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五十七回皆為修羅
呆在一個殺人狂的身邊其實并不可怕,因為你至少還能反抗,可如果你呆在一個永遠都無法猜透他心思的人身邊,那么你的命運將無法逆轉。
宋先也曾想過逆轉命運,也想過在廖荒與軒竹斐決戰之時,暗中助廖荒一臂之力,可他錯了,當槍聲響起,廖荒落馬他才知道錯了。他和廖荒犯下了一個相同的致命錯誤,那就是只看到眼前十步之遠,沒有再費心去想十步之外還有什么。
也許廖荒早就該死,死在武都城下,死在天輔的手中,可逆天的宋先扭轉了廖荒的命運,讓他在人世間多活了一段日子。
廖荒死的那夜,宋先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見自己身穿著皓月國軍隊的竹鎧站在一條寬大的,閃著銀光的河岸邊,河口停靠著一艘簡陋的小木船,木船旁是拿著桅桿的擺渡人,而就在小木船上站著兩個他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人——賈鞠與廖荒。
廖荒手中拿著一副赤雪營白‘色’的鎧甲,與他先前所穿的那副一模一樣,隨后抬起一只手向他揮動著,好像示意他上前。
宋先愣了愣,終于邁動步子上前,來到廖荒跟前后,廖荒將那副鎧甲遞給他,然后用力按住他的雙肩道:“我們先走一步了。”
“你們去哪兒?”宋先問,問話的語氣像個孩子。
廖荒伸手指著那條河的對岸道:“那里,我們該去的地方,我們休息的地方,有一天你累了,也會去那里,我們會在那里等你。”
“不。”宋先甩開廖荒按在自己雙肩上的手,“我現在就要和你們一起走”
“為什么呢?”此時賈鞠開口問,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因為……我累了。”宋先目光垂下,盯著手上那副白‘色’的鎧甲。
“等你長大才會覺得累,現在你只是個孩子。”賈鞠淡淡地說,隨后轉身上了船,那名擺渡人轉而起身,用桅桿攔住要上前的宋先,不發一言將木船駛離開河岸,向對面行去。
宋先站在河岸旁,看著那條木船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內,恍惚間好像看到河對岸站著自己的父親還有大哥,母親等人,那些人都微笑著看著自己,揮手讓他離去。
宋先轉身準備往回走時,猛然意識到剛才在河邊掠過一眼,看見河中的倒影很奇怪,再回頭仔細一看,倒影中的自己竟是一張孩子般的臉。
宋先盯著倒影,伸手去‘摸’自己的臉,此時突然間倒影中伸出一只滿是血污的大手將他的臉死死抓住要往水中拉……
“啊”宋先從夢中驚醒過來,喘著氣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一抬眼就看到自己一直沒有丟棄的天啟軍赤雪營的白‘色’鎧甲。
鎧甲掛在‘床’頭,在黑夜之中就像是鬼魅,仿佛間好像還能看見鎧甲在不住地抖動。
“建州衛將軍,你記住,這副鎧甲你會穿很久”
廖荒當初的話回‘蕩’在宋先的耳邊,宋先捂住自己的耳朵苦笑著。
反字軍打敗,敗軍在佳通關內死撐,最終投降了天啟軍,姐姐宋忘顏帶著二哥宋離遠走,不知去了何處,只是在臨別時告訴他,總有一天會恢復宋家的榮譽,希望他也能為那一天而努力,可原本用建州百姓鮮血涂抹全身,終于成為建州衛將軍的他,今日卻搖身一變,成為了皓月國的一條狗,被天下人唾罵。
如果在北陸關戰役,我死在‘亂’軍之中那該多好?不,或許在建州城戰役中,我被納昆虎賁騎一刀劈死那該多好?
宋先腦子中閃過一個又一個的念頭,但每一個念頭都只是轉瞬即逝,因為過去的事情無法重頭再來,而未來是什么樣,憑他自己根本看不見。
殺了他軒竹斐?這根本不是實力問題,而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軒竹斐實力如何,能不能近身還是問題,就算能夠近身,難道岳翎炎能放任不管嗎?不,他不會,他僅僅是討厭無謂的殺戮,可憐我這個白癡而已,當我的刀口沖著軒竹斐時,他會毫不猶豫地取下我的頭顱。
我這條白癡之路還會走多遠?
宋先數次嘗試著自盡,但最終舉起斬擊斧對準自己的咽喉時,卻發現無法下手,因為自己那樣死去,毫無意義,至少應該做點什么吧?對,應該做點什么。
‘亂’世之中,人皆為修羅。
這是宋一方當年說過的話,這個‘胸’中沒有多少筆墨的男人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是可笑。
宋先捂住自己的臉,斜靠在‘床’頭,沉思著……
軒竹斐營帳中,火盆中的火快要燃盡,趕來的岳翎炎忙伸手將幾根木柴扔了進去,誰知道剛一轉身,便感覺一股殺氣迎面而來,他閃身避過,并沒有拔刀相對,因為他知道在這營帳之中敢在背后襲擊他的只有一人——軒竹斐。
面無表情的軒竹斐在那一刀劈空后,將刀鋒一轉,直刺而來,速度極快,絲毫沒有要收手的意思。
岳翎炎又一次避過,但這次他卻故意讓刀刃劃破了自己竹鎧的外表,同時鞠躬道:“大將軍刀術超群”
軒竹斐不依不饒,依然以刀相對,用很快的速度又向岳翎炎的咽喉、‘胸’口和雙‘腿’之間連刺出三刀,都被岳翎炎一一化解,最終在岳翎炎準備拔刀“自衛”時,軒竹斐收起了手中的刀,臉上有了笑容:“怪不得有人說總旗本大人的劍術不是第一,但劍德在皓月敢稱第二的話,沒有人敢稱第一。”
劍德?那是軒竹斐自創的新詞嗎?岳翎炎低下頭,保持著鞠躬的姿勢,沒有說話。
軒竹斐將刀回鞘,整理著自己的衣服:“總旗本,你為何剛才不還擊?”
