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右手握劍,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這才抬頭環(huán)顧四周。
以曹仁為首的曹營精銳已經(jīng)聚攏過來了,無數(shù)雙軍靴粗暴地踏過皇帝親耕的田地,雪泥飛濺。西涼騎兵本來也要湊過來,但張繡悄悄做了一個手勢,于是他們都勒住韁繩,遠遠站開,把籍田外圍的幾處道路據(jù)住。
很快那殺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們圍了一個水泄不通,但沒人敢靠近十步之內(nèi)。曹仁分開衛(wèi)隊,走近五步,開口問道:“你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
曹仁沒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靜地問了兩個關(guān)鍵問題。從剛才那快若流星的刺擊中,他看出這人是個絕對的游俠高手,而這種游俠,一般都不是尋常之道可以解決的。
“在下王越,欲為舍弟報仇。”殺手如實回答,既不傲慢也不興奮。
“是哪個王越?”
人群里傳來幾聲驚呼。一些雒陽老臣都想起來了,當年在京都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名虎賁就叫王越,以劍法出名,號稱是王氏一族中最強悍的劍手。不過他早在靈帝時就已離開京城,游俠四方去了。想不到這么多年以后,他會突然在許都出現(xiàn)。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聯(lián)想到了兩者的聯(lián)系。
“不錯。”
“哼,王服偕同董承謀叛,以國法誅戮,有何冤可伸?”
“我們游俠復(fù)仇,向來只問血親,不問法度。”王越掃視一眼周圍雪亮的刀叢,輕蔑地笑了笑:“我聽說曹公軍中有擊質(zhì)的傳統(tǒng)。若有挾持之事,劫者與人質(zhì)一并擊殺。不知今日之事,是否還會依循舊例?”
曹仁面色一僵,后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頭叫道:“今我雖死,尚有兩個弟弟在。你想斷絕曹氏血脈,只怕沒那么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開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結(jié)不由得蠕動了一下。
“你這孩子,明明害怕得緊,卻要逞強做勢。到底想做給誰看呢?”
曹丕表情輕微地抽搐了一下,趕緊閉上眼睛,生怕目光泄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贊賞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邊說:“懷懼而自凜,你是個學(xué)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學(xué)不得王氏快劍,倒要死在其下。不過你可放心,快劍之下,無垂死之徒,不會有太多痛苦。”
“殺王服的是我!”
有兩個聲音同時從隊伍里傳出來,兩個人走出來站在曹仁身前。第一個是鄧展,他天生怒相,現(xiàn)在看起來更加憤怒;在鄧展身后站出來的,是孫禮。王越瞇起眼睛,兩道疤痕變得格外醒目。一個兇手,居然有兩個人出來認領(lǐng),這倒有趣。
鄧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鄧展。董承謀叛之夜,我于宮城前與令弟對招。”
“勝負如何?”
“在下完敗。”鄧展說得一點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殺令弟的人,是我。若閣下想報仇,在下愿與曹大人相商,退開圍兵,與君公平一戰(zhàn),勝者自處,如何?”
鄧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單挑只有死路一條。他開出這么大的誘惑條件,擺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回曹丕。
孫禮連忙上前一步,距離王越只有五步:“追殺王將軍的人是我!看著他死的人也是我!”
王越眉頭一挑:“你們一個是下令追殺的,一個是看著他死去的。那我倒要問問看,到底是誰殺了他?”
兩人一心要贖回曹丕,卻不料王越問出這么一個問題。兩人面面相覷,孫禮猶豫了一下,又湊近一步道:“王服為我追殺,身中數(shù)箭,逃至城南欲挾唐夫人為質(zhì),忙亂中為唐夫人手刃。”
孫禮說的句句是實,可他卻有些忐忑不安。那一天晚上,唐姬凌厲憤怒的眼神,如同一根刺楔入他心中。孫禮只是個普通隊官,對漢室仍有威畏之心,唐姬那一句“我要記住你,一個坐視皇妃死亡而無動于衷的人”,至今仍在他耳中縈繞。
剛才有人偷偷告訴他,只要當眾說出殺死王服的真兇,便可以救到司空嫡子。孫禮不得不照做,可內(nèi)心不免有種出賣女人的屈辱感。這種屈辱感他在面對董妃時已經(jīng)體驗過一次了。
聽到孫禮的話,王越的表情起了一絲變化:“莫非是唐瑛那個小丫頭……”手中的長劍略微向外偏了偏。
就在那一瞬間,距離他只有四步遠的孫禮和五步遠的鄧展同時出手。在這么短的距離內(nèi),這兩個出身虎豹騎的人突發(fā)殺手,只要及時把挾持者一擊殺死,曹丕尚還有一線生機。
王越卻早就料中了他們的打算,他的左手倏然集指成拳,把孫禮硬撼回去,然后右手用劍刃在曹丕脖子上輕輕地一抹,隨即高舉過頭,剛好擋住鄧展的斬擊。
曹丕瞪大了眼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孫禮和鄧展被曹丕脖頸上飛出的血花驚呆了,動作俱是一滯。王越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你來得正好!”轉(zhuǎn)身朝著曹兵重重包圍殺去。
只聽到“叮當”數(shù)聲兵器交錯,十來名士兵已然倒在地上,個個一劍封喉,他們身上披的重甲在王氏快劍面前毫無用處。只是霎時,王越的身影已闖破了重圍,飄到數(shù)十步之外。
