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心中暗暗有些驚訝。看她的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行動舉止卻沉穩至極,處變不驚——這距離她丈夫的離世甚至還不足十二個時辰。
屋子里的藥味依舊很濃烈,因為今天太官每兩個時辰就進一次藥。為了不引起懷疑,伏后把每一碗藥汁都仔細地倒入地板縫隙,滲到下面的泥土里去。
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床上,一位活著的皇帝站在屏風后,他們是兩個人,但又是一個人。“天子劉協”在這間充斥著苦澀藥味的屋子里,陷入一種既死又活的奇妙狀態。
劉平看到自己脫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他現在代替了劉協,那真正劉協的尸體該如何處理?還有,唐姬是帶著一位小黃門進來的,如果她一會兒只身離開,也會引起懷疑。
當他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伏壽已經坐回到床邊,一邊撫著劉協的額頭,一邊回答道:“我已經有安排了,這將是對陛下您的第一次考驗。”
第二章燃燒的漢室
【1】
從昨天開始,荀彧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尚書臺。
曹公的大軍如今駐屯在官渡,安撫許都乃至整個大后方的工作就落在他的肩上。各地的文書如雪片般飛入這小小的尚書臺,幾乎每一份都加蓋著“急報”的符印,都要他代替曹公來做出決斷——這是信任,也是沉重的責任。
何況皇上又在重病之中,早已傳詔不見外臣,許多朝請奏議也得由他批轉。
“天下方亂,國事未已吶……”
荀彧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將油燈剔亮一些,把裹在身上的大裘又緊了緊。連續數天的熬夜,讓這位面如溫玉的謙謙君子也顯得憔悴起來,細微的皺紋在眼角額間悄然滋生,那一縷黑亮的長髯垂在頜下,已略有卷曲。
荀彧不僅是曹操在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且還是朝廷的尚書令。這雙重身份讓他變得極為忙碌,既要為曹操分憂,也要保證朝廷的尊嚴。
一位仆役將竹爐里殘留的灰燼捅了捅,幾點有氣無力的火星閃了閃,隨即熄滅。他無奈地把目光投向荀彧,荀彧看了眼快被凍住的硯臺墨池,嘆了口氣,揮動手掌。仆役連忙取來幾截炭棍丟入爐中,趴在地上拼命吹氣。
荀彧一直不肯使用雒陽山中產的精炭,那種炭火力很足,產量卻很低,有限的幾百斤都被荀彧轉送去了皇宮和司空府。普通的柴炭容易生煙,影響批閱公文,所以荀彧只在屋里實在太冷的時候才添上幾根。他覺得既然自己是尚書令,就該為百官做出表率。
火苗騰地從爐中又冒了出來,屋子里的溫度略微上升了一些。荀彧搓搓手,伸手又取來一卷文書,熟練地扯開外束的絲繩。
就在這時,從窗外隱隱地傳來一陣呼喊聲。荀彧微微皺了皺眉毛,側耳去聽,他是個謹慎的人,這是在皇宮之內,如此大聲喧嘩可不怎么成體統。
“走水了!”
更清晰的呼喊聲從外面傳來,荀彧手中的毛筆一顫,險些把墨汁滴到鋪好的竹簡之上。冬季風干物燥,皇宮內又多是木質建筑,最怕火災。如果燒起來,那可是會連綿一片,無休無止。
荀彧迅速站起身來,推開門快步走出去。大門一開,門外的寒風趁機呼地吹進來,他驚愕地看到,禁中寢殿方向在北風呼嘯之下燃起沖天大火,火光照亮了半個天幕。
皇宮里已經亂成一團,宿衛的戍卒、衛官們跑來跑去,吵吵嚷嚷,到處都是叫喊聲,有朝宮外跑的,有朝宮內跑的,像一群沒頭蒼蠅。他們多是來服徭役的鄉兵和村民,根本沒受過任何訓練,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所措。
只有一個小黃門站在高處,大喊大叫,試圖控制著這種混亂局面,可惜根本沒人聽他的。小黃門跳下高臺,朝外面狂奔,與匆匆趕來的荀彧幾乎迎頭撞上。
“皇上呢?”荀彧抓住那個小黃門,大聲問道。小黃門連忙回答:“陛下仍在寢殿,張老公公不肯開門,小的正打算去調宿衛救駕。”
這讓荀彧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荀彧環顧四周,高聲喝道:“今日是誰當值?”
“種校尉。”
“他在哪里?”
黃門還未回答,一位身披甲胄的將軍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荀彧認出他就是長水校尉種輯,冷冷地問道:“你的人呢?”種輯剛從睡夢中被人叫醒,腦子還有些糊涂,聽荀彧這么一問,這才攥著頭盔的冠纓喘息道:“他們都在宮外,宮門司馬無詔不敢擅開。”
“荒唐!主官直宿宮內,部屬怎么都駐在宮外!”荀彧大怒,“傳我的命令,大開中門,讓他們立刻進來護駕!”
