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郎中?”莊善若按捺不住,輕聲問道。
老劉郎中的手搭在伍彪的腳踝處,對著他小腿肚上的傷口沉吟不語,臉色端肅。
莊善若的目光也落在了伍彪的傷口上,她猶記得這傷口血肉模糊的慘象。此時,這傷口上結著的厚厚的痂掉落了大半,露出新鮮的粉色的皮膚,薄得似乎能看到里面的血管來。她將目光移到伍彪的臉上,饒是再精壯的漢子,也經不起這樣的折磨。只見伍彪雙目緊閉,臉頰微凹,面皮青黃,嘴唇因為累日的發燒而干燥起皮,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才給他帶來了一絲生氣。
不大的房間里滿當當地站滿了人,伍大娘還有張山兩口子都虔誠地看著老劉郎中。畢竟,伍彪的這條腿能不能保住,靠的就是老劉郎中的一句話了。
可是老劉郎中遲遲不開腔,將眾人的心撩得七上八下的。
張山家的也忍不住道:“劉郎中,您看我伍兄弟的這條腿還保得住保不住了?您就給個干脆話得了!”
老劉郎中清癯的臉上神色不動,只是凝神仔細地觀察著伍彪小腿肚上的傷口,然后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指頭往新鮮的嫩皮上摁了摁。
伍彪的眉頭猛地一皺,壓抑住的呻吟聲從喉嚨里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
伍大娘的心也隨之一顫。
老劉郎中點了點頭,加大手指上的力氣,往那傷口重重地摁了下去。
伍彪全身像是過了電般的一震,額上便滲出了密密的汗珠子來。
伍大娘不忍,趕緊取了帕子擦著伍彪額上的汗,嘴里帶著哭腔絮叨著:“阿彪,阿彪,你忍忍,再忍忍,劉郎中來了……”
劉春嬌本退得遠遠的。半個身子靠在了門框上,聽到動靜也忍不住往床那邊投來探究的一眼。眾人忙碌的身影恰好留出一個巴掌大的縫隙,清清楚楚地將伍彪的病容呈現到了劉春嬌面前。
劉春嬌記得莊善若急急忙忙地跑到劉存柱家,央求她進城幫著將老劉郎中請過來。她本不大樂意。畢竟,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緒,若是再觸景傷情,還不知道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平復。再說了,她雖然沒有改嫁,可是畢竟從善福堂出來了,若是再這樣回去,也不知道別人該怎么揣度她。
可是——
劉春嬌從來沒有看到過莊善若如此潰不成軍的模樣,滿心滿臉都寫著焦急,一雙美目因為熬夜而布滿了血絲。飽含了期許。
她突然就有些心軟了。
再知道是伍彪危在旦夕,劉春嬌沒由來地跟上了莊善若焦灼的節奏,她告訴自己說這不過是還伍彪當初的人情。
這一路的顛簸,劉春嬌大體了解到了伍彪的傷情,若是阿昌還在的話……她趕緊苦笑著搖搖頭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
劉昌這個名字就像是賤生賤長的種子。只要有一點貧瘠的泥土便能夠瘋長起來。劉春嬌努力地讓自己的心田荒蕪成一片沙漠,斬斷一切勾起舊夢的可能。
至于劉葉氏為什么極力阻撓莊善若去見老劉郎中,劉春嬌沒有想太多。寡嫂素來循規蹈矩,安分刻板,她這樣做不過是盡一個媳婦應盡的責任——畢竟老劉郎中風燭殘年,再也受不起什么刺激了。
所以當劉春嬌提出讓老劉郎中乘坐馬車來連家莊的時候,很是有幾分的躊躇——他完全有理由拒絕。
劉春嬌遙遙地看著伍彪毫無生氣的面龐。不由得想起那日當道箍住他的腰時的情形。那時候的伍彪健壯得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氣,卻難得地有著和壯碩的身材極不相稱的敦實憨厚的笑容。
……
“連家莊的伍彪,我記得這個人,是個孝子!”老劉郎中點點頭,問道,“春嬌。你怎么認得他?”
莊善若正待上前答話,劉春嬌也不知道何故竟暗地里扯了她的衣襟一把,莊善若一愣。
劉春嬌赧顏道:“爹,我這段日子一直住在連家莊表嬸家?!?
“哦!”老劉郎中的眼中帶著憐惜。他喜歡小媳婦,給沉沉的劉家帶來了許多生氣。只可惜阿昌沒這個福氣,他們老劉家也沒這個福氣。
“伍大哥,伍大哥,他,他……”該怎么和老劉郎中說這個小插曲呢?
