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誠辭別了行秀禪師,離開了戒壇寺
街上仍是人頭攢動,秋末正是四方貨物涌入街市的時候。只是大戰剛過,外地的賓客還少,那些留著長須帶著纏頭的西域商人們大多是因戰火而滯留在此的人。中興府此時街頭的情景,比趙誠剛凱旋歸來時則要興盛得多,百姓臉上也多了一份安祥之意。
趙誠此次只是微服私服,只因不想興師動眾地出宮,引起不必要的擾民。親衛軍曹綱們卻不這么想,因為不清道回避,與百姓混在街市上,他們無疑更要小心。眾親衛們紛紛扮作商賈、小販、苦力、雜役和閑人護衛在側,部分人則身著禁軍的制服掛職著腰牌。即便他們分成明暗兩伙,這么一大幫佩刀挽弓之人騎馬走在街上也總會引人注目。
只不過沒有人會想到是秦王和他的妻小坐在當中的一輛馬車上,以為又是哪一位外地的大臣回京。趙誠沒有騎馬,為了不給親衛們增加麻煩,和王后梁詩若及王子趙松坐在一輛刷著黑漆用精鋼制成的馬車上。女官柳玉兒只好步行跟在后面,倒是吸引了路人的大部分注意力。
馬車行在街上,總會因為迎面而來的一輛馬車或者騎馬人,而不得不避讓。只不過那些迎面而來的見趙誠一幫人人多勢眾,面色不善,個個虎背熊腰,眼中透著狠意,心里發虛而不得不主動遠遠地避開。
“看來得立法,騎馬、騎驢或乘馬車、牛車,行在街上只能從街道的右手處行走,如此一來,行人各行其道,不致沖撞糾紛,道路又暢通無阻。”趙誠心有所感地說道,“我中興府的街道比汴梁或是杭州還是窄了些。”
“朝廷管得是軍國大事。還會為這種小事情立法?”梁詩若輕笑道,“臣妾只聽過官軍民不能市中縱馬的,恐傷了旁人,卻不曾聽說過只能行在右邊。夫君若是將心思全放在這些事情上,怕也有些過了?”
“不以規矩。不成方圓嘛。只要時間長了,人人都會約以俗成,不守規反倒不自在。譬如咱們漢人吃飯用筷子,可許多山里的蕃人們卻用不慣筷子,沒有見過世面的卻以為咱們漢人滑稽可笑。那些常年來往于東西方的西域商人,在東方諸地下館子,不都是人人用筷子?倒不覺得有多么不便和可笑。”趙誠道,“若若以為這是小事,我卻認為這也是大事。人人循規行事,也會少生不必要的事端,國家即是一個個小家組成。軍國大事也即是種種小事累積而成,聚少成多嘛。就好比在昊王渠邊種樹,朝廷律法倒是定了規,凡是看管不力地,失了樹木,彼處的渠道就容易被損壞,如今百姓已經都知道,毀了樹木是要法辦的。嵬名氏定的律法倒有不少可取之處,只是從今日看。天盛年間的律法已經過時了,是到了該修訂真正屬于我大秦國法典地時候了!”
“夫君身系萬千子民,一言一行皆無小事,臣妾一婦道人家不知深淺,倒令夫君責怪了。”梁詩若略表欠意道,她沒想丈夫會說出這么一堆來,令她無法辯駁。
“嗯?”趙誠汗顏,猛拍了一下腦袋,“我倒是忘了。今天咱們一家是來燒香的,莫談國事、莫談國事。要談也是跟宰相們談。當國王真不是一件好差事,尤其是想當一個有為之君。”
“夫君出征為國為民出生入死,這回到了京師,也是天天勤政處理國家大事,千萬不可太勞累了才是,不如令大臣們多分擔一些。”梁詩若愛惜地理了理丈夫有些凌亂的發帶,“臣妾只愿照料好松兒,不讓夫君分
梁詩若地眼中飽含著一往情深。在她地眼里。趙誠無疑是天底下最好地丈夫。她從來就沒有告訴趙誠她在佛前到底許下什么愿望。當她跪在佛像面前。與天底下最尋常地女子沒有任何區別。
趙松正處于玩耍好動地年齡。他趴在車窗口。拼命地伸出頭來往外觀望。看到新奇地東西總要大呼小叫一番。
“松兒生在我家。真是不幸也!”趙誠忽然說道。
握在趙誠手中柔軟地手抽了出去。趙誠這毫無來由不清不楚地話。令梁詩若很不滿:“夫君這說地是什么糊話?”
“若若不要想錯了。”趙誠道。“我只以為尋常人家像松兒這個年齡地童子。即便是已經開始讀書。但玩耍地機會總會多一些。咱們松兒現在可沒機會想出宮就出宮。我要他騎馬射箭。強身健體。你又要天天讓他讀兩個時辰地書。還要學棋琴書畫。一個不能少。小小年齡豈不可憐得慌?”
