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一回]北陸的噩耗
站在山坡上的千山,盯著一批又一批的赤雪營軍士死在皓月國大軍的槍炮之下,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尊石像,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
前進,前面只是黃泉路。
後退,僅僅是選擇逃避。
山坡下的冰川中,已經身負重傷的宋鬆倒在地上,身子靠在一名死去的赤雪營軍士的屍體上,看著在山坡上的千山,隨後目光落在旁邊的一張強弓之上。他解下自己腰間的兵符,扯下自己裡衣,將兵符包裹在箭支之上,隨後cào起強弓對準了千山,射了出去……
那支羽箭在空中飛舞著,最終落在千山前方幾十步遠的雪地之中。
宋鬆鬆了一口氣,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放下手中的強弓。此時,他的眼前已經變得模糊,好像看到了賈鞠從遠方緩緩走來,慢慢地向他伸出手去,好像要拉他起來。
還記得,第一次與虎賁騎戰役之後,他帶著渾身的傷返回大營後,坐在一輛馬車的尾部發呆,賈鞠也是那樣緩緩走來,向他伸出手去,手中還有一塊乾肉。
賈鞠問他:“你參軍是爲了什麼?”
宋鬆微微擡頭,看著賈鞠,半響才說:“不知道。”
賈鞠看著遠處那些戰死軍士的屍體說:“很多人蔘軍是爲了hún口飯吃,但我看見你在戰場之上三進三出,救出無數同伴,我想你參軍是爲了那些和自己一同爲戰的弟兄吧?!?
對呀,軍師,我現在纔想明白,其實我參軍只是爲了那些和自己一同爲戰的弟兄。可是軍師,你建立天啓軍又爲了什麼?你要推翻大滝皇朝的統治又爲了什麼?爲了當上皇帝嗎?
“不,我發動政變,揭竿而起,僅僅是爲了給天下百姓造一個風雨不侵的家?!辟Z鞠的話此時迴盪在宋鬆的耳邊。
每個人的理想不同,可大可小,但你不能因爲看似渺小似乎永遠不能實現的理想而嘲笑他人。因爲天下被創造,就是因爲這一個個渺小的理想。
“赤雪營衝鋒”宋鬆從地上爬起來,高舉自己的軍刀,邁著沉重的步子繼續向前方走去。
“赤雪營衝鋒”周圍那泄活著,無論輕傷還是重傷的赤雪營軍士都跟隨宋鬆高呼著口號,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
“起來起來起來”一部分赤雪營軍士還在叫著那些死去的軍士。
峽谷口,那些皓月國的軍士們,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在不遠處那些穿著鎧甲,拿著冷兵器的人到底在發什麼瘋?
那嘯相攙扶著的赤雪營軍士,渾身帶著血,不少人走不了幾步又倒下,但很快就被自己的同伴扶起來,重新拿起武器,步伐艱難地向前方皓月國陣營前走去,沒有一絲畏懼。
“這些東陸豬……”一名皓月國的輕足兵舉起長矛就要衝出陣去,卻被身後那名輕足旗本一把抓住,隨後向旁邊的火槍旗本點頭示意。
火槍旗本高舉雙手,準備下令繼續射擊,此時卻聽到那名火槍旗本低聲說:“下手麻利點,不要讓他們太煎熬,他們是軍人,也是武士,尊重他們就是尊重我們自己?!?
“好。”火槍旗本高舉的那隻手揮下。
“啪啪啪啪……”
火槍聲在峽谷中迴盪……
在山上冰原處奔跑的千山停下腳步,轉身看向峽谷的方向,手中緊握著宋鬆留下的兵符,此時在遠處,雪地之中的苔伊衝他高聲喊道:“千山跑呀跑”
千山轉過身,向苔伊方向跑去,從無數軍奴的屍體中穿過,寒風颳過,帶過了嬰孩的啼哭聲。
峽谷口,前來督戰的總旗本嶽翎炎盯著下面前方那些已經無法再動彈的赤雪營軍士的屍體,許久纔對身邊的人吩咐:“厚葬他們?!?
這是皓月國大軍登陸東陸以來,所遭遇的第二次抵抗,這次抵抗讓身爲總旗本的嶽翎炎感覺到,要統治這塊土地,絕非守護將軍軒竹斐所說的那樣簡單,眼前這些從容赴死的東陸軍士也絕對不是手下那些軍士所稱的東陸豬。
豬,雖然有膚淺的思想,但被人們飼養,終日只會吃睡,是那種註定會被宰殺的畜生,不會反抗,也不能反抗。
但這些人,不是豬。
他們是戰士
數日後……
東陸,蜀南,綿州郡,蜀南王府。
一隻白色的老鷹從遠處的空中飛來,在王府庭院上空盤旋,許久都沒有落下。
我在竹亭之中看著那隻老鷹,覺得奇怪,在蜀南境內這種白色的老鷹十分罕見,只有北陸纔會有這樣的老鷹,大多用來替代信鴿,難道說這是北陸天啓軍派來的?
