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寧又跪在大堂外,今天是他十七歲的生日,可家中除了自己的母親、天姿還有顏伯之外,沒有人會記得這個日子。
遠子干正費心在京城大小官員處打點,想讓遠虎和遠豹兩人進軍,讓兩人從軍當上軍官。本來從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可一般從軍士卒都會被發配到京城之外的地方,如果沒有打點好那些上官們,他們只需墨筆一揮,寫上幾個字,下一道將領便可以讓你下半輩子永遠呆在納昆或者商地那種鬼地方,運氣不好還有可能直接被派往北陸極北之地的邊疆大營,整日面對那些在冰原上雙眼發紅的放逐赤羽。
放逐赤羽可和普通的赤羽人不一樣,他們是在極寒之地成長,總是在死亡線上掙扎,環境的因素造就了一身殺人的本領,因為不管是任何人在他們眼中都是仇敵,甚至可以為了一塊得來不易的鮮‘肉’都會將下手將自己的同伴給殺死,在北陸邊疆大營之中,誰都害怕在巡邏的時候遇上那些放逐赤羽,那些滿頭白發,渾身上下也一片雪白被稱赤雪之鬼的家伙。
即便是遠子干不會為了遠寧從軍之事上下打點,遠寧依然有一個從軍的愿望。這一年間,他在每個習練槍術的夜晚,都會幻想自己拿著撼天胤月槍立在萬軍之前的模樣。那是每一個熱血少年心中都會擁有的夢想,在這種夢想大多數建立在血腥之上,只是在夢想出現在少年的腦子中時,血腥被一筆帶過。
遠寧也忍不住將心底的這個愿望告訴給了那個神秘的黑衣人,黑衣人只是問他:“為什么要想去從軍?”
遠寧昂起頭答道:“我要像遠家祖輩那樣”
黑衣人卻反問:“那樣是哪樣?你還是沒有說清楚?!?
黑衣人說完伸手按住了遠寧的‘胸’口,又問:“你的心底發出的那個聲音,可不是那樣的?!?
許久,遠寧終于開口說:“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家,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黑衣人嘆了口氣:“為何?這可是你的家呀?這里有你的爹爹,你的娘親,還有你的兩個哥哥,還有天姿……”
“我舍不得我的娘親,舍不得天姿,舍不得顏伯?!边h寧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黑衣人,“但我卻舍得其他人因為在他們的眼中,有我沒我其實都一樣”
黑衣人愣住了,是因為從遠寧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憎恨,一種長年累積下來的憎恨,被人忽視和遺棄的憎恨,他甚至覺得有些后悔將撼天胤月槍‘交’給面前的這個少年。
黑衣人握住遠寧手中的槍說:“你知道這把槍還有一個名字叫什么嗎?”
遠寧搖搖頭,黑衣人‘摸’著槍身道:“它還有一個名字叫憎恨之槍,要控制它但千萬不能被它所控制。記住槍身上的銘文,更要記住如果有一天被人發現了這支槍上的銘文,你便大禍臨頭了?!?
“大禍臨頭?”遠寧不解道,“怎么會大禍臨頭?”
“那是一個故事,一個很遙遠的故事,遙遠到誰都不愿意再想起……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告訴你這個故事,不過切記不要對任何人講起這件事,還有……”
黑衣人說到這,伸手‘摸’著遠寧的頭:“心中雖然要永存善良,但也要記得如果你真的想成為一名英雄,一名當世名將,你就必須把自己的心分成兩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遠寧”
天姿的聲音將遠寧從回憶中拉出來,他抬起頭來,卻沒有看到天姿。
“傻子我在你后面”
跪在大堂外的遠寧轉身,看見天姿竟然坐在身后院子中間的那顆大樹之上,沖自己笑,手中提著一個東西,在那晃來晃去。
這丫頭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被爹爹發現可了不得。
遠寧四下看看,也沒有人,起身便踩在旁邊的石凳上,借力躍上樹去,還未等樹上的天姿說話,就將她抱了下來,隨后沉聲道:“你不想活啦?爬那么高?摔下來怎么辦?”
