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沙漠上,到處都是沙丘、礫石與針刺類的植物。偶爾一處有水草的地方,也倒斃著人畜的尸體,在烈日下被烤成干尸。
漫漫黃沙,沙深三尺,戰馬難行,被烈日炙烤的沙漠與戈壁,似乎要將人馬融化。在這樣的嚴酷的行軍條件下,郭侃沿著蒙古大軍留下的足跡繼續追索著,一千人馬終于在一處有大片綠州的地方停下。這里名叫婁博貝(今吉蘭泰),當地有一片大湖與沼澤地,湖邊分布較廣的梭梭林和連片的草場,可供牧馬。當地蕃人全都逃散,不知所往,或許已經被察合臺的軍隊抓住了。
附近有一座荒廢的古堡,曾經是西夏王朝的白馬強鎮監軍司的駐地。這里如今屬于安北軍的防區,安北軍只在此地設有一個小軍營,郭侃從營地外三十里找到七十具安北軍軍士殘破的遺體。長途跋涉而來的神策軍將士們,無暇取水潤潤干渴的喉嚨,也無心思找處蔭涼地方歇息,他們呆立當場捏緊拳頭,瞪著安北軍軍士的尸首,雙目燃著仇恨的火焰。郭侃命人將守軍的遺體掩埋,立下一塊木牌以為標記,暗暗發誓要血債血償,讓戰死的軍士魂歸故里。
附近的沙漠長有大片的沙冬青,因在冬天呈綠色,所以得名。這是一種常綠闊葉植物,神策軍行在其間,有以為已走出了沙漠的錯覺,據西域的商人們說也只有在這里地沙漠才得以看見這種闊葉植物。大片的沙冬青中間。到處都留有察合臺大軍經過地痕跡。
郭侃跳下戰馬,俯身仔細地審視沙地里察合臺大軍離開時所留下的人畜糞便。將探詢的目光投向部下丁老大。
“從敵軍留下的痕跡看,大概距我軍三天的路程!”部下丁老大道,“敵軍似乎大部奔往賀蘭山,大約試圖直攻京畿,一部往北奔往狼山兀剌海城,那里是安北軍的駐地?!?
“統領大人,我軍應往何處去?”參軍老幺問道。
“我軍是無法殲滅敵軍主力。敵軍主力若想攻中興府,必須首先要攻賀蘭山之要沖克夷門,那里有雄關拒守,料當地守軍至少會能拖上幾日。但聽說兀剌海城還有一萬兵力,不知他們是南下回防中興府,還是停留在原地?!惫┑?,“安北軍這一萬兵力。本就是防備河東北路的劉黑馬,還有癡迷不悟地汪古人,郭某料中書省不會輕易調其南下,懸于賀蘭山之外,威脅察合臺的后翼,用處遠比回防中興府的用處更大?!?
“可是敵軍主力有二十萬之眾,只要分出一部分兵力。即可對安北軍駐地圍而不攻。中興府若是不保,則城中數十萬百姓將死無葬身之地!”老幺道。
“敵軍眾多并不可怕,郭某懷疑察合臺將來如何讓全軍吃飽?”郭侃冷笑道?!八麖陌⒗諌揭宦繁紒?,越過不知幾千里的沙漠,雖然進軍神速讓人不得不驚嘆,但一味貪快貪多,攜帶糧食有限,恐怕不會持久。他們前鋒輕騎突襲我朝,卻又被我神策軍及時發現,又企圖劫掠以資軍用,料想中興府外早已經堅壁清野。雖然我朝因此損失眾多。今年莊稼地里的收成是沒指望了,但敵軍所得將有限得很。此戰。察合臺必敗!”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雖然這條兵法對輕騎兵并無太多的效用,但是既使是輕騎兵長途奔襲,也總是要有食物裹腹的,若是不能做到因糧于敵,那絕對是自找死路,何況是二十萬兵力。郭侃對自己地判斷極為自信。
眾手下聽了郭侃的分析,也變得興奮了起來,甚至有人慶祝了起來,戰意高漲。
郭侃鼓動著士氣,心中卻憂慮河西諸郡的戰況。因為蒙古大軍分路合擊,若是能一鼓作氣,攻占了河西諸郡,結果則會大大不同。只是郭侃遠遠地吊在察合臺主力的身后,對河西的戰況一無所知,他沒有料到,正是因為貴由與拜答兒兩人率輕騎分兵攻河西,追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所以才因為兵力不足及缺少攻城利器而一挫再挫。