“夫君莫要怪臣妾。松兒雖聰穎。但他若是從小不努力。將來怕是不及夫君百分之一高明?”梁詩若道。
她的語氣堅決無比,也是因為望子成龍的心理使然,趙誠很顯然與她在這件事上有不同的看法,他也想自己的事業后繼有人,只不過在趙誠看來還有的是時間施加自己的影響。
大概是管教得較多地緣故,那趙松在母親梁詩若的面前,有些害怕,在父親趙誠面前倒有些放松。
“松兒將來長大成人,想做什么營生?”趙誠故意問道。
“父王,孩兒想像您那樣領著千軍萬馬,縱橫天下!”趙松回過頭來說道。梁詩若聽了有些高“松兒這話雖聽上去挺有志氣,可是這天下其實大得很,從東到西,千山萬嶺,有無數的國家,豈能真正做到縱橫天下?”趙誠道,“領兵十萬那也算不得什么好本領,若是能夠運籌帷幄,卻能決勝于千里之外,那才算得上好本領。為父若是不須親自領兵征伐,可不愿再去吃那行軍干糧。”
“父王曾說這地是圓的,孩兒若是一直往北走,豈不是總有一天會從南邊回宮?天下也不大。”趙松卻反駁道。
趙誠這一次被駁得啞口無言。車外忽然傳來曹綱的一聲暴喝:
“什么人?”
一陣鋼刀出鞘和人馬繚亂腳步的嘈雜聲。
趙誠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之上。沖著外面問道:“曹綱,什么事情?”
“回主人,有人跪在前面擋著道。”曹綱回道。
趙誠放下心來,他可不想自己難得有空出宮一趟,發散發散一下被公務纏身的郁悶心情。卻碰上什么刺客之類,或者攔駕告狀的事情。透過車窗,趙誠發現已經抵達到了御街口,便推開車門,跳到了地上。
前面數十步遠處,有一個身著儒衫地人正十分謙卑地伏在地上,前低后高,以致于趙誠先看到地是他的臀部,那儒生捧著一幅卷軸。
親衛軍早就因為發現了這個迎面走來的人。這人卻直直地走來,撲騰地伏在地上,數營各有打扮的親衛軍立刻圍住了。將整條大街堵了起來。那些在外面的路人雖發現異樣,卻隔著重重人群,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那儒生發現面前出現了異樣,低著頭,口中卻高呼道:“賀蘭書院斡國銓拜見國主圣駕!”
這斡國銓地便是外號“斡三半”的賀蘭書院學生,今日本在戒壇寺前賣畫賺點零花錢,賣得卻是佛像畫,掙的是那些香客地錢。偶然看到微服地秦王正往寺里進,那主持行秀禪師在寺廟門口親自迎接。斡三半是見過趙誠的。盡管每次都離得很遠。
他便計上心來,連忙收了攤子,急忙奔回書院寢室,取了那幅“秦王凱旋圖”來,等在趙誠回宮必經地御街口,將自己的畫獻上。
“賀蘭書院?”趙誠詫異道,“你……有何事?”
“回國主,草民酷愛丹青繪畫,前些日子在城外長亭幸見國主凱旋歸來。百姓爭先恐后一睹敵酋被押回之盛況,倍感振奮,潑墨而作此秦王凱旋圖。雖乃草民之拙作,惟愿吾王一觀耳!”斡三半道。
“你起來說話吧。”趙誠微笑道,“將你那大作呈上來。”
早有親衛上前取了畫,那斡三半見趙誠并無責怪之意,心中狂喜,卻不敢上前,只得隔著親衛小心地打量著趙誠的眼色。
“秦王凱旋圖?”趙誠仔細打量了一番畫作。卻未見到自己地這個正牌的秦王何在。不過。趙誠雖不太懂丹青繪畫,但卻對畫中人物形象倒是十分滿意。只因繪畫者刻畫人物肖像時,喜用線條勾勒,比趙誠看過的許多明顯有吳道子風格佛教畫要寫實地多,他可以從這畫作中分辨出他的臣子們,而其中人物所展現出的雀躍歡喜之情可以很清晰地觸摸到,趙誠甚至可以看出作畫者作畫時的自豪之情。
與這畫相比,他更感興趣的卻是這位賀蘭書院學生攔駕獻畫真正用意是什么,就如同他那岳父曾獻給他一只白虎一樣,趙誠卻此類的事情一直很警惕。不過有人獻畫,趙誠也不愿不問緣由胡亂斥責一番,不打人笑臉。
“這畫作自然是不錯的,人物肖像栩栩如生,躍然紙上!”趙誠空泛地稱贊道,“孤甚感欣慰,你觀察人物細致入微,是個丹青高手。”
趙誠等著這位高挑黑瘦的賀蘭書院學生的下文。
斡三半見趙誠雖然口中贊賞,卻不問他為何畫中并無此間地主人,他此前準備好了的一番好說辭全無了用處,頓感氣餒。
“國主謬贊了,草民身無長技,惟獻此畫,以賀吾王威武。”斡三半道,“畫作不過是雕蟲小技,于國無益也。”
趙誠走到近前,雙眼直視著斡三半,想從這位年輕人的臉上看出什么來,那斡三半被趙誠眼神逼視之下,不禁心中有些發虛。
“雕蟲小技?”趙誠反問道,“那你說說看什么才是大技?”
