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黛猶豫間,腳下已經做出了選擇。她走出數步,正是葉璟翊所在的方向。穿過桃林,轉個彎就是鬼谷的重要處所——議事大廳。
鬼谷議事廳內外一片素白,大堂正中央掛著碩大的奠字。走得近了,香燭味和焚燒紙錢的味道撲鼻而來,嗆得人直想流淚。
門口立了幾名鬼谷的守衛,均換上了白衣白鞋,雲黛向他們微微點頭,稱是來尋少主有要事。他們見來人是雲黛,未加阻攔側身放了她進去。
裡面時有哭聲,而鬼谷的重要人物幾乎都在堂上,雲黛一眼便看到了葉璟翊。他換了一身素衣正與樑君墨說著話,面色沉凝,冰冷的眸子也失去了寒意,裡面盛滿了複雜的情緒。
夜風拂過堂前的樹枝,傳出低啞的“沙沙”聲,成片的白色槐花簌簌落下,旋著圈從她眼前飄過,很快就被風帶走了。明明是盛夏,她卻覺得夜涼如水。
雲黛擡步跨上臺階,向葉璟翊走去。突然間橫裡冒出一隻手臂禁錮住她,另一手捂著她的嘴巴不讓她喊叫。她整個人毫不設防的被那人抓住,像拎小雞似的帶到了一處黑暗的房間。
那人從背後箍著她,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以此體型判斷這是名男子無誤,隔著薄薄的衣料雲黛能感覺到他緊繃而遒勁有力的胸膛。
他的手勁極大,雲黛嘴巴被捂住發出“嗚嗚”聲不能呼救,於是她手腳並用拼命的揮動著往他身上招呼,卻不能動他分毫。她緩了緩深吸口氣,突然曲臂以肘痛擊他的腹部,只聽得男子一陣悶哼,禁錮著她的手立刻鬆了些。
雲黛得此空隙,反身用力捏了他的脈門,另一手以小臂卡住他的咽喉抵在牆壁之上。
“是我。”男子迅速開口說道,雖有些暗啞低沉,但仍能聽出其原本悠揚而有磁性的聲線。雲黛怔愣了一瞬,嚴重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他穿著一身黑色勁裝,帶著黑色面巾,根本無法分辨他的容貌。
“是誰?”她不確定的問他。
皓月當空,透過窗紙朦朧成影,男子眼睛一彎,魅惑的桃花眸溫柔如水的注視著她:“一個多月不見,小云子的武功似乎退步了。”
“師--師父?”雲黛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問道。
“是我。”顧庭予無奈道,“你還要卡著我的喉嚨到幾時,我快透不過氣來了。”
聞言云黛立刻鬆了手,見他緩了口氣,心急火燎的問他:“你怎麼來了?你是來找我的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她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顧庭予啞然,揭了面巾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他的嘴角緊抿成線,嘴角幾不可見的隱隱顫抖,一對風流的桃花眸只一味的看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片刻,他展臂將驚愕的雲黛擁入懷中,埋首在她的肩窩深深吸了口氣。“你沒死……真好……我以爲你死了。”
抱了一會兒顧庭予又擡起頭稍稍退開半步,上下左右仔細打量了她一遍,終於將心頭那股緊張又不確定的心緒給滅了下去。他立刻換了一副威嚴的模樣,罵道:“臭丫頭,你說走就走,忘記了我是怎麼交代你的了嗎?連封信都不寄回來,是不是不要我這師父,不要你的朋友了?嗯?”
顧庭予抱著她的一瞬,雲黛早已溼了眼眶,她拼命忍住的淚水終於在這一刻落了下來。在鬼谷中這些天以來,她不是沒想過他們,她甚至一直嘗試著離開。“怎麼會呢?我怎麼會忘記你們?我原本就打算今天回去的,只是……”
雲黛忽的睜大了眼睛“糟了。”她快步走至門邊,卻被顧庭予攔了下來。他擋在雲黛面前,嚴肅道:“快跟我回去。”
“可是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辦,等我去通知他之後,馬上就跟你走。”雲黛說完伸手去推門,又被顧庭予捉住了手腕。
“去了,你還能離開嗎?”他的話又給了她一記悶錘,可是她只遲疑了片刻便做出了選擇。
她從顧庭予手中輕輕抽出雙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有我師父在,我不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著他,顧庭予被她的眼睛晃的失了神,片刻後倏地笑了起來:“你這鬼丫頭。”
雲黛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笑著道了聲“謝謝師父”。顧庭予目光深深,心頭如被一顆大石激起了巨浪,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以前怎麼都想不明白的東西。
曾幾何時,雲黛也是用這樣亮晶晶的雙眼看著他,像小鹿一般純真。
她說:師父,我要學騎馬。
不行,你還小,騎馬危險。
有師父幫我,我不怕。
她又說:師父,我要練全大翎國第一的輕功。
傻丫頭,第一是我的,你只能是第二。
那就把師父的第一讓給我,師父幫著雲兒當第一!
