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興府城外,殘陽如血,散發著它這一天當中最后的溫暖。
廣袤的田野上雜草叢生,到處都是荒廢的氣象,唯有阡陌縱橫才讓人意識到這本是良田。村莊點點,卻不見人煙,有雉雞從屋宇中穿堂而過。偶爾,有無主的家畜到處亂跑。
在鄉野之間的馳道之上,有一行人緩緩向著中興府的方向走去,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相貌堂堂,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副很長的胡子,十分儒雅。這就是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從隴山一路行來,充斥在他目光之中的到處都是衰敗的情景,倒斃在路邊的西夏百姓隨處可見,而漸漸濃郁的秋意讓這種衰敗更加讓人覺得蕭瑟。
戰爭總是要死人的,耶律楚材在心中試著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只是這個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讓耶律楚材懷疑自己活在世間的價值,如佛經中所說的萬事皆空一般。等蒙古大汗一統華夏,那就沒有了戰爭,沒有了死亡,到時候天下大安百姓安居樂業,耶律楚材又試圖讓自己相信這個論斷。
他的心情是無比沉重的,這讓他覺得自己未來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讓死者安息,讓生者安康,讓華夷混一--契丹人耶律楚材可沒有什么華夷大防的概念,那時就也沒有戰爭沒有爭奪沒有毫無道義可言的死亡,只是他對自己的這個最高理想實現的可能性第一次有了懷疑。他總是無法理解,這個世界為何總是一治一亂。一個國家在經歷過盛世之后總會出現朝政紊亂民不聊生地情景,殺戮難道是一個國家強盛所必然帶來的一個結果嗎?而受苦的總是無辜的百姓。
“若是真有一個昌盛萬代的國家,永遠也沒有紛爭,那該多好啊!”耶律楚材心中這么想,盡管他從來就不相信,但是他寧愿強迫自己相信這一點。
他在抵達中興府城南的時候,心情才好了起來,因為他終于看到了人----有了些活氣。中興府外,湖泊縱橫,夕陽的余輝灑在水面上。泛著金色的鱗光。三五只小船在水面上漂浮著,一人把擼。兩人將漁網用力向湖中拋灑,遠處的村莊里升起了炊煙。
“湖光夕照,漁村煙柳。”耶律楚材捋著長須,還有些遺憾,“好景致,只可惜中秋剛過,楊柳葉已落盡,人煙也稍嫌不足矣。”
中興府外大大小小的湖泊眾多。當地人用“七十二連湖”來概言湖泊數量,這是名副其實地魚米之鄉,黨項嵬名氏將此地作為都城,實在是很有道理的。自古以來,這里就是重要地糧農之利,除了土地肥沃適合耕種之外,又因為有古渠可以灌溉,而讓這里成了旱澇保收的風水寶地。賀蘭山下。黃河北去,有漢唐時修建的漢延渠、唐徠渠,又有元昊時修的昊王渠等大渠,除了這些主干大渠,還有不計其數的支渠、小渠,西夏人對這些水渠都專設專門的管理機構,安排渠主與巡檢負責管理,《天盛律令》中規定若是相關官吏管理不當就會被治罪。這讓中興府-靈州平原成為西夏最重要的糧食產區。遠處的溝渠之間,無數地精壯正在埋頭干活,他們必須在下雪前完成,也因此可以獲得可憐的口糧。
在一個村莊的路口,耶律楚材注意到一群人圍在一起。只見百姓們將今天打來的魚蝦。小孩挖來的野菜,捉來的野物包括野鼠全都擺放在地上。有主持負責模樣的人正在計算著他們一天所得的多少。唐代民間農村百戶為里,五里為鄉,而宋代始置保甲法,在鄉村設保甲。西夏大概也是參照宋國地保甲法,以就近結合為原則,每十戶遣一小甲,五小甲遣一小監,兩小監為一農遷溜,負責鄉村管理。村民正眼巴巴地望著不知從什么地方運來的幾車糧食,這個村莊的小監正在極力奉承著送糧食來的一隊兵士的領頭。那些已經得到糧食的村民們,眼中泛著激動的淚花。
“賀蘭國王有令,無論蕃漢諸族人等,原小甲、小監、遷溜等各司其職,各領百姓漁獵、采果實以充當口糧,不得懈怠。所授糧食,必須按每戶人口多少分配,不得貪贓枉法,否則一經查實,就地斬首。地無所出,山珍、獸皮、藥材、氈毛及絲、絹、羅、麻、白疊(棉花)等織物皆可送至城中換糧食,有藝在身者,鐵匠、鞋匠、甲匠、鏃匠、皮匠、木匠及諸如燒炭、銷金、制桶、印染、裁量以及織戶等等,可赴中興府謀生,中興府鐵工院、木工院、織造院諸院皆需雇傭手藝人,按日給付現糧,欲往從速。”有什長高聲宣布道。
“大人,真的有現糧給嗎?”有人不敢相信。
“當然,這是賀蘭國王地命令,凡是有藝在身者,糧食管夠。”什長瞪了他一眼,“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不可質疑我家國主的命令和名聲!”