張繡“唿哨”一聲,西涼騎兵從四面八方朝著王越追去。在這種開闊地上,任憑你武功多么卓絕,也不可能與騎兵抗衡。可奇怪的是,那些馬匹走到一半,紛紛一聲嘶鳴,前蹄微屈,連人帶馬摔倒在地。王越趁這機會,刺死一名沖在最前面的騎兵,把戰(zhàn)馬奪過來,頭也不回地絕塵離去。
包括荀彧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慘劇驚呆了。曹司空的次子,居然在許都郊外被人刺殺,這實在是太荒謬了。不少人用不懷好意的眼神望著張繡,曹家的嫡長子已經(jīng)在他面前死去了,這個人也許真的有什么巫蠱在身。
孫禮懷抱著曹丕軟軟的身體,驚駭無極。少年的腦袋無力地枕在他手臂上,脖子歪斜,鮮紅的血染紅了他的半截衣袖。孫禮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董妃,他嘴唇無聲地張闔著,試圖喊醫(yī)者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帶因為過于緊張而麻痹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四周一片嘈雜,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鄧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們實在不愿意去證實,曹家最寶貴的一個兒子,在他們重重保護下被殺死,刺客居然還逃跑了。這件事會引發(fā)什么嚴重的后果,誰都不敢去想象。
在場唯一沒有關(guān)注這個意外的,只有趙彥一個人。他眼中沒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剛才刺殺暴起的時候,他恰好站在一個絕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應(yīng)對刺客的全過程。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董妃口中身體弱不禁風(fēng)的天子,居然像一只猿猴般靈敏,還擋住了王越的一劍。
這種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嗎?難道說,他在宮中一直偷偷練習(xí)著某種搏擊之術(shù),這才導(dǎo)致性情大變?
無數(shù)種可能飛過趙彥的腦海,可無論哪一種他都覺得太過荒謬。
而現(xiàn)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見劉協(xié)松開了伏壽的腰,快步離開籍田,越過荀彧與趙溫,走到孫禮的身邊俯下身去,忽又抬頭急切地說了句話。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單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么?趙彥愈發(fā)覺得難以索解,他縮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頭。謎團是好事,有了謎團,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終于擺脫了無處著手的窘境。想到這里,趙彥又有了些興奮。他深吸一口冰涼的野風(fēng),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亂,無意中發(fā)覺除了他以外,至少還有一個人與這片混亂格格不入。
一個身影正站在距離孫禮幾十步開外的野地里,幾匹西涼兵的馬匹還倒在地上,不住哀鳴。他從馬匹身旁撿起幾塊小石子,在手里掂量了幾下,然后試著把它們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擲遠,石子在半空劃過一條弧線,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點點頭,轉(zhuǎn)身踱著步子走回來,在王越剛才挾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個指頭飛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張繡忍不住問道:“伯寧兄,你到底在找什么?”
“公子的救命恩人。”滿寵趴在地上,頭也不抬地回答。
【4】
依循常理,曹丕的遇難對漢室來說是件快意之事,是對曹賊的一次沉重打擊。可不知為何,劉協(xié)眼中看到的,不是曹操之子曹丕和王服之兄王越,而是一個小小的孩子被一名游俠一刀斬殺。
那日楊修的話,猝然在他腦海里響起:“把慈悲貫徹到底,也是一種堅強。”此時的劉協(xié),決定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所以他放開伏壽,幾步?jīng)_到了孫禮跟前。
孫禮已經(jīng)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整個人如傀儡一般,任人擺布。劉協(xié)把他的手臂挪開,俯身去查探曹丕的身體。一旁的曹仁以為天子要對曹丕的尸身不利,不禁怒目圓睜緊捏鋼刀,做勢要劈向劉協(xié)的后背。
“滾開!他還未死呢!”
劉協(xié)猛一抬頭,厲聲喝道,眼神霎時如電驅(qū)雷涌。曹仁被劉協(xié)突然展現(xiàn)出來的龍威給震懾了,不由得手中一頓,先倒退了半步。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劉協(xié)說的話是“曹丕未死”。他二話不說,“咕咚”一聲單腿跪地,以手拊胸,低聲囁嚅道:“陛下,請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劉協(xié)在河內(nèi)游獵時,經(jīng)常受傷,因此對于跌打扭磕之類的傷勢,頗知止敷之道。他剛才一檢查,發(fā)現(xiàn)曹丕盡管脖頸被利刃所傷,但切口卻堪堪避開大脈,流血雖多,其實只是皮外傷,只要處置及時,傷不到性命。