……
或許從那時候起,他便開始喜歡上了這種被依賴的感覺,習慣了被她所需要,他以一個保護者的身份站在她的身後,幫助她做她一切想要做的事情。
後來,她漸漸長大,甚至瞞著自己成爲了盜賊。她偷偷去盜了黑心鹽商的金庫,惡霸匪類搶來的貢品,還有各州郡縣貪官們的糧倉……她平時練功不勤快,緊急情況之下總會出現各種狀況,幾乎脫不了身。就如今日桃林中的危急時刻一般,而他就是那個默默跟在她身後,成就了金三司從不失手的威名。
雲黛從來都不知道,顧庭予爲她做了什麼。可是他不在乎,只要她想要,他就能給。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顧庭予一直認爲,這是師父對徒兒的關懷之情。可是那日,當他後知後覺趕到現場的時候,先後看到的箭陣和觸目驚心的血泊,讓他完全失去了主見。他甚至不敢想象他的徒兒到底怎麼樣了,他打心眼裡不相信雲黛死了……
他不知道這一個多月來,自己是怎麼過來的,無數次的明察暗訪,始終沒有消息,那種近乎絕望的心情,沒有人可以理解。
還好,他終於看到了她,甚至抱到了她,她的身體是溫熱的,真實的……
而鬆懈和冷靜下來之後,那個擾亂他心緒和困擾了多年的問題一下子迎刃而解,此時他只有一個念頭:顧庭予不能失去雲黛。
他喊住雲黛,道:“早點回來,我等你。”
“等你回來,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
雲黛看了他片刻,笑著點點頭。
當她趕至靈堂之時,已尋不到葉璟翊的蹤跡。她隨便揪了一個人問道:“景翊呢?他去哪兒了?”
那人橫著眉毛兇惡的瞪了她一眼,雲黛迅速收回手,她呵呵一笑,腹誹道,這位仁兄看上去很不好相與,還是換一個人問問看好了。
此時另一名男子走了過來,她仔細一看,正是樑君墨身邊的那位得力手下元一。
他看了她片刻道:“你是雲黛姑娘。”這是一句肯定句。
雲黛用一種看神奇寶貝似得目光崇拜的望著他,這位是神人啊,居然僅憑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姓甚名誰,莫非是神仙在世?
她這麼想著也就鬼使神差的問出了口,元一略一怔愣隨即笑了起來,他膚色黝黑,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他向她拱手道:“雲黛姑娘,在下並非神仙,只是鬼谷中的一個普通人。”
“啊?”雲黛自知失禮了,訕笑一聲說了句抱歉。
元一道:“雲黛姑娘可是在找少主?”
“正是,他去哪兒了?”雲黛暫且放下尷尬,緊張的詢問他。不知道那兩個神秘人會不會對他出手?此時他會不會有危險?
“少主遍尋不到你,於是派人四處尋找,現在已經回了自己的屋子,走之前還留了口信,若是看見雲黛姑娘就代爲轉述。”元一一本正經道。
“什麼口信?”雲黛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元一清了清嗓子,學著葉璟翊的樣子沉了眸,冷聲道:“雲黛,有本事就永遠別出現。”
雲黛無力哀嘆,到底還是個孩子,脾性如此不成熟,說翻臉就翻臉,脾氣說來就來。罷了,反正自己都決定要走了,就不跟他多做計較。
雲黛踏進屋子,四周燃了很多蠟燭,房間被照得很亮。葉璟翊正坐在桌前,手中握了一個五彩琉璃盞,紋絲不動的看著杯中早已沉澱的茶葉。他聽見腳步聲,匆匆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細細咂摸了一下嘴脣。
雲黛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卻先注意到了他手上的那隻五彩琉璃盞,桌上還有一隻茶壺和三隻杯子,正好配成一套,在燭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一看就是好東西。雲黛雙目放光,輕手輕腳的走過去。
“景翊,我回來了。”
葉璟翊將手中杯盞放下,又執起茶壺倒了一杯,悠悠喝著茶。
雲黛看著眼饞,不知道這上好的茶具泡出來的茶是什麼滋味。於是一屁股坐下,自顧自的也去倒茶,卻被葉璟翊一把奪了過去。
“口信收到了?”他陰陽怪氣的問了一句。
“收到了。”
葉璟翊像是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有力無處使,於是憤憤道:“那你還敢回來!”
“爲何不敢?”雲黛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