“老漢我是木匠,十里八鄉的,就我的手藝最好,大人帶小人一起去城里吧?”一老漢毛遂自薦道。
“好,老人家收拾一下,我保管你不僅能吃飽,還能接濟一下家中老小。”那什長面帶笑意地說道。
“我沒有手藝,就是有一身力氣,大人能否教我如何有糧食吃?”人群中有人問道。
“有力氣好啊,總管府就缺有力氣之人,總管府有令,今冬明春原有水渠皆要重修,以待來年,山中需有人伐木燒炭或開山采煤采礦,凡是出工不惜氣力者,每日可獲粟米一升!另招蕃漢弓箭手,組成巡捕隊,以維護地方治安。”
“這糧食從哪里來的?”耶律楚材很好奇。
待他來到中興府南薰門下。卻是另外一種情景。只見南來北往地商人模樣地人,操著不同語言,正趕著駝隊、車隊蜂擁而來,卸下長途運來的寶貴糧食。有書吏忙前忙后地過秤、登記并評定糧食地好壞。另一處卻有人在收購百姓交來的各種獸皮、羊毛、駝毛,尤其是珍貴的沙狐皮與白駝毛可以換回整斗整斗的糧食,得到糧食的百姓自然開心無比。耶律楚材猜那些商人們能不辭勞苦地運糧來,一定是得到了什么好處。
“耶律大人,幾年不見,您一向可好?”總管府總管王敬誠遠遠地過來見耶律楚材。
“托從之老弟的福,我一向很好。”耶律楚材道。“大汗剛駕崩,拖雷殿下監國。又聽說燕京近來盜匪猖獗,命我回燕京主持緝盜。眼下還有些時日,四處走走。”
“大人難得有暇,不妨在這中興府內從停留幾日,我等諸事若有不明之外,還望大人不吝賜教!”王敬誠道。
“哪里、哪里,從之過謙了。以我所見所聞,看上去你們做得相當不錯。單就這些糧食我就沒法辦得到。”耶律楚材笑吟吟地稱贊道,“看來,商人在你家國主的眼里相當不一般吶!”
“大人謬贊了。我家國主在西域時接到大汗的調令,就著手準備東返地行程,我等料想西夏經此大戰,定會缺少糧食,故而向商人們允諾,凡是能送糧至賀蘭山下一萬石者。三年免稅,七年半稅。要不然,冬天轉眼即至,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王敬誠道,“大人您知道,天下事天下人無利不往也,商人們唯利是圖,就是君王的腦袋。他們只要沒有見有利可圖,也會有膽量買地。”
“雖然給商人們免稅,官府看似虧了一些,但是百姓得到救濟,這是個善政。大大的善政。”耶律楚材捋著胡須贊賞道。
“大人這么說。我家國主一定很高興。不過嘛,我家國主卻很不樂觀啊。當初我家國主曾在拖雷殿下允諾采買賦稅,三年以后,一次性交納銀錠二十萬兩,糧二十萬石,帛二十萬匹,這是個相當不小的數目啊!”王敬誠面露色地解釋道,“且這次商人們送來的糧食畢竟有限,明春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所謂采買,也就是承包制,自主經營,自負盈虧,這是趙誠不得以而為之的辦法。
“這么多?”耶律楚材大吃了一驚,旋即曬笑道,“不兒罕總是有辦法,我想他既然這么說,那就一定能辦到。”
“耶律大人你也這么想?”王敬誠臉上掛著很不屑的表情,卻是半真半假,“賦稅采買不過是權宜之計,要不然蒙古的老爺們若是要西夏百姓交稅,這如何是好?我華夏神州,何時有過天下賦稅采買之制?”