“上能定國安邦,力挽狂瀾,下能治理一縣一州之地,令百姓安定,方才是大技。”斡三半躬身道,“草民聽聞我朝邊城官府不整,又要諸多州縣缺少治民之大才。而我朝讀書人有凌云之志者眾矣,只是不得晉身之途,長此以往,恐怕令天下人失心吧?草民未聞有明君者不以民間遺才為平生最憾事也!”
“哈哈,你所言這大技。恐怕擁有者太少些了吧?那么你斡國銓于國有何用?”趙誠反問道,“你方才說你身無長技,只懂作畫。倘若朝廷開科取士,你能考中嗎?”
“這……”斡三半愣住了。他獻畫當然是為了討好趙誠的用意,讓趙誠有個印象,只是方才說了一通看上去像是規勸的話,卻將自己繞了進去。
“開科取士當然是國策,乃朝廷選拔人才根本大事,孤不敢不慎重。”趙誠道。“爾等讀書人寒窗苦讀,有滿腔報國為民之心,孤亦深知也。爾等暫稍安勿躁。朝廷自會有開科取士之法。孤所慮者,人盡其才也!倘若為科舉而科舉,不如無科舉。”
“草民斗膽敢問國主,何為才者?”
“你以為呢?”趙誠反問道。
“草民以為……”斡三半斟字酌句,“子曰有教無類。人各有所好,凡能精擅一種者,俱為人材。草民以為,國主不如廣設諸科,諸如經義、詞賦、策、論。還有書、畫、律法、算術等等,令我朝有才者皆可以一技之長得以為國效命。”
那斡三半又害怕趙誠說自己不務正業,又道:“賀蘭書院有訓導曰: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草民雖一介布衣,但身為大秦國子民,不敢對朝政有所遺漏而視若無睹。”
斡三半這話聽來好像他是一片苦心。
趙誠心中暗笑,他曾和臣子們多次討論過關于科舉的事情,也曾說過要讓有一技之長者均能進入仕途,所謂野無遺才。眼前的這位斡國銓如果真的只會作畫,那么只能靠作畫本領得一個虛銜而領一份俸祿。假如趙誠愿意給的話。只是朝廷遲遲沒有決策,令讀書人們心慮不已。
這是一件令趙誠煩惱地事情,一來讀書人需要籠絡,換句冠冕堂皇地話,就是“野無遺才”,讓所有讀書人歸心天闕,所以士農工商,士總是排在第一位,唐時的科舉制也并沒有現在這般重要。如今君相們到了不敢不開科取士的地步;二來。治理國家需要的是有真才識學之人,傳統的科舉又并不能考出真正地人才來。而大秦國正需要一大批的人才充實官府,現實有需要,不能因為有些人學無真識,就放棄科舉;第三,若是廣設一些館閣之職,所謂國家養“士”,則朝廷需要拿出發放大筆的俸祿。
“關于開科取士之事,孤與宰臣們有過詳談,開是要開地,只是暫無一個善法,大臣們也有爭論。”趙誠想了想便道,“古今科舉之弊端亦不可防也,惟有揚善抑弊,取一個中和之策,方能舉辦掄才大典,譬如解試、省試與殿試如何擇取?或是國家初創時從權,合三為一?又需考慮我陜西、河東行省眼下之情狀。不過……”
趙誠故意留了半句。
“草民恭請國主示下。”斡三半連忙問道。
“你這大作,孤以為不錯。”趙誠揚了揚手中地畫軸道,“孤會召劉明遠與耶律晉卿等來品鑒一番,若是他們說好,那就好。你先回去,告訴書院同窗們,朝廷會盡快決策,誠如你方才所言,凡精擅一種者,皆是人材。朝廷大約會一拘一格吧,爾等讀書人不要整天忙于打探消息,讀好書,求上進,才是你們應該做的。”
“遵旨!”斡三半心中狂喜,立刻讓到一邊。
“小樣!”趙誠登車時,在心中痛罵。
馬車繼續前行,在御街上轉過一道拐角就消失不見了。
斡三半仍在道邊躬身致禮,喜地是心中目的達到了,自此以后怕是整個大秦國都知道他斡三半的諢號,苦惱地是大概會有人因此認為自己這是溜須拍馬走終南捷徑吧?
“獻畫還能有錯?”斡三半為自己辯護道,“為天下士子請命還能有錯?”
斡三半得意而歸,不出所料,到了夜晚亥時,無數的同窗都聞風而至,將他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