岳翎炎很巧妙地回答:“因為現在不是練劍的好時候,練劍要在清晨或者夕陽西下之時。”
岳翎炎這樣說,是為自己和軒竹斐都留了一個臺階下,首先說明自己認為軒竹斐攻擊自己僅僅是為了練劍,而自己沒有還擊,并不是因為看不起對方,首先是因為自認不是軒竹斐的對手,再者這不是練劍的時候。
軒竹斐哈哈大笑,隨后道:“好了,都下去吧。”
軒竹斐話音剛落,從營帳四下暗處緩緩走出四名身穿黑衣的隱者,每個隱者都身背一柄長刀,手中都緊扣著兩枚十字鏢。
岳翎炎驚出一身冷汗,知道如果剛才自己還手了,那四名隱者的十字鏢就會隨時招呼到自己的身上。四個不同的方向,加上軒竹斐正面刺來的長刀,自己必死無疑就算自己的軍刀再快,再烈,也沒有辦法同時防得住五面進攻,不,是六面……
岳翎炎眼角的余光掃到在營帳口有一支火槍槍管伸了進來,早已瞄準了自己的后背。
刀再快,能快得過槍彈?
軒竹斐無時無刻不在向岳翎炎傳達一個訊息:你的命在我手中,我想拿走,只是在彈指之間。
不能心存僥幸。
“總旗本,宋先回營之后怎樣?有沒有傷心或者說憤怒?”軒竹斐背對著岳翎炎,這是他的習慣,每次在試探過自己的部下后,都故意‘露’出空擋來給對方,但實際上還有殺招埋伏著,所以岳翎炎可以完全肯定,在這個巨大的營帳之中說不定還隱藏著好幾名手持利器的隱者。
岳翎炎搖頭:“沒有,很平靜,回營后便休息了。”
“嗯,很好,他還派得上大用處,下一步我們就要全面進攻江中平原了,在需要的時候,我會讓你殺了宋先,你會做嗎?”軒竹斐轉身,看著岳翎炎,帶著笑意,殺人對他來說永遠都是一個興奮的話題。
“是”岳翎炎站直鞠躬道。
“沒問你是不是,是問你會不會”
岳翎炎還是回答那個字:“是”
因為在大將軍跟前,永遠都只有是,作為軍人不能回答:會
軒竹斐笑笑,湊近岳翎炎,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有些問題必須你親手解決……”
“是”岳翎炎低頭又回答。
軒竹斐依舊保持著附耳說話的姿勢,眼神卻盯著帳篷的頂端,冷冷地說:“如果你解決不了問題,那么你就是問題。”
“是……”岳翎炎又一次回答,不過這次的回答底氣并沒有剛才那樣足,因為他感覺到軒竹斐在說話的瞬間殺氣又一次騰起,比剛才揮動軍刀劈砍而來時更加濃烈。
軒竹斐聽完岳翎炎的那個“是”之后,直起身來,拿過旁邊掛著的一張白布擦了擦手,轉身走到桌案后座椅上坐定,又說:“本想派你回戰船,讓你和奇襲軍一起行動,但一想到在江中還需要你親手解決一些事情,還是算了。”
奇襲軍?什么奇襲軍?岳翎炎想知道那是什么,但又不敢發問。
“喂……”軒竹斐忽然趴在桌案上,盯著岳翎炎,模樣很是怪異,“你都不想知道奇襲軍是做什么的嗎?”
“將軍沒說,我不能問,這是軍中頭等機密”岳翎炎發現自己說話越來越像是那些善于溜須拍馬的大藩臣。
這個回答仿佛讓軒竹斐很滿意,他將白布搭在自己的臉上,這種方式在皓月國是只有死人才會有的“待遇”。
岳翎炎抬眼看著白布下軒竹斐的那張嘴張合著說:“是奇襲東陸龍途京城的奇襲軍,全是我軍的‘精’銳部隊,只有幾千人而已,但就靠著這幾千人,我可以打開龍途京城的大‘門’,讓我軍暢通無阻。”
“將軍英明”岳翎炎見軒竹斐抬手去拿那塊白布,趕緊低頭說。
軒竹斐盯著岳翎炎許久,終于又笑了:“下去休息吧,馬屁‘精’,我本來心情很不好,但你拍了幾個馬屁讓我心里很舒服,可以滾了。”
“是……”岳翎炎慢慢后退著離開了營帳,離開時眼神向周圍一掃,果然在某個角落看見了一個反‘射’處火盆中火光的白影,那是影者手中的十字鏢。
離開營帳后的岳翎炎,被冷風一刮,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剛才還有的些許睡意頓時全無,決定在營地中巡視一番,可沒有走幾步,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抬頭一看,周圍架起的高臺上,幾名火槍兵的槍口一直對準了營帳的‘門’口。
看來,他永遠都不會信任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