天姿正要說話,遠寧又道:“就算沒有摔下來,被人發現了告訴爹爹,那可了不得”
天姿“哼”了一聲,把頭一偏:“遠家小少爺脾氣是一天天的漸長,這拳腳功夫也是一天比一天厲害,我看再過不了多久,我就會成為你練習的活靶子了”
被天姿這樣一說,剛才原本還有些脾氣的遠寧軟了下來,低聲道:“我……還不是怕你摔了,再說我怎么會拿你當活靶子?!?
除了在天姿面前,遠寧從未顯‘露’過自己所學的功夫,天姿也曾問過遠寧怎會無緣無故就學會了那些功夫,而且看樣子一天比一天要好,遠寧閉口不提,天姿問了幾次,見遠寧怎么都不愿意說,知道他的脾氣,也不再問了。
遠寧見天姿沒說話,下意識又去撓頭,卻被天姿一巴掌給拍下來:“別撓頭沒出息才那樣做剛才罵我的時候那氣勢就‘挺’好”
這一巴掌把遠寧‘弄’‘門’g了,半響才反應過來,試探‘性’地問:“那你到底要我怎樣?我這樣不對,那樣也不對?!?
天姿“唉”了一聲:“算了算了,總之剛才那模樣以后你不要用來對付我,去對付你那兩個哥哥就行了,另外,呶,這是你的禮物?!?
天姿從身后拿出剛才坐在樹上搖晃的東西,遞給遠寧。遠寧接過,提在眼前看,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天姿所送的禮物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確切說那就像是一個吊飾,紅‘色’的繩子下面垂著一個紅‘色’和綠‘色’相間的怪物,怪物的模樣很是奇怪,像是一條龍,卻又不像平時畫上所看的那種。
遠寧忍不住問:“這是什么怪物呀?”
天姿一聽“怪物”兩個字老大不高興,一把將東西搶回來:“你不稀罕算了”
遠寧忙伸手拽住那吊飾的繩子:“稀罕稀罕你送的什么我都稀罕我只是不知道下面那個東西是什么,叫不上名字?!?
“椒圖”天姿舉起那吊飾,“這個叫椒圖,是一種龍的名字?!?
遠寧湊近那東西:“龍就是龍,怎么會有其他的名字呢?”
天姿透過椒圖身子中間被雕空的縫隙看著對面的遠寧,笑道:“龍生九子你沒聽過?”
遠寧想了想搖搖頭:“沒聽過,那是什么?”
天姿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偶然逛廟會的時候在一個手藝人那看見了這個吊飾,不知為何一眼看上去就覺得那個叫椒圖的龍就像是遠寧,于是便想買下,但那個手藝人卻開口要五兩銀子。五兩銀子對天姿來說,那可是一大筆財富,因為她曾經聽爺爺說過,爹爹娶娘親過‘門’的時候,全部家當加起來才不過五兩銀子,在村子里都算是富裕的了。
“總之就是龍九個兒子當中的一個,我覺得很配你,就買下來了,喜歡嗎?”
遠寧將椒圖握在手中,點點頭:“喜歡?!?
天姿笑道:“是不是喜歡得不得了?”
“嗯,喜歡得不得了。”
天姿臉‘色’一變:“我剛才就想過,如果你要說不喜歡,我肯定揍死你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為了這個椒圖,天姿將娘親留給自己的一對手工‘精’美的耳環給當了,換了三兩銀子,又沒日沒夜地幫人家做秀工才湊了一兩半銀子,剩下半兩銀子實在沒有辦法才問顏伯要的。天姿開口的時候,顏伯嚇了一跳,問他要半兩銀子來干嘛?天姿說自己要買個東西,在遠寧生日的時候送給他,顏伯什么話都沒說,竟也給了。
‘女’孩兒畢竟要比男孩兒懂事早些,知道送給男孩兒禮物都不是沒緣由的,即便是對方生日,如果送了東西,就算是定情的信物。
天姿清楚這一點,可遠寧卻對這些一無所知。
“糟了”遠寧聽到了自己父親特有的那種腳步聲,從一頭的走廊傳來,也沒那么多時間解釋,趕緊將天姿往旁邊的屋子里一塞,低聲道:“不要出聲不要出來等我叫你”
說完后,遠寧立刻閃身跳回剛才罰跪的地方,規矩地跪下,靜靜地等著他父親的到來。
遠寧依然像從前一樣低著頭,隨后遠子干的鞋子出現在他的眼中,他沒有抬頭,只是聽到遠子干說:“你每日都被罰跪,難道沒有一絲羞恥之心嗎?就不知道如何做好,讓自己不再被罰?倒是好像習慣了一般,讓你跪下便跪下?!?
