說別的。
蕭冥羽更不愿意繼續這個話題。作為一個明知歷史車輪前進方向的“過來人”,他清楚自己現在所走肯定不是條陽光大道,然而一時之間又別無選擇。
索性岔開話題的好:“通行證不會出問題吧?我看吳淞口這一帶江面上的日本巡邏隊還是挺多的。”
“我辦事你就放心吧!”林耀庭在碼頭下停著的汽車旁站住,忽然轉頭去問蕭冥羽:“我是該叫你顧宗坤呢?還是該叫你蕭冥羽?”
“冥羽。”平安送走了丁盛易,讓蕭冥羽大大松了一口氣,當然這多虧了林耀庭幫忙。蕭冥羽徑自走到旁邊把他推離車門:“我來開車吧,你手臂有傷。”
林耀庭把座位上扔著的今天的《申報》甩到后面,楊壽祥已死的消息在上面得到了徹底的印證。抬腿上了副駕駛的位置,聽蕭冥羽自動省略了姓氏,他就把“冥羽”兩個字在心里回味了一番,覺得自己是得到了某種暗示,不由得會心一笑。
昨天那一幕雖然驚險,但他也算因禍得福了吧?可一笑過后又不免有些后怕,如果不是自己臨時被舅舅抓了壯丁,以去百花仙查帳目的名義接那位被舅媽到處的追殺的舅舅的姨太太,由此意外看到了樓上的蕭冥羽,那后果......
“你下次有這種行動之前最好先跟我說一聲。”想到可能產生的后果心里沒來由的一慌,話沒走腦子就出了口。
制裁成功這事對蕭冥羽來講肯定是小有成就感的,他動作嫻熟的發動了車子,駛上了回城的路。
“為什么要跟你說?我們好像不是一個系統的,可沒這規矩。”
其實他怎么會不知道這是林耀庭關心他?這次雖然僥幸逃生,但他為了丁盛易給自己惹上的麻煩卻未必就此完結,他和林耀庭也許都已經被丁秉朝盯上了,這讓他倆今后的行動更要格外謹慎才行。況且這種工作還是各干各的好。論理說這種身份是至親至近的人都不能說的,但他和林耀庭情況特殊,在他們有進一步關系之前就幾乎已經確定了彼此的身份。也為此,蕭冥羽更不想每次都要他當救星。
“跟哪個系統的沒關系,這是我給你定的家規。”別有深意的說著家規二字,林耀庭的手就放到蕭冥羽大腿上。
這個人的不正經是常態了,蕭冥羽轉頭看了他一眼,嗤聲一笑:“甥少爺的胳膊已經不疼了么?我不吃你的糧不拿你的餉,憑什么要讓你立規矩?”
“聽這話的意思是嫌我小氣了?”林耀庭轉正身體,目視前方,一副正襟危坐要談判的架勢:“那開個價吧,甥少爺包了你就是了。”
蕭冥羽也沒指望他嘴里能吐出象牙來,兩個人已然到了這種關系,斗嘴就成了休閑娛樂了。
“然后也等著你家正牌太太帶著娘家兄弟到處追殺,只好往妓院里躲是嗎?”這就是昨晚等著林耀庭去百花仙解救的那位梁鳴士新姨太太的遭遇。
本是蕭冥羽的一句玩笑,然而林耀庭卻為此多少有些不快。他有時出于偽裝的需要是口無遮攔了點不假,但對感情的事其實是十分認真的。
說起他的身世固然算不得悲苦,但受被父親所冷落的母親的影響,很是看不上花花公子見一個愛一個誤人青春的風流下作。及至發現自己只能愛男人而無法對女人產生興趣后,對感情的事情就更謹慎了。他深知這亂世之中能夠找個安穩結婚的女人還不難,但若要找個能共同過一輩子的男人就太不易了。這么多年了,若說被他放在心上的,除了這個意外掉到他大腿上的軍統特工以外,就只有白玉樓了。
他跟白玉樓原本是中學學長學弟的關系,當時年紀尚小,若說愛的多深也不至于,有些似是而非的心動,感情倒是純粹而干凈的。沒想到的是,等他被梁鳴士送去日本留學,幾年后再回到上海,早已物是人非了。八一三的戰火把白家在閘北的產業燒了個精光,白老爺帶著唯一的兒子和一大堆姨太太好容易逃進租界檢了條命,就被最喜愛的九姨太卷了他的金銀細軟跟白家的司機私奔這事給氣的吐了血,沒挨到三個月戰事結束便撒手歸西了。白玉樓在一堆姨娘的哭嚎聲中早都慌了神,總算在老管家的幫助下草草將父親下了葬。他親娘是正房太太,過世的早,等從墓地回來,父親逃出來時帶的那點棺材本已被姨娘們瓜分一空,而此刻這群姨娘全都不知了去向。十八歲的白玉樓就剩下了個在租界里的西藥局還完好,要倒不倒的靠著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幫他出謀劃策的苦撐著。林耀庭是可以想象他當時的艱難的,因而對他委身漢奸特務丁秉朝的事情也不能苛責,可終究心里像是扎了根刺,當年那種美好而純粹的感情算是再也找不回來了。后來他自己思量過這件事,能夠這么輕易的放手也許還是沒有真正愛上的緣故吧......