老劉郎中卻是誤解了劉春嬌的為難,他眼神倏地一黯,又驟然地有了神采,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劉春嬌有點迷糊了,老劉郎中明白了什么?抬起頭,卻迎上了莊善若晦暗不明的眼神。
……
“劉郎中,你看阿彪這傷……”伍大娘想問又不敢問,一顆心惴惴地提到了嗓子眼里。
莊善若屏住了呼吸,等著老劉郎中最后的判決。
老劉郎中默默地點點頭,將伍彪的左腿輕輕地放下,沉吟了半晌,問道:“這腿傷傷了有多久?”
“怕有半個月了?!鼻f善若在心里估算了下,終究忍不住,問道,“還有的救嗎?”
老劉郎中卻并不回答:“這傷是請什么人給治的?”
張山正色道:“請了本村的王郎中,他家有祖傳的狗皮膏藥,都說治療外傷最是拿手。”
“我呸!”張山家的道,“什么狗屁王郎中,白白地騙了二十多兩的診金,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若是我日后見了他,定要啐他兩口的!”
老劉郎中卻微微笑道:“王三帖?”
“老劉郎中也聽說過他?”莊善若奇了。
“他家這膏藥倒是貨真價實有奇效,若是由他爹他爺爺來治,必能藥到病除,只可惜……”老劉郎中大搖其頭。
“怎么?”
“只可惜他心思不放在鉆研醫術上,只把行醫當做賺錢的營生。”老劉郎中目光悲憫,“醫者父母心,能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的,怕是越來越少了。”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劉昌,若是他還在的話,定是能夠將善福堂發揚光大的,只可惜……老劉郎中下意識地偏過頭看了眼守在門口的劉春嬌,見她逆了光站著,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卻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有些孤清。
“春嬌,你過來!”
“爹!”劉春嬌脆生生地應著,走到老劉郎中的跟前。
眾人齊刷刷地在床前讓開了一個人的位置。
伍大娘這才仔細打量了劉春嬌一眼,若不是這個小媳婦與善若投契,怕是怎么也請不來善福堂的老劉郎中的。這樣想來,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卻是一副乖巧溫婉模樣。
劉春嬌強笑道:“爹,你也莫賣關子了。伍大哥的腿終究是不是能保住,你好歹給句話才是?!睅Я藥捉z舊日的嬌俏,是抹不去的痕跡。
“這傷表面上看著愈合了,實際上里面正化著膿,外面一層好皮肉包著,看著倒是不顯?!崩蟿⒗芍欣事暤?,雖然這一路車馬勞頓,可是治病救人成了他一輩子的天性了,“若是先頭那王郎中再仔細些,敷藥的時候將周圍的爛肉剜掉,也不至于到現在這個地步?!?
莊善若恍然,怪不得伍彪一直斷斷續續地發燒,皮膚潰爛著,哪有不發燒的道理;也怪不得剛才老劉郎中用手略用力在傷口上摁了摁,伍彪便疼出了滿頭的汗來,若是這傷口真的好了,那又何至于如此?他們這些外行人全被那將要愈合的傷口蒙蔽了,卻不知道真正要緊的卻是在內里。
伍大娘聽不懂那許多,只是急煎煎地問:“那,還有救嗎?”
莊善若心神稍定,既然老劉郎中能看出其中的端倪,那自然是有法子的。
老劉郎中點了點頭:“救還有的救,就是要受些皮肉之苦,不過幸虧他底子好,到時候將養上一段時日也不會留下什么后遺癥。”
伍大娘歡喜:“那好,那好!”
莊善若聽出了老劉郎中話里的意思,看向伍彪的目光里不由得喜憂參半,難道是……
“這傷若得好,得把這潰爛的根兒去掉!”老劉郎中用手比劃了下伍彪小腿肚上傷口的大小,“法子也簡單,不過是將這傷口上的爛肉去掉即可?!?
張山家的咋咋呼呼地道:“這爛肉咋去呢?難道要將外頭的好肉割了?”
伍大娘心頭一顫,忍不住握緊了伍彪的伸到外面的手。
“這傷拖延得久了,若是要保住這條腿,自然要吃些苦頭的。”老劉郎中不動聲色,沖著劉春嬌點點頭,“春嬌,將我那藥箱拿過來!”
“哎!”劉春嬌口中應著,自是轉身去拿擱在桌子上的藥箱。待她的雙手撫上藥箱的時候,心底不由得涌起了異樣的感覺。
這個藥箱,她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樟木做成的箱體,也沒有上漆,用得時日久了,靠近身體的那一側被磨得油光锃亮;藥箱的外側有個黃銅的鎖扣,也不知道何故,竟然有些銹住了;藥箱卻有著一根半新的帶子,若是仔細看,靠近里側的位置還被人用紅色的絲線笨拙地繡著一個“昌”字。
劉春嬌的眼睛迅速地被一層霧氣蒙住了,鼻頭也有些發酸。
這個藥箱,分明就是劉昌生前常用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