遠寧未說話,知道自己說什么都沒有用,因為自己不管做得再好,在父親眼中也是沒有出息的家伙。
“你兩個哥哥,我已經打點得差不多了,就等著兵部下那紙文書給兵甲府,本想讓他們去禁軍,少吃些苦頭,晉升也快些,但實在有些困難,只得讓他們去鐵甲衛,遠虎做個副尉,遠豹當個步卒長……我想問,你今后的打算如何?”
遠子干的話讓遠寧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難道是父親也幫自己打點過了?
遠寧抬頭看著遠子干道:“我……也想從軍?!?
“從軍?你?”遠子干很是驚訝地看著遠寧,那種驚訝里沒有一絲驚喜,反倒全都是不相信。
遠子干眉頭凸起,上下打量了下遠寧,就如同第一次看見自己這個兒子一樣,隨后才說:“你這模樣如何從軍?你是在說笑話吧。”
遠寧愣住了,沒想到父親剛才那番話無非是隨口一說而已,自己想得太多。遠寧苦笑了下,也不再用眼睛去看遠子干,只是說:“父親,今日是我十七歲的生日,過了十七歲我便可以從軍了。”
“是,大滝的規矩是這樣,不過你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到底能做些什么?你也清楚自己年滿十七歲,已經不再是孩子,想法學個什么手藝,以后也好生活?!?
遠子干說完后,端起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看著杯子里早已經涼透的茶水,皺了皺眉頭。
遠寧跪在那一動未動,遠子干起身離開,竟也忘了讓遠寧起身,他腦子里依然想著遠虎和遠豹進了鐵甲衛,不久之后便會逐步晉升,光耀遠家的‘門’庭,自己也不會愧對列祖列宗了。遠子干想到這,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卻聽到身后一個聲音低低的說:“誰說我不能武?!?
遠子干開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只是轉身看了依然跪在那的遠寧一眼,卻清楚地看見遠寧的嘴‘唇’微動,吐出那六個字:“誰說我不能武?!?
遠寧慢慢轉過頭來看著遠子干,眼神中透出一種駭人的目光,那只有動了殺氣才會有的眼神,遠子干本抬起的右手微微一動,定了定神道:“你剛才說什么?”
遠寧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誰.說.我.不.能.武”
遠子干伸手一指遠寧,喝道:“你忘了自己在和誰說話嗎?我可是你的父親”
遠寧笑了笑,笑得很無奈,可在遠子干眼中那種笑容卻無比駭人。
“父親,父親能忘記自己兒子的生日,能忘記還有一個兒子……”
遠寧的聲音小到只有自己能聽見。
遠子干上前一步,喝道:“好,過了十七,什么不見長,脾氣見長,竟敢和我頂嘴今天的午飯、晚飯你都不要吃了一直跪到……跪到明天天亮”
遠子干氣得渾身發抖,因為他從未想過這個在自己眼中沒出息的小兒子會有和自己頂嘴的一天。
遠寧抬起頭來,絲毫不回避遠子干的目光:“父親你說我不能武大可找人來一試我不會和你動手,因為你是我……的……父親?!?
遠寧很費勁才將最后兩個字給說出口來,到如今,他甚至不想再想稱呼遠子干為自己的“父親”,在他心中顏伯對自己的好都勝過遠子干。
遠子干按住自己的‘胸’口,撐住旁邊的墻壁,半天才說:“你這逆子逆子”
遠寧淡淡地說:“我只是想證明我不是沒出息的東西,就這樣,無意頂撞……父親大人?!?