“別拿我跟舅舅比,也別拿你自己同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比。”
蕭冥羽只是隨便說說而已,見他突然認真了起來,也就不說話了。
昨晚的事情,并不是過去就算了的。那種親密衍生了很多副作用,之前丁盛易沒走還不能安心,現在送走了他,那種感覺不免又縈回心頭。
轉頭看了一眼林耀庭英挺的側臉線條,帶著種相當迷人的立體感,讓蕭冥羽覺得他偶爾認真起來的樣子別有番味道。
不覺車子已經開回市區,突然嘭的一聲巨響,什么東西在車窗前炸開。蕭冥羽下意識的一腳急剎停住了車子,兩個人的身體都被慣性帶動的向前一沖,險些撞到頭。
林耀庭條件反射的就摸上了腰間的□□,卻見一隊孩子從弄口街巷里追逐的跑了出來,不時燃響一只只炮仗。
原來不是槍聲,兩個人不由的對視了一眼,隨即都笑了出來。
今晚是除夕夜呢!
重新發動車子上了路,街上到處是換上了新裝的孩童,把鞭炮放的噼噼啪啪的很是熱鬧。
雖然是戰時,但上海租界內的年味還是很濃厚的,街市上帶著種畸形的繁榮。新年里臨街的門面雖大多歇了業,可大紅燈籠還是高高的掛了出來。畢竟這里住的不是靠發國難財富起來的新貴,就是原本很有些積蓄為避戰亂躲在公寓里做寓公的有錢人。
“這里,過去的不行!”在蕭冥羽想穿過一條日本某商會所在地的街道時,突然被設了路障的日本兵操著生硬的中文給攔了下來。
好像是商會里在舉行什么酒會活動,兩個人都不想節外生枝的找麻煩,蕭冥羽就痛快的掉轉車頭換了條路走。
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卻不能自由的行走,何其可悲?兩個人都被這比起燒殺掠搶來算不得什么的小插曲給破壞了剛剛找回來的那點過年的心情,全都沉默了下來。
車子行駛到一片從閘北那邊日占區逃難過來的貧民居住區時,蕭冥羽只得把車速放慢了下來。這的街道太窄,還要時不時的擔心有在路邊倚墻而居的乞丐。
這里才真正是過年如過關的一群人。
突然一個人從旁邊沖了過來,伸開雙臂就攔在了車前,確切點說是趴在了機器蓋子上。如果蕭冥羽再剎車慢一點的話,那人可能已經躺在車底了。
攔車的是個年輕的女學生,陰丹士林藍的大襟上衣,黑色的長裙,還是一身單薄的學生裝打扮,沒系圍巾沒穿大衣,看來在這大年夜里凍的不輕。
女生見車停下來,忙跑到駕駛位這邊拍蕭冥羽的車窗。因為車子是林耀庭新購的防彈型,女孩急切的說著些什么聽不大清,蕭冥羽就多少打了一點車窗。
“先生,我爸爸生了急病,求求您幫忙送我們去廣慈醫院好不好?”
