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國使者茍夢玉正在與秦國禮部交涉,他雖然口鋒極緊,卻也暴露了他急于達成協議的心理。
秦王趙誠命令禮部繼續恩威并用,向宋使施加壓力。他正忙著將新科進士們安排妥當。他欽點賀蘭書院的程亮程子明為狀元,為了搞平衡,這一甲第二、第三名就分別授了河東許敬和陜西楚明,在如何安排這一班進士們,趙誠頗費了一番心思。
朝廷新置度支使司,與鹽鐵、市舶兩司并列,度支之下設八案:賞給案、錢帛案、糧料案、常平案、發運案、騎案、斛斗案、百官案,掌管全國財賦之數,分鹽鐵、市舶及戶部的部分職責,即掌握財政收支總數。擢戶部尚書劉中為度支使司,那些對數字敏感的進士們被分派到新的職司,卻只有“里行”的頭銜,實際是見習之意。有了新鮮血夜,六部也就有條件選派有經驗的低級官員出京,紛紛加官一等,充實地方,補了一直空缺的地方職位,加強地方治理。
在科考中對律法有過研究的進士,一部分被分派到刑部,另一部分被納入集賢院,負責研究修纂新法典。這是對于剛踏入官場的進士們來說,則是一件相當有難度的任務。
其他有特長的人,比如對書畫、音律、金石等有才能的人,甚至是不知如何安排的人,統統被安排進入秘閣,負責古今經籍圖書訪書、購書、抄書、藏書、借書以及對圖書的編目、校勘、修撰等各項職能,還負責古字畫、器物的收集、鑒別與收藏。這則是真正比較輕閑地職事,如斡三半這樣的人物在這里如魚得水。
史館則負責修撰夏國史。史館學士承旨許敬對蕃字一無所知,他和眾進士們只好從頭學起,一夜回到十多年前,再次學認字。又要負責起居注,并掌天文日歷,又要記載國史實錄、與朝廷時政,與“神仙之職”絲毫無關。
最不討新科進士們喜歡的則是新設的工學與農學,不幸分派到這兩個職司的進士們茫然不知所措。這些人倒是提前授了正式的官職,免了見習的身份。算作是朝廷對他們的安慰。
昭文館成了眾進士們眼紅的職司,因為自從它設立那一天起,就被秦王召見了不下五次。在未設翰林學士院地情況下,昭文館成了最能接近國王的職司。
狀元郎程亮被任命為昭文館學士承旨、判館事,即為領班,雖極為清要,卻不比宋人同樣的官職需有資歷較高者才得以任職,不過是從七品。余館又有修撰、同修撰、校理、修國史、同修國史、編修、檢討、校勘、檢閱、校正、編校等等種種名目的小官。但均可稱“學士”,另還有孔目官、司庫官等小吏。
新官上任三把火,程亮在趙誠的耳提面命之下,忙了半個月匆匆帶著大秦國首份報紙的樣稿求見。
“這是臣與眾同僚商議的樣稿,耶律大人親自過問多次,方才有此成果,分為時政、吏治、民生、民風、逸事與文學六類,每旬為一期。針砭時弊、求真務實、雅俗共賞是本報的辦報宗旨!”程亮眼中透著興奮,“奉國主之命。臣請中書令王大人手書報名曰:大秦新聞。臣師劉山長亦親贈稿件,只是劉師不愿收筆墨費,說是辦報不易,盈虧尚未可知。以后臣若是能做到不虧空朝廷辦報銀錢。他才會考慮收筆墨費,以為表率。”
“劉明遠做地對,他不迂腐,也不差那點潤筆費。但將來若是有寒門之人投稿,一旦被采用,收點潤筆費倒也可助己求學為文,將來也好報效朝廷。何樂而不為?”趙誠點點頭。又笑道,“狀元郎有沒有親作一篇?”
“臣身為主編。不敢專美于前。”程亮眼中透著興奮,“自臣主事報紙以來,應者云集,不僅有朝中大臣們,也有四館同仁,更有臣同窗故友,俱云要為朝廷充當耳目與喉舌,人人都是御史與諫議大夫。”
耳目與喉舌?趙誠心中也很得意,這差事對這位新科狀元來說是個美差,卻全在趙誠的掌握之中,順著自己的意愿存在下去。這班新進士都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個個熱情無比,首份報紙的稿子直指中書六部,指摘其中失誤之處,中書令王敬誠雖然有所耳聞,但因昭文館是耶律楚材任大學士的地方,又是趙誠親自過問的事情,只好避嫌,只能等著出版后再做計較。
趙誠從桌案上撿起一份稿件,直接遞到程亮的面前,用不容質疑的口吻命令道:“將這份文稿刊行,但不要放在頭版!”