遠子干聽完,抬腳就走進了大堂,從旁邊放置武器的木架上隨意‘抽’了一把劍扔在遠寧面前,道:“好你就拿這柄劍,和我比試”
遠寧盯著地上那柄劍,搖頭道:“我不會和你比試的,我說過,無論怎樣你都是我的……父親大人?!?
此時,聞聲而來的遠虎和遠豹來到大堂,先是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遠寧,接著又走到遠子干身邊,一左一右地看著。
遠寧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三人,突然覺得從心底有一股熱流慢慢涌起,他意識到要是這股熱流涌到了頭頂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于是他拼命地咬住嘴‘唇’忍住,嘴‘唇’被咬破,鮮血順著嘴角慢慢流下……
在一側房間里的天姿看見這一切,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從前遠寧從未反抗都沒事被遠虎和遠豹揍得全身是傷,更何況現在。
遠虎盯著遠寧,問遠子干:“父親,怎么回事?”
遠子干指著遠寧道:“這個逆子竟想和我動手”
遠子干只是簡單地一句話,便將這十七年來發生的一切掠過,將所有的罪過都推到了遠寧的身上,雖然遠寧早已料到會是這樣,可怎么也想不到父親真會這樣不通人理。
遠豹看著遠寧,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隨后道:“當兒子的怎么會跟父親動手大不敬不說這是不孝傳出去,別人如何看我們遠家?”
遠豹的話如同點燃了遠子干心中炸‘藥’的引線,他又大聲喝道:“怎么?剛才不是說要證明自己嗎?拿起劍來沒出息的東西”
遠寧又一次聽到從父親口中的那句“沒出息的東西”,他抬頭看見遠豹的臉上有一種‘陰’沉的笑容,就好像在對他說:“看吧,沒出息的東西,就知道會是這樣,蠢貨?!?
遠寧目光又轉向自己的大哥遠虎,遠虎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一句話都不說。
遠寧又看著遠子干,遠子干張大嘴巴咆哮著,到底在說什么,他一句話都聽不清楚,只是覺得面前三個人的動作都很慢,自己的雙眼也有些模糊。
是淚水吧?
不是,我沒有淚水,我十七歲了。
遠寧猛地抬起手來,指著遠豹道:“我和你打”
遠豹心中一驚,倒不是害怕和遠寧比試,只是剛才那一剎那他從遠寧的眼中讀出了三個字“殺了你”。
遠豹吞了口唾沫,還未說話,就聽到遠子干道:“好和你二哥比試如果輸了……你就滾出遠家永遠不要回來”
遠寧聽完淡淡地問:“如果我要是贏了呢?”
遠寧的話說完,對面三個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他們根本不認為遠寧會贏。
遠子干喝道:“要是你贏了我讓你從軍也給你謀個職位”
“好一言九鼎……”遠寧緩緩起身,同時去拿那柄劍,卻未曾想到遠豹已經閃身到了自己跟前,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臉上,將遠寧重重地踢到院子中間。
遠虎心中一緊,忙低聲對遠子干說:“父親,算了,三弟也只是一時氣急,才說了些不順耳的話,這樣打下去,會被二弟給打死的。”
遠虎明白遠豹的手段,雖然從武藝這個層面上來說,他敵不過自己,不過卻相當狡詐,因為在遠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任何規則,只要能贏,讓他做什么都可以。
遠寧趴在地上一動未動,遠豹抓起地上那柄劍,慢慢地走近遠寧的身邊,嘲笑道:“沒出息的東西,如今你會說手中沒有兵器這類借口吧?”