離得近了,可以看到女孩秀氣的鼻尖凍的通紅,眼里都急出了淚花。蕭冥羽轉頭看了林耀庭一眼,后者聳了下肩膀,給了個“你隨意”的表情。
“上車吧。”蕭冥羽承認,他現在是同情心泛濫了些,比之從前的自己,也許多了幾分叫做人性的東西。
“謝謝!謝謝兩位先生!”女孩激動的轉身跑進了路旁的一所小院中,不一會兒從里面扶出了一個步伐不穩的中年男人。
見男人痛苦的捂著肚子,蕭冥羽下車為他打開了車門,照顧這父女倆坐了進去。
一路上女孩子除了道謝之外就是詢問父親的痛狀,蕭冥羽也就急人所急的將車子開了個飛快。
車子開到了金神父路的廣慈醫院,女孩千恩萬謝著想扶父親下車。奈何中年男人已經疼得臉色青白,按著肚子倒在后面車座上直不起身子了。
蕭冥羽索性好人做到底,下車來幫著女孩把人扶下來送進了值班醫生的診室。林耀庭原本沒有下車,但在車上等了好一陣子也沒見蕭冥羽出來,最后也跟著追了進去。
等他追進來一看,醫生已經做出了診斷,是急性盲腸炎,需要馬上手術。但問題的是,他只是個值班醫生,盲腸炎雖然算不得什么大手術,可他并不能主刀。雖然已經遣了護士去打電話去叫醫生,但現在是大年夜,很難保證醫生可以及時趕來。
女孩守著躺在檢查床上的父親,哭的梨花帶雨。蕭冥羽的大衣已經披在女孩的身上,見林耀庭進來,就以詢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有無聲的壓力在里面,在心里嘆了口氣,林耀庭轉身出去打了個電話。
十五分鐘后,廣慈醫院一位很權威的外科大夫急匆匆的趕到了,很快的完成了術前準備工作。
女孩父親進了手術室,林蕭二人這才功成身退。
“沒看出來你心地倒好。”林耀庭依舊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轉頭笑盈盈的看著蕭冥羽:“像你這么心軟的人怎么學會下手殺人的啊?”
蕭冥羽心中有事,沒心情接他這話,偏頭看了他一眼,倒問起了別的:“剛才那個大夫也是你們的人吧?”
林耀庭先是一愣,隨即嘆道:“你這眼睛真是越來越毒了。”
“湊巧看見你們握手時他往你手里塞了東西而已。”蕭冥羽說的云淡風輕。
林耀庭只是垂眼一笑,那位陳醫生的確也是中統的人,他剛給自己的一份情報是關于日本新進從滿洲國空降到上海的一個特務的資料。該人是去年五月調任北滿第五軍司令官土肥原賢二一手帶出來的,沒有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最近又在德國做了三個月的短期學習回來。突然派這樣一個人來上海,林耀庭猜測日本人可能又有什么陰謀。自從去年十一月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在黃土嶺擊斃了在日本國內被譽為“名將之花”的陸軍中將阿部規秀后,日本軍方大為光火,加緊對戰略情報的控制,要求以特工制特工。上海76號雖然這段時間“戰績輝煌”,但以日本人對中國人只可利用不可信任的原則來看,他們還是要派自己的人來監視才放心。
陳醫生本來是想把情報像過去一樣通過老方法傳遞的,只不過碰巧有了這樣一臺手術的機會才這么做的。旁人其實不會注意到什么,但大家都是搞這個工作的,一個眼神都可能猜出異樣來,所以林耀庭被蕭冥羽看出來也并不吃驚。
等兩個人回到梁宅都已經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了。林耀庭又意外收到了份安插在中島少佐身邊做翻譯的下線情報,這位翻譯幾個月前隨突然被派出任偽蒙軍顧問的中島少佐去了包頭,一下子把他的這條情報線帶到了綏西戰場去,并很快在偽蒙軍內又發展了兩條下線。
這個情報比土肥原派人來滬針對國共兩黨的地下情報人員搞破壞要重要的多,而且真槍實彈的戰場總比他們這看不見硝煙的戰場情況更緊迫些。林耀庭絲毫沒敢耽擱,立刻致電重慶,將日軍和偽軍在河套地區的兵力布置及火力配備情況做了詳細匯報。
林耀庭剛在樓上忙完,樓下卻慢慢駛近一輛卡車,卡車上罩著苫布,不清楚車上載著什么。
掀起窗簾一角,蕭冥羽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直到那輛車慢慢開過去,他才緩緩放下窗簾。
這不是他第一次發現有這樣一輛神秘的卡車會在午夜出現了。林耀庭自己掌握一部電臺,所以沒有配備發報員,發報時自己帶著耳機還要很專注的敲擊發報機,很容易忽視其他的一些聲音。雖然這里是租界,日本人目前不能明目張膽的進來偵查,但他們很清楚上海各方面的抗日組織都是暗中潛伏在租界內的,因此對這里的排查一直也沒放松過。一旦被他們盯上了,那就危險了。
蕭冥羽此刻在想,那個看不到裝載了什么的神秘卡車,會不會就是日本人的電臺偵測車?
雖然不能肯定,但內心始終覺得不安,猶豫了再三,蕭冥羽還是去敲響了林耀庭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