我走出竹亭時,那隻老鷹也同時扭頭注意到了我,隨後向我飛來,竟直接落在了我的右肩上,等白鷹落穩之後,我才注意到原來在它翅膀之下竟藏有一封信。
我伸手要去取信的時候,白鷹低頭用嘴將信取了出來,叼到我的手中,信上只有三個字——謀臣啓。
信封上的字我認得,那是苔伊的筆跡,當我拆開那封信時,卻沒有展開來讀,因爲我已經猜到信上寫的到底是何事。
此時,盧成夢從遠處走來,手中也拿著一封書信,可他的步伐看起來是那樣沉重,整個人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在他走過小橋後,忽然停住了腳步,扶著橋欄慢慢坐在小橋的階梯上,擡起頭來舉起手中那封信,張開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
我站在竹亭外,看著盧成夢,看著這個手中持有欲璽,但一直沒有稱帝的盧成家後人,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何事,纔會讓他變成這副模樣,就像一隻剛剛被一悶棍打過的喪家犬。
白鷹拍打著翅膀,從我肩頭飛起,在空中盤旋著,發出嘶鳴聲,但那聲音聽起來就象是烏鴉的喪叫。
我來到小橋前,並肩和盧成夢坐在一起,問:“何事?”
盧成夢將手中的信展開,遞給我說:“北陸完了。”
我點頭道:“意料之中,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快?!?
“北陸第一道屏障已經被皓月國攻破,他們的大軍已經登錄,穿越冰川,兵臨冰原堡城下,照這種速度下去,北陸全境很快就會淪陷。”
我點頭,然後展開自己手中那封信,剛看了一眼,我便愣住了。
同時,我聽到盧成夢在身邊喃喃道:“賈鞠死了。”
“賈鞠陣亡”,我手中的書信上第一行中就包含了這四個字。
許久,我開口說:“這……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快?”盧成夢說。
“對?!?
“爲何?”
“他是抱著必死的心回到北陸,就沒有打算活著離開,他是個聰明人,肯定早就料到自己與皓月國之間的實力懸殊很大,我們分別時,他告訴我,這會是這輩子他所做的最後一件錯事。”
盧成夢愣了愣,反問:“錯事?”
“對?!蔽覍⑹种械男暖B起來,“戰事一起,肯定會死人,他認爲自己回去率領那些本安穩生活的軍奴與皓月國大軍一戰,這就是罪孽。我想,如果是你,你一定會帶軍奴撤出北陸?!?
“不”盧成夢搖頭,“我會和他做同樣的事情,國都沒了,那些軍奴又何以爲家?這塊土地上的百姓又何以爲家?”
盧成夢說這話的時候,我在思考,如果是我,我又當如何去做?去撤還是戰?不知道,我漸漸發現自己失去了從前在宮廷之中的那種“雄心壯志”,武都戰役結束之後,我開始有了和賈鞠相同的想法——自身罪孽太重。
“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認爲賈鞠是一個罪臣,是一個叛逆?!北R成夢說,低頭看著從橋上慢慢爬過的那一路螞蟻,“大滝皇朝早已腐朽不堪,龍途廄中早年就開始封鎖消息,竟然有了不成文的規定,高談國事者與反賊同罪,這是什麼道理?可笑之極,但在皇權之下,皇帝說什麼都是對的,文武百官不敢多言,百姓不敢多言,就連街頭那些說書的都只能重新編造著讚美皇朝的新書段子,否則的話就會鋃鐺入獄。”
“皇帝是美夢的編制者,而這個原本就不存在的美夢則被那些官員們以各種手段散播出去,逐漸地皇帝麻木了,謊言說上千遍就認爲是實情,還認爲天下歌舞昇平,夜夜笙歌,緊接著滿朝文武百官,甚至是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也都麻木了,活在那個腐朽的美夢之中,而那些被奴役被欺壓的百姓也會逐漸麻木,可他們不知道麻木不代表就不知道痛?;实鄄恢劳?是因爲他每天生活在皇宮之中,吃飽穿暖,那蓄在皇權庇護下的官員們,也過著同樣腐朽的生活,他們爲何要對民間的疾苦視而不見?因爲他們也是人,怕痛,心痛遠比體膚之痛更爲難受,但天下百姓卻一直遭受著天災,他們感覺得到痛,所以不管那美夢如何使人麻木,都沒有辦法讓他們心中的傷口癒合……”
盧成夢說到這,又擡起頭來:“當一個國家的權利永久性掌握在小部分人和他們的後代手中,隨著歲月的流逝,遲早會演變成爲一次又一次的政變,只是政變者的目的不同,有些人是爲了當皇帝,爲了能夠掌握編織美夢的權利,而有些人則是爲了能爲天下百姓,賈鞠就是後者,所以他不是叛賊?!?
我依舊沒有說話,因爲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盧成夢起身,盯著我說:“多年前,賈鞠曾讓我這個準備進宮參加擇秀的蜀南王送禮物給你時,我就意識到他會起兵造反,但我沒有上報朝廷,知道爲什麼嗎?”
我終於問:“爲什麼?”
“因爲我問他,就不怕被戴上反賊的帽子,一輩子都脫不下去嗎?”盧成夢臉上有了一點笑容,“你知道他怎麼回答我的?他說,如果我失敗了,我就是反賊,如果我成功了,我將會成爲新國家的開國元勳”
我點頭:“勝利者都是會書寫歷史的,但每翻開一頁史書,你都會看見血跡?!?
“勝利者本就應該書寫歷史,因爲他們有那種義務,但還要記得就算是成王敗寇,勝利者也不能遺忘過去的歷史,以免重蹈覆轍?!?
盧成夢說完,在我肩膀上重壓了一下,慢慢離開了。
一個月後,北陸全境淪陷,天啓軍五位鎮守將領及守軍數萬人無一投降,全數戰死。
消息傳到蜀南的那天,綿州郡哭聲一片。
蜀南王坐在王府的門檻上,喃喃道:“父皇,你現在知道什麼叫亡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