“不要再說我是沒出息的東西”
趴在地上的遠寧緩緩說道,還未說完遠豹下巴就重重地挨了遠寧一擊,整個人竟騰起半空,隨后才摔倒在地上。遠豹受了這一擊后,雖然腦子嗡嗡作響,但也拼命地從地上爬起來撐起自己的身子,畢竟他從小習武,這一擊雖然很重,但對他身體的破壞力卻沒有那么大。
大堂內的遠子干和遠虎都有些驚呆,因為剛才遠寧的那一拳,速度實在太快,已經快到連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遠豹伸手抹了下嘴角,看著手背上的鮮血,想說話,下巴卻不聽使喚,只得“嘿嘿”笑了聲,看著離自己一丈遠的遠寧。
遠寧連氣都不喘,只是瞪著他,在他們中間那柄劍還靜靜地躺在那……
此時,就連躲在房中的天姿都明白,這種情況下,誰要是手中拿著那柄劍,便會多一分勝算,畢竟在實力均等的情況下,有兵器的一方勝算會大過赤手空拳的一方。
遠寧身子突然向前一傾,好像要去拿那柄劍,卻看到遠豹身影一閃,手已經快握住了那柄劍的劍柄,可遠寧卻快速收手,又是一拳直擊向遠豹的面部,這一拳卻沒有隨他的意,反而被遠豹那只看上去要握劍的手一把抓住,同時遠豹的左‘腿’已經側踢過來,重重地砸在遠寧的背上。
遠寧身子向下一沉,又一次趴在地上。
遠豹撿起地上那柄劍,握在手上,‘揉’了‘揉’自己的下巴道:“不錯,你這蠢貨什么時候學這么聰明了,知道佯裝去拿劍,吸引我的注意力,但想用這種騙孩子的招數來騙我,未免太天真了,記住了,這不是孩子打架,是比武”
遠寧輸了……
在大堂內的遠子干和遠虎都這樣想,就連房中的天姿也抱著這樣的想法,不過天姿卻暗暗地在心里叫道:起來起來起來遠寧站起來
遠豹持劍走到趴在地上的遠寧身前,蹲下,將劍身倒轉,劍柄朝下,低聲說:“若不是今日當著大哥和父親的面前,我肯定一劍殺了你這個沒出息的。”
說完,遠豹用劍柄重重地捶在遠寧的左肩之上,隨后大聲說:“這一下是教訓你對父親不敬”
這句話是遠豹故意為痛打遠寧尋找的借口,大聲說出來只為了讓遠子干聽見。
重錘之后,遠寧吭都未吭一聲,只是睜開眼睛看著大堂內的遠子干,遠子干面無表情地看著,好像覺得躺在地上正在被打的人,是戰場上的敵人,而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遠豹又重重一捶在遠寧的右肩之上,大聲道:“這一下是教訓你的不孝”
遠寧的嘴角流下一絲鮮血,鮮血從嘴角流到地面,形成了一條血線,慢慢地流向大堂的方向,如同一只手,一只抱著最后希望的手,希望能夠抓住“父親”這根救命稻草。
可惜,沒有抓住,遠子干臉上依然是那種表情,冷冷的,如同一座雕像。
遠豹舉起劍柄,移到遠寧的頸脖處,聲音放低:“這一下……是抱剛才那一拳之仇,你這輩子都躺在‘床’上吧”
就在遠豹要用劍柄砸下的時候,遠虎在大堂內喊道:“停手”
遠豹停住手,轉過頭去望著遠虎,遠虎厲聲道:“二弟,你是想殺了我們的弟弟嗎?”
遠虎特別加重了“我們的弟弟”五個字,想提醒遠豹那是他們的弟弟,有血緣關系的弟弟,同時也是提醒一直未說一句話的遠子干。
畢竟,血濃于水,遠虎明白這個道理,他也時常想起在遠豹沒有來家寄養之前,自己和遠寧的那些快樂時光,不過那些都過去了,遠寧確實如同父親所說的一樣,只是一個沒出息的孩子,不求上進,一事無成,可即便這樣他還是自己的親弟弟。
遠寧慢慢地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心中有了些希望,畢竟大哥還記得自己是他的親弟弟,也許,這就夠了。
遠寧并非真的被擊倒爬不起來,剛才遠豹的動作之中有無數的破綻可以讓自己擊破,但他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大哥和父親是不是真的拋棄了自己。
雖然心中有了些希望,但絕大部分還是被父親的冷眼旁觀所占據,那些被占據的地方充斥著兩個字——絕望。
無比的絕望。
我到底在父親眼中算個什么東西。
無所謂了,反正我應該離開了。
遠寧爬起來,先是向大哥遠虎施禮,然后淡淡地說了四個字:“多謝大哥?!?