程亮畢恭畢敬地接過來,通篇稿件不過五百來字,題目卻嚇人:論討伐宋國之理由!署名卻是:無名氏!
文章大意是說,有宋國人出仙人關,竄入我秦國境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士可忍孰不可忍,朝廷應重整大軍,殺入蜀境為死難的百姓報仇。說地是理直氣壯。
程亮以為自己看錯了,無論如何他也不相信這文章寫的是事實,因為自己就是鳳翔府人氏,那里與宋境相距并不遠,家中來信也從未提到此等駭人聽聞之事。
“狀元郎可知宋使已抵達我中興府?”趙誠問道。
“回國主,臣有所耳聞,聽說是為了秦宋兩國約盟之事。”程亮恭敬地應道。
“那你可知,孤將以察合臺的人頭換宋人三百萬兩銀子之事?”
程亮目瞪口呆,心中卻說那察合臺的人頭實在太金貴了。
“孤親撰此文,并不是讓我秦國人看地,雖會引起國人地擔憂。但卻只是為了讓宋使能看到。將軍決戰只在戰場,孤與宋帝地爭斗卻絕非只有沙場兵戎相見。”趙誠道,“你可明白孤的用意?”
程亮心中震驚,他這才知道自己這份還未正式刊印的報紙還有如此的用處,他心思一向寬泛,聞言立刻表示道:
“臣遵旨!”
趙誠對程亮的表現很滿意:“你要知道,報紙即輿論,即無官之御史,用好了于國于民皆有大利。倘若用錯了地方,卻讓士人們相互攻訐,國無寧日。譬如孤這篇討伐宋國的文章,純屬滿紙胡言,當不得真,可卻是王霸之道,攻心術罷了,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亦不過同類。若是士人們和大臣們為了一己私念。別有用心,在報上征伐詆毀某人,黑白不分,混淆黑白,卻是萬萬不可地,所謂眾口鑠金啊。讀報者眾,大多只會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也!爾等不可不防也!”
程亮腦門上滲出了汗珠,他感覺這個夏天實在有些熱。趙誠見這位初出茅廬之人被嚇住了。又道:
“你們昭文館先辦幾期,萬事開頭難,若是有不妥之處,孤會擔待地。爾等不可知難而退。國之干臣。非爾等莫屬!”
趙誠的拔高與刻意地鼓勵,讓程大狀元立刻恢復了熱情,高高興興地回去了。昭文館內忙得熱火朝天,為用什么字體和字體大小討論不休,定稿后又找刻字局刻字,眾人這才發現用雕版印刷術實在太慢,所費又企高不下。并且用過一期。雕版即宣告作廢。
這時有人就提到了宋人的活字印刷術,紛紛要求也是剛設立的工學將活字印刷術當作頭等大事。那些被分派到工學的新科進士們這才發覺自己也是相當重要的。一旦發明或者說改進可以大量印刷文字的技術,卻是弘揚文字、教化百姓的大功業,至少讓書籍可以大幅降價,貧寒之人也可以買得起,這是讓士人們都引以為傲的事情。
有需求就有動力,再加上面子問題,就有了足夠地干勁。年輕人就是這點好,趙誠適當地“關懷”一下,就讓年輕人們都不知疲倦,個個以為國王青眼有加,以為自己是國之干臣,非我莫屬。
不久,大秦國的首份《大秦新聞》正式對外發行,首期印了五百份,每份十文錢。于是中興府街頭便出現了類似的一幕:
“賣報、賣報,十文一份!秦王詔令,新置甘肅行省!”
“賣報、賣報,重大消息!宋人犯邊,殺我邊民,秦王震怒,欲提兵十萬復仇!”