真實的形勢并沒有他想像的那樣糟糕,當然更沒有他口中鼓動士氣所言那般樂觀。
戰火在河西燃燒,正在向涼州蔓延,有順著黃河燒向中興府之勢,安西軍及地方守備雖極力拒守,然而只能顧及州城。蒙古軍在鄉野間縱橫,所到之處村莊、小鎮被焚毀,田地里正在生長地五谷被戰馬踩爛,即使提前得到警訊,各地總會有來不及逃走的百姓成了俘虜。這一切的損失都要由秦國百姓來承擔。
死忠地劉黑馬在河東北路一部南下猛攻平陽,宋平的河東軍被拖住無法西援中興府,事實上宋平也不敢放棄河東,否則后患無窮。劉黑馬又征集民壯溯河北進至兀剌海城,帶著大批糧食與攻城器械與蒙古軍一部會合,試圖殲滅仍停駐在該地的安北軍。雙方已經打了三天三夜,何進率領其中最精銳的一萬追隨秦王趙誠北伐后,饒是留守的稍次軍隊,據險為守,也讓圍城的軍隊嘗盡了苦頭。
郭侃部放棄追蹤察合臺主力,而是北上兀剌海城,密切注視著兀剌海城的戰況,圍困該要塞的敵軍數量并沒有他想像的那么多,這讓郭侃產生了尋找下手機會地念頭。
鎮守兀剌海城地安北軍主官名叫林岷,此人是秦王趙誠的老部下,曾在中原戰場立過功勞,累功升至安北軍守備地職務。大都督何進自將一萬精騎追隨趙誠北伐而去,就臨時指定林岷統領剩下的人馬,只是因為林岷在留下地人當中表現最穩重。
穩重。換句話說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雖然在大都督何進率主力精兵北伐后。被臨時指定代管全軍,但那時沒有人預料到局勢會到這個緊急地步。當神策軍將蒙古軍從西域東進南下的消息傳來后,林岷恐怕是唯一主張留守兀剌海城地人,只是他這個主張沒有一個人贊成。兀剌海城中眾校尉各有主張,有的主回防中興府,有的主退入賀蘭山拒守,還有主張在賀蘭山外與敵力戰。唯一令他感到放心的是沒有人膽怯、害怕。
相反的,林岷這個守城的保守主張讓別的校尉、參軍們有些懷疑,兀剌海中面臨著一場不是兵變地兵變危險,因為他從眾人的眼神中看出了異樣。相對隴右、陜西這些新軍,安北軍中所有的軍官都是追隨趙誠很久的忠誠崇拜者,而且都極好戰,恨不得立刻去找敵軍拼命。林岷相信他們可能會不顧昔日的情面囚禁自己。然后舉軍南下中興府。
林岷在安北軍中的威望卻沒有達到讓其他人心服口服的程度,他地正職也只是守備,其他人的職位包括爵位都不比自己差。這就產生了命令與服從之間的矛盾,好在中書省的命令及時傳來,賦予林岷便宜行事的權力,這才讓諸軍官們雖不心服但口頭上還是表示聽令行事。宰相們并未要求安北軍南下中興府,而是讓他們在賀蘭山外機動。尋找戰機,這與林岷個人先前的主張不同。
但是無論如何,林岷和眾軍官們喪失了最佳時機。爭論讓他們浪費了不少時日,于是他們被困住了。蒙古軍一部及劉黑馬一部圍攻兀剌海城,連攻了三天三夜,卻拿此要塞毫無辦法。兀剌海城作為狼山的要塞兼安北軍駐地,安北軍當然用心經營,糧草充足,箭矢齊備,可持續作戰。察合臺聽說此城不易拿下,就命令攻者將此城圍住。不讓城內地守軍出來作亂。
夏夜里。繁星點點,狼山上的夜風有些寒意。
林岷站在要塞上。眺望著敵軍密密麻麻的帳蓬,敵軍大營中篝火點點,他甚至能聽到從敵營傳來地歡笑聲。在這樣寂靜的夜晚,一聲輕微的聲響似乎都如戰鼓般雄渾。
林岷心中尋思著這樣下去對自己卻相當不利,他寧愿敵軍天天來攻,這樣至少可以讓敵軍損兵折將。他深深為自己喪失在野外迂回的機會而自責,這是一個教訓,他過于求穩。可是敵軍并不將自己放在眼里,連攻了三天三夜之后,就不再來攻,天天白天派人向自己喊話,夜里便在營中飲酒作樂。不知是自己將敵軍牽制住,還是敵軍將自己堵在要塞里。林岷只有在心中暗罵:
“喝吧,喝個夠,就當是黃泉路上的壯行酒?!?