說完后,遠寧跪下來,向著遠子干磕了三個響頭,最后一個頭磕下去之后他沒有抬起頭,只是大聲地說:“父親大人遠寧叩謝十七年的養育之恩三個響頭不能替代遠寧會按照承諾離開遠家,永不踏進遠家大‘門’養育恩情日后再報”
遠寧趴在地上良久,隨后起身,走向天姿所藏的小屋,牽起天姿的手,問:“我要走了,你愿意跟我走嗎?”
天姿一點猶豫都沒有,用力點點頭。
遠寧臉上有了一絲笑容,轉身拉起天姿就往大‘門’方向走,卻被遠虎叫住。
“三弟不過是一場比試怎能當真”
遠寧停下腳步,頭都沒轉,他不想再看見父親臉上那種冷冰冰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如果你剛才沒有阻止,恐怕我現在已經是死人了,這是比試嗎?你們無非就不想看到我,我圓你們這個愿望?!?
遠寧緊緊地拽住天姿的手腕就走,遠子干卻走出大堂喝道:“你已經十七歲了遵守諾言卻是好事,不過比試歸比試,剛才只是說了你輸了會怎樣,但未說清楚你贏了會怎樣,所以……這場比試不能算。”
遠寧搖搖頭,依然沒有轉過頭去。
遠子干根本想不到遠寧竟然當真了,不過他更擔心的是如果遠寧離家這個事情傳出去,敗的可是遠家的‘門’庭,別人只會說他遠子干教子無方,教出了這樣一個逆子來,如今只能暫時穩住他,這件事日后再說。
遠寧只是原地站了一會兒,還是邁出了自己的腳,就在他邁出腳的同時,遠豹大喝一聲沖到自己側面,揮劍就刺了過來。
劍尖眼看就要刺到遠寧的頸脖,遠豹冷冷一笑,暗道:你完了。
刺空了……
遠豹的劍刺空了,那剛才劍尖到達的剎那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影子嗎?
天姿也發現剛才還拽住自己手腕的遠寧已經不見了。
遠豹趕緊收回劍,左右四下搜尋著遠寧的影子,剛一轉身,就聽到遠虎喊:“后面”
遠豹的劍剛抬起來,自己的脖子便被一只手重重地抓牢,而那只手的拇指正扣在自己的喉結處,也就是說只要那只手一用力,自己也就完了。
遠豹沒有輕舉妄動,看著站在自己側面的遠寧,思考的唯一一個問題便是——他是怎么跑到這邊來的?
誰都沒有看見,就連武藝遠遠在遠虎和遠豹之上的遠子干都沒有看見。
“再來擾我……肯定殺了你”
遠寧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吐出這句話,隨后松開遠豹的手,走了兩步牽住天姿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遠豹站在那一動未動,整個身體僵硬住了,一種從來都沒有的感覺充斥著全身,是恐懼,死亡前的恐懼,遠寧抓住他咽喉的剎那,遠豹真的以為自己死了。
遠子干一動未動,只是心中有一種震動止不住,剛才遠寧留下殘影,移動到遠豹側面的那種步伐,他認得,很熟悉,卻又多年未見。
一切都是注定的么?
遠子干默默地轉身,看著大堂內掛著的那副畫,雙手顫抖起來……
多年后,在北陸極地冰海邊上,遠寧向我講起自己少年時候的往事,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問他:“我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笑,反倒覺得心中好像被割了一刀?!?
遠寧止住笑,拍了拍身上的魚鱗銀甲道:“真的好笑,那時候我根本不可能殺了遠豹,因為我想著他和我流著相同的血,遠家的血……”
我深吸了一口氣,撿起一塊冰石扔進冰海之中,看著水面的漣漪問:“你后悔嗎?”
“什么?”遠寧問。
“我問你后悔在那時候離開嗎?”
遠寧默默地搖了搖頭,撫‘摸’著撼天胤月槍槍頭上掛著的那個‘玉’石椒圖,許久后才說:“我從不后悔離開遠家,卻后悔那時候帶著天姿一塊兒離開……”
我看著在陽光下發出五彩光芒的‘玉’石椒圖,問:“為什么?”
“你帶著一個人離開,以為在一起就是永久,卻不知道有時候一起離開,卻是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