中書省、御史臺、樞密院、三使司及中興府各官府人人爭相訂閱,賀蘭書院那些關心時政的教授與學生們也蜂擁而來,好奇的人只好在酒樓中聽人讀報,拾人牙慧,催生了一個新事物。昭文館不得不又加印了兩百份。
中書省及六部、三使司的大小官員們感覺到麻煩來了,他們都或多或少被報紙點名批評,大到涼州遭遇旱災中書省未能及時賑災,工部建造局某個勾當官挪用修城墻用的石料為自家修補院墻,甚至還有兵部郎中某日貪杯在陰溝中睡了一夜的趣事。
順帶著,御史臺耶律楚材也感到輿論的壓力,一看到報紙揭發地事情,順藤摸瓜,立刻派人徹查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之事。他雖掛名昭文館大學士的頭銜,卻無權干涉辦報實務。
那昭文館的程亮在得意之余,卻有些氣惱,因為他最后發現自己虧空不小,這讓他不得不請旨督促工學加快進度,減小辦報成本。
韓安國正陪著宋國使者茍夢玉走出了禮部,雙方今天又經過一番口舌較量,相互指責,什么協議也未達成,此時從禮部走了出來兩人又像是老朋友一般親熱。
早有館驛的小吏趕著馬車在門外候著。“茍大人慢走,韓某不送了!”韓安國臉上洋溢著好客地笑意。
“韓大人客氣了,茍某先告辭,待明日再來打擾!”茍夢玉拱了拱手,轉頭鉆進了馬車,臉上掛著地笑意轉瞬即逝。
剛行出不到一條街,只聽“嗖”的一聲,一顆小石子破窗而入,沒有砸中了茍夢玉,卻砸中了隨員的額頭,隨員當場掛彩,血流滿面,痛呼不已。
“停下!”茍夢玉立刻火冒三丈,未待馬車停穩,便沖下車去,見幾個少年人在街角一哄而散,追之不及。那陪同的幾個武夫不得不點頭哈腰,賠禮道歉。
茍夢玉只當少年人頑皮不知禮法,心說大人不計小人過,明日一定要找韓安國理論去,一定要讓秦國大臣們當面向自己賠禮道歉。于是,安慰了一下受傷的隨員,他繼續乘馬車往館驛行去,心中想著下一次與秦國禮部商談的要點,頓感心力交瘁,抱怨起自己所從事的十足是一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卻又會犯下大錯,如履薄冰。
這時從街邊傳來孩童清脆地叫賣聲:
“賣報、賣報,十文錢一份,重大消息!宋人犯邊,殺我邊民,燒我家園,秦王震怒,欲提兵十萬為我百姓復仇!”
“賣報?什么?”茍夢玉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命馬夫停了下來,喚住報童,買了一份還散著油墨香地《大秦新聞》,站在街邊瀏覽了起來:
據隴右軍及秦、鳳等地公文奏曰:二月朔日,有強盜手執利刃弓弩,闖入鳳州張氏家中,殘殺張氏全家十七口,其中有嬰孩兩人身首異處,搶走金銀若干,又毀尸滅跡。然強盜欺我邊關無人,持續作案數十起,至二月十三日,已殺害我百姓一百余口,百姓財產損失無數。匪類手段之殘忍,幾與禽獸無異,令人發指!
吁噫兮!我邊民何罪,向來與人為善竟遭此毒手耶?
隴右軍聞邊民報訊,奮起追蹤。不料,強盜卻在二月望日,遁入宋國之仙人關。宋國守將拒我追盜大軍于關外,佯裝不知,此中隱情可以知之焉。
又據目擊者透露,強盜所操口音似為蜀地人氏所為。隴右軍副總管汪世顯久在隴右駐扎,對宋軍熟悉良久,又因強盜倉惶逃竄,遺失宋軍令牌一副,故下論斷曰:強盜必是宋邊軍假扮無疑。
天理昭昭,疏而不漏,我邊州百姓亦盼王師南下,緝盜懲兇,令民安定。
士可忍孰不可忍,秦王聞聽宋人此等暴行,震怒之下下旨斥責隴右軍保民不力,自總管衛慕將軍以下大小武官皆罰俸兩月,即命我隴右軍整軍備戰待罪立功,又調陜西軍一部、西涼軍大部協助,十萬大軍不日南下,一雪恥辱!
又據禮部云,宋使茍氏正在我中興府,拒不承認此等暴行。吾王仁義,愿先禮后兵也!夢玉簡直要瘋了。
“嗖!”又一顆石子飛了過來,這一次卻砸中了茍夢玉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