“嗷……嗷……”黑色的山嶺中,傳來一聲悠長的狼嚎,在山嶺間回蕩著,顯得十分悠遠、深邃,這聲音太小,似乎被夜風吹散。
“嗷、嗷……嗷……”要塞中有軍士無聊地學著狼嚎聲,似乎發泄著心中不滿。
“嗷、嗷……嗷……”遠方又傳來狼嚎聲,連音調都與安北軍軍士們一樣。
軍士們感到有趣,紛紛效仿,兀剌海城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嚎聲。令他們感到意外的是,蒙古人及仆人軍也覺得有趣,紛紛在營中嚎了起來。蒙古人覺得自己地蒼狼地后代,應該嚎得比較像樣一些。這一夜,似乎有無數的狼在嚎叫。
可是很快地,只剩下要塞內的安北軍和要塞外的進攻者雙方在斗氣式地嚎叫,夾雜著各種語言的謾罵聲,雙方鬧騰了一會紛紛偃旗息鼓,又覺得這十分無趣。
當雙方都停了的時候,真正的“狼”又在遠方發出悠長的嚎叫聲,只不過這次變得有些急促和失聲。安北軍將士們覺得這是狼山中的狼群在調戲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這支狼群八成全是公狼,正在呼喚母狼呢。眾人大笑不已!
“停下來,閉嘴!”林岷突然大喝道。
眾軍士們聞言紛紛停了下來,這時遠方響起了一聲極為急促的嚎叫聲,這聲音讓他們聽著有似曾相識之感。
“聽!這曲調像什么?”林岷側著耳問道。
“軍號、這是軍號!”一位參軍失聲驚呼道,“全軍沖鋒的軍號!”
是的,秦軍只有發動沖鋒時,傳令兵才會用號角吹出如此的聲調。眾人面面相覷,大感意外,心中卻都有了異樣。
林岷轉身命令道:“讓所有的傳令兵過來!”
十多位傳令兵被集中到林岷的面前,林岷命令道:“爾等用可否用狼嚎聲傳達出全軍沖鋒的軍令?”
這當然不是問題,十多位傳令兵低聲練習了一番,捏著嗓子沖著要塞外面的天空嚎了起來。他們的嚎叫聲剛落,遠方也重復著同樣的嚎叫聲,每當安北軍的嚎叫聲剛落,對方又響起。如是三五次,安北軍眾人終于可以確定有一支秦軍正在準備與他里外合擊。雙方很默契地停止了這種對話,以免引起敵軍懷疑。
“命令全軍悄悄準備,不準點火,不準喧嘩,否則以通敵論處,格殺勿論!一旦城外敵軍背后先打起來,我等立即殺出城去,里應外合,擊潰敵軍!”林岷當機立斷,命令道。
“是!”眾軍官齊聲道。
城外生力軍的出現,讓他們以為穩操勝券,人人摩拳擦掌,戰意高漲,卻不知道城外到底有多少人。
或許無知者無畏吧?又或許是被困在要塞中讓將士們覺得實在是莫大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