長水校尉本屬北軍,執掌京城治安,早已是個不領兵的榮銜。種輯手下的士兵,都是天子從雒陽逃難后一路上收攏來的。所以朝廷因陋就簡,便把原來衛尉和光祿勛的職責分出來一部分給他,讓他負責宿衛。相比起那些閑散的衛官,種輯麾下的軍人還算是比較精銳,是朝廷在許都唯一一支可以信賴的力量。
種輯連忙領命而去,荀彧又抓到了幾個郎官,讓他們趕緊去收攏自己的部屬,到禁中省門前集合。有了尚書令做主事之人,那些慌亂的人群逐漸恢復了秩序。
從尚書臺到省門非常近。荀彧三步并兩步趕過去,看到兩扇黃框大門仍舊緊緊閉著。此時火勢越發大了起來,他甚至在禁中之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荀彧心急如焚,仰頭喊道:“我是尚書令荀彧,門上是誰?”半扇門緩緩打開,露出一張驚慌的老臉,他是中黃門張宇。
“是荀令君?”
“快開門!你想讓整個禁中燒成白地嗎?”荀彧瞪著眼睛大喝。
“是您就好,是您就好……”張宇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人把門打開,嘴里還絮叨著,“我是怕有人趁亂對皇上不利,許都這鬼地方,可不是所有人都和您一樣。”
荀彧知道這個老頭子一向牢騷滿腹,此時也不便深究,一腳踏進門去,問道:“陛下此時在何處?”
“陛下和皇后都及時逃了出來,此時正在旁邊的廬徼里安歇。”
荀彧心中稍安,朝里面望去。果然起火的是寢殿,整棟建筑已經完全被火龍籠罩,煙火繚繞,不時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一群宦官驚慌地拿著掃帚與濕麻被拼命撲打。
荀彧掃視一圈,忽然問道:“缸中為何無水?”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排大缸,那里本該盛滿了水,以備火警之需。張宇道:“宮中漿洗沐浴,都出自缸中。如今天寒地凍,又乏人補水……”
這時候那個小黃門插嘴道:“宮中各處,多有積雪,可讓人煮雪化水,以應一時之需。”荀彧贊賞地看了他一眼,吩咐就按這個法子辦。
這時候種輯率著一隊士兵急急忙忙沖過來,荀彧看到他們腰間還懸著鋼刀,氣得夠戧:“你也是老臣子了,這點規矩也不懂?是想刺殺陛下嗎?”種輯紅著臉,命令士兵們把武器都解下來丟在地上,一時間青石地面響起“噼里啪啦”的聲音。
“先救駕,再救火。”荀彧沉著臉發出指示。于是士兵分成三隊,一隊去支援那些宦官,盡力不讓火頭蔓延到周邊的宮舍,一隊去救皇子、嬪妃,還有一隊緊跟著荀彧與種輯直撲廬徼。
廬徼是執衛歇息之地,靠近宮墻,與宮舍之間隔著一條掖道與濯池,一時半會兒還波及不到。張宇在火起之后第一時間把皇上轉移到這里,到底是靈帝時就執宿禁省的老宦官,經驗畢竟老到。
荀彧看到皇上裹著一匹錦被,坐在廬外的石階上,直愣愣地望著寢殿的火光發呆。旁邊伏后與唐姬分侍兩側,兩個人都是云鬢散亂,衣襟不整,一望便知跑得極其倉促。
他顧不得禮數,走上前單腿跪地:“微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荀彧抬起頭,看到天子面色蒼白,臉上還有幾道灰痕,狼狽不堪,心中微微一酸。回想起當天子來到許都之時,也是這么一番落難的神情,荀彧自責之心大起。
這時伏后道:“荀令君,這四周可還安全?”
見伏后不急于撤離,先問四周安寧,正是持重之舉。荀彧頗為贊許,垂首答道:“長水校尉種輯也在這里,有他們護衛,可資萬全。還請陛下移駕尚書臺,以免不測。”
荀彧沒有注意到,他身后的種輯與伏后以極快的速度交換了一下眼色。
“準奏。”劉協咳嗽了幾聲,聲音細弱不可聞。荀彧覺得這聲音有些陌生,不免多看了一眼,伏后道:“陛下圣體未安,又受了驚擾,須妥善安置。”荀彧知道天子染病已久,此時也并非追究之時,便讓張宇前頭帶路,種輯率部護住左右,一行人匆匆撤出了禁中。
一出去,荀彧發現禁中外圍早被一支部隊圍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對大火無動于衷,只是把手中長槍橫置,把所有試圖逃出皇城的人都擋了回去。
“荀大人,末將救駕來遲。”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在如此嘈雜的環境里仍舊聽得一清二楚。荀彧知道,這是揚武中郎將曹仁,曹操的族弟。他本來駐扎在許縣南部,后來曹軍主力北上,就把他調回來衛戍許都,是曹司空留在許都最強大的一支武力。荀彧計算了一下,從火起到曹仁的部隊趕到,前后不到三炷香。
荀彧回身向天子略作解釋,然后走過去,對曹仁道:“將軍來得好快。”曹仁咧開嘴笑了笑:“天子有事,豈敢不快。”他說這話的時候,還用眼光瞟了一眼荀彧身后的皇帝,那眼神絕算不上是忠勤或者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