耶律楚材默然。
“不兒罕身在何處?”耶律楚材又問道。
“我家國主這兩天身體有些不適,不便見客,耶律大人不妨隨在下入城,在下先安排大人住下,然后再請我家國主拜見大人!”王敬誠道。
“他身體不適?”耶律楚材大吃了一驚,“不兒罕一向身康體健,幾日不縱馬狂奔就覺得不自在,怎么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病倒了呢?從之,你們身為他的屬下,應該多擔待一些政務才是啊。”
耶律楚材以為趙誠是因為太忙了而病倒地,實際上是趙誠將窩闊臺與拖雷送走之后,就將自己關在自己的臥房里不見任何人。
“大人教訓的是!”王敬誠虛心地說道。
入得城來,只見城墻之下又圍著幾堆人,個個都伸著脖子看著貼在墻上的告示。
“那是做什么?”耶律楚材問道。“哦,這是安民告示。”王敬誠解釋道,“大戰之后,百廢待興。官府手中得來的糧食,又不可浪費,凡是有一技在身者,盡數錄用,有所付出必有所得,我們不養閑人,也沒有糧食養閑人。鐵工院召鐵匠打制鐵器,木工院制木器,以待明年播種之所需之鐵木農具,織工可以將收上來的毛紡紗、織毯、織布,轉賣給商人們換來糧食,精壯一部分抽出來趁著下雪前開挖水渠,疏通水道,另一部分入賀蘭山打獵。夏國素來地少缺糧,但從不缺精鹽,鹽州烏、白二池所產青白鹽,天下聞名,當年夏宋交惡,宋國朝廷屢屢禁鹽卻幾無可禁,概青白鹽質優價廉也!故我家國主已命人采鹽,輸往中原或者他地,以獲其利。”
“若是文士,那又該如何呢?”耶律楚材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也好辦啊,城內城外有不少孩童,因戰亂饑荒或疫病,家中無人可投靠,生無所倚,國主心存砂忍,命我等開義學,命劉翼劉明遠全權主持,讓西夏文士們充當教席。還有一些文士在譯館里將蕃文書籍譯成漢文,每日都會得到糧食。”王敬誠笑著道,“將來,國主還有意要為夏國修史,這些夏國文進士當然不會閑著。”
“不兒罕實在是賢臣吶!”耶律楚材撫掌大喜道,“開源以籌糧,節流以賑災,又不會讓百姓無所事事而滋生禍事,安定民心,百工皆有所養,此治亂之道也。難得的是,在這亂世之中,文士也能得到照顧,就是中原也不及如此啊。”
“我等其實還是很慚愧的。中興府、靈州還好說,河西沙、瓜、肅、甘、涼五郡也還算不錯,真正難地是那些偏遠之地,鞭長莫及也,官府手中即是有糧,也受困于路程險阻,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那些蕃人聚居之地,民風剽悍喜好斗勇,又受制于族言,難以深入。”王敬誠道。
“不兒罕體恤百姓,乃仁臣也,賢臣也,國士也!”耶律楚材稱贊道,“你們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錯了,百姓有福了。”
安頓好了耶律楚材,王敬誠連忙來探望趙誠,只見趙誠臥房的外面劉翼和徐不放兩人來回踱著步子,百無聊賴無可奈何。
“咱們這位國主,跟一般人可不一樣。你可以當面指摘他的不是,也可以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但若是拿家室來威脅于他,可謂是觸了逆鱗!”劉翼苦笑道。
然而劉翼話音未落,已經將自己關在臥房內一天兩夜的趙誠打開了房門,當他滿臉憔悴地走出來時,劉翼等人大感意外。王敬誠等人正要再勸趙誠幾句,趙誠卻擺了擺手,徑自細致地刮著胡子。
他對著一面從皇宮中搬來的銅鏡,極為細致地用一把鋒利的剃刀耐心地刮著,好似生怕將自己地臉刮破,然后又洗了一個熱火澡,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將身上一切頹廢之氣一掃而空,如同換了一個人。
“從今天起,我算是洗心革面了!”煥然一新